作者:我想吃肉
凌庆这才惊觉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天,这种时候越早应对才越能扳回局面。凌庆举起袖子来擦去了眼泪,起身将门拉开,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凌家都在等着他出来说句话。由于梁满仓寿宴上萧绩与凌光殴斗的关系,凌家的晚辈们也略知道一丝旧事,却没有将这件事与高阳郡王联系在一起。因此都不知道凌庆突然这样反常是为了什么,担心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连饭都没有心情吃了。
【十二郎、十三郎出京,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凌光往下都这样想。
凌母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儿女们,比什么时候都忧虑。儿子们不算傻,但也没有什么大才,两个女儿一个在宫里,一个就是凌珍珍,凌珍珍现在还像一抹游魂似的。竟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显得可靠。
凌庆在庭院里站了一阵,转身对随从的小厮吩咐一声,又回到了房里。不多时,他的妻子来了。
凌母非常担心丈夫,急着回房走了一头的汗。靠近了凌庆才轻触一下凌庆的衣袖,低声说:“你……”
烛光在凌庆的脸上打出几片阴影,凌庆对妻子道:“要早做打算了。”
“那要怎么做呢?”
“要将孩子们送出去,不能都折在京里。平安无事了再接回来,一旦有事,他们还能远远的做人。”
凌母吓了一跳:“就坏到这个地步了吗?高阳、高阳……”凌庆的表情让她不敢将话说完。
凌庆道:“让珍珍带着大郎家的容官先到城外的庄子上去,五郎陪着他们。其他人分批走,一旦势头不好,不要回来,不拘去哪里,只管逃!”
“你别吓我,这……顶多是丢个脸,怎么就到这样了呢?”
“丢脸?我怕是要丢命的!那个畜牲跑了十几年,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十几年前害怕的事他现在就不怕了吗?他这是要回来拼命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凌庆忽然失笑,“当年我哪配与他相提并论,现在竟是‘你我’了,我也不算白活这一遭了。去,就照我说的办。”
凌母也是染缸里打滚出来的人,凌庆说到这个,她就明白人心的险恶了。越是亏欠别人、对不起别人的人,就越想要受害者去死,只有受害者死了,加害的人才能睡得安稳。
这是真的你死我活!
抹抹眼睛,凌母道:“好,我这就去安排,就是珍珍这个丫头……”
“跟五郎说,要是珍珍再犯拧,就不用管他了,只管带着容官跑。要是容官也保不住了,他就自己跑,我凌家不能断绝了。”
“哎。那娘娘呢?外孙呢?”
凌庆颓然地道:“他们不是我能安排的啊!我倒想管,管得了吗?他们总是圣人的儿子,高阳郡王能对他们做什么吗?”
凌母咬咬牙:“我这就去办。那咱们留下来的,要做什么呢?”
“盯着高阳郡王!”
“盯他有什么用啊?”凌母终于抱怨了起来,“他哪是一个人?‘母夜叉’一家子,‘螃蟹’一窝子,都是阴谋诡计的高手。还有‘凡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插手。怕不早做好了连环局呢。”她也管徐国夫人叫母夜叉,螃蟹说的是晋国大长公主。
凌庆炸雷一样的吼出了声:“那你还不快去办?!”
凌母让小女儿、小儿子、大孙子连夜收拾好包袱,明天天一亮就换上一辆朴素的小车,直奔到城郊的一处小庄园上去。儿子孙子没有异议,凌珍珍这里遇到了麻烦,她不肯走!
凌珍珍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天真——穆士熙没了,贤妃就安生了,最大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并没有!【萧郎,你说我阿姐无法再生事便从此太平了,可你没说十二郎、十三郎会被发配出京啊!】
凌珍珍悔恨极了,那是她的外甥,那么可爱的两个孩子从此与京城的繁华无缘,一下子失去两个孩子,阿姐要多么的伤心啊!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跟圣人说,穆士熙是她出卖的?那有什么用呢?岂不是坐实了穆士熙确实不怀好意?
【萧郎,你在哪儿啊!你给我一个解释啊!】
不问到个解释她就不想走,她一定要问一问萧度,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母也没了耐心,直接给凌珍珍的侍女下了令:“给她收拾东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也舍不得她在家里受苦,更不希望她听到丈夫的旧事。还是先塞到庄子里吧,真是把她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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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家送子女出城了?”第二天,几处同时这样发问。
第一处是高阳郡王,他回来就是干这个事的,听完就笑了:“哎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逃到哪儿去啊?”
第二处是大长公主,高阳郡王的信件一来,她也盯上了凌府:“怎么那一窝子优伶还想留个‘少康’吗?”【1】
第三处是无尘观,吕娘子要跟梁玉一起做好人,旧时的线可一条也还没断,她布置内线反而比上面两位更早一些。听了就笑了:“着急忙慌的把几文钱藏兜里,就怕输个精光。他们没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上牌桌吗?”梁玉道:“咱们别管这事儿了,你在凌家那线也小心些吧,当时咱们做的事都得收拢一下了。”
“他们不知道是我,哎,也是,还是把这线给断了吧,留着也怪没意思的。”吕娘子也相信高阳郡王此来是要报复的,一个郡王,跑出去十几年,能没点怨气吗?不趁这个机会把凌家彻底踩死了,高阳郡王死了都怕有人把他揪出来鞭尸呢。而论起原因来,不过是“风流罪过”四个字,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无论如何都与咱们无关了,”梁玉很看得开,“高阳郡王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他一时行乐,凌庆半辈子就砸进去了。只要别连累到三郎,我管他去死呢?他是郡王,凌庆就要被他玩弄,圣人是皇帝,他就得跑,跑无可跑就得回来拼命。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啊。”
当初那种迎着杀机而上的“富贵险中求”的心已经没了,吕娘子将“无边富贵,无限杀机”品了又品,叹道:“三娘这话说得太对了。”
梁玉摇摇头:“不是我说的。算了,别管他们了,是非曲直的,就算断出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怎么牙人说有庄田可买了?”
“是,得谢谢崔老虎他们。”
一句话就把什么事都说明白了,这群人称酷吏的家伙办案,多少人家破人亡?哪还保得住什么田产呢?有罚没的、有被勒索的、有为拿钱买命有贱卖的、有变卖了凑路费上路的,什么情形都有。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下手买得到,以梁玉现在的身份,勉强倒能分口汤喝。
“那行吧,就穆士熙他们的田庄吧,吕师精于此道,还请教我。”
吕娘子笑道:“穆士熙的产业我只怕三娘是买不起的,我们还是别一口吃个胖子了吧。”
梁玉也笑了:“好,听你的。明天我去宫里看阿姐,回来咱们就办这件事。”
梁婕妤一直就养着病,梁玉进宫的频率也高了些。李吉又凑上前来出主意:“三姨何不就在宫里安安稳稳住几天呢?昭阳殿、昭庆殿都会这么干,徐国夫人快把昭阳殿当成自个儿家了,贤妃娘娘怀胎生子的时候,她亲娘也进来陪了好几个月呢。”
梁婕妤道:“你又不安心了,住什么住?她们两个糟心成这样,现在要轮到我了吗?”
梁玉忙问:“又怎么了?”
李吉缩着头答道:“圣人不许贤妃娘娘见外人了。”
梁玉道:“圣人那是在保她。”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也响起来:“圣人那是在保她。”
梁玉抬头一看,李淑妃出现在了门口,与梁婕妤一同起身:“淑妃娘娘。”
李淑妃瞥了李吉一眼:“聪明过头了可不好。”将李吉压得缩到一边,才与梁婕妤寒暄几句,又说梁玉:“我本还担心你们不知所措,现在就放心啦。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头,圣人心里不痛快呢。”
姐妹俩一齐答应了。李淑妃摇头道:“你们不知道,将有大事发生了。”她将二人拉过来,低声说了高阳郡王进京的事情。梁婕妤还不知道这事呢,听完脸色煞白:“我的亲娘!”梁玉也低声说:“我们并不敢参与这样的事情。”
李淑妃直起身来,在两人手上各捏了一下:“看到婕妤还能行动,我也就放心了。走了。”
梁婕妤道:“三娘,你代我送送淑妃娘娘。”
梁玉依言而行,陪李淑妃走到殿外,李淑妃登上步辇前对梁玉道:“什么都不要做,圣人在做了,不要与他抢。”
“是。谢娘娘教诲。”
李淑妃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梁玉从李淑妃那里也得到了“静观其变”的建议,就坚决地执行了下去。从宫里出来,先与吕娘子说了宫里的事情,吕娘子也说:“圣人果然是偏心呀。这样贤妃就被摘出来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无从得知,也就不会参与,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可人儿。”
梁玉道:“贤妃恐怕未必能体会圣人的苦心。”
吕娘子忽然说:“牙人那里给了我一份单子,三娘挑一挑,有合适的就买下来吧。”牙人给了几处价格合适的产业,吕娘子打算在能承受的价格范围内再挑哪个物美价廉。
梁玉一怔:“哦,对对,不管这些,不管这些了。看房子看房子。”拿起单子挑来选去,也只得一处小庄园,意外的收获却是又相中了一处在京中的房舍。
两样都买下来,梁玉觉得赚大发了:“这都能秋收了呢!白得了一季粮食!”说起秋收来,她两眼都发光,一路上口说手比,连过冬的准备都安排下了,看得吕娘子直乐。
打趣一句:“真是个好当家的娘子!”吕娘子续道,“先看看地方,中意了就去将地契、房契都过了户吧。早办完早安心。”
“好。”
当天,两人乘了车,将挑中的地方看了看,庄园还算满意,房舍有些缺陷,又将单子上的其他房舍看一看,决定买另一处。次日就去办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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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起,枝头喜鹊闹得很欢,注定这不是太平的一天。
梁玉与吕娘子去办书契,这两处因辖区不同,是两个衙门在管,先过户了庄园,再去过户房子的时候,发现京兆衙门聚集了老大的一批人在围着看热闹。
只见男女老幼都有,都带着一副“想看又不敢看,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看”的模样。梁玉也不讲究,跟吕娘子两个站在车上,踩着老徐坐的位置居高临下去看,老徐在一旁拢着马,生怕二人摔下来。
梁玉与吕娘子互相搀扶张目望去,只见一群约摸七八个衣黄褐色布衣的人跪在阶前,男女老幼哀哀痛哭。在他们的中间是一架简易的单架,就是两根扁担上捆了幅布,上面放着的是——白骨!
人死如虎,虎死如泥,怨不得那么多人都有点不敢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什么奇案。人骨的颜色不是纯白,而是带着土色,整具尸骨并不完整,少了点肋骨指骨之类的零件。梁玉眼睛好,看到了那个骷髅头,天灵盖上好像被打破了。
吕娘子将她扯了下来,低声说:“看起来像凶杀,回去好好诵篇经。”
梁玉也低声说:“吕师,我这道士,度牒是买的,念经怕是不灵。”
桂枝挤了出去,不多会儿又挤了回来汇报:“三娘,我去打听过了,说是一大早就过来喊冤了的,必要纪大人亲自接状纸。说别人接都不敢信的。那是……凌家的亲家。”
【来了!】梁玉心头一沉,十有八、九是高阳郡王出招了。她知道“凌家的亲家”是怎么一回事,吕娘子早就打听出来了,不过当时她认为这事对凌家的伤害并不大,在这上面做不出什么大文章来。离家的时候,吴裁缝跟她说过,不能一口咬死的就别撩,她也就遵从了这个教诲,不浪费这个精神。
然而高阳郡王出这一招绝不会是随便撩撩,他一定有后手。一个郡王,他能做的肯定比梁玉要多得多。当这个郡王还是个另类的“当事人”的时候,事情的走向就更难以预料了。
姚家人看起来也很有分寸,并不一开始就宣扬凌庆的过往,只拿自己女儿说事。桂枝轻声说:“说是,一家子好容易攒了点钱,要迁个坟,先前嫁出去的女儿虽然嫁到凌家并没能埋进凌家的坟地里,就想自己把女儿迁出来,移棺的时候发现脑袋是被打破的……”
非常完全美的说辞,但是梁玉很怀疑事情的真假,十七年过去了骨头是不是原来那个都得存疑。无论是真是假,凌家都脱不了干系。一个深知底细的“亲家”在审讯过程中会说出什么话来,真是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坏了!”梁玉对吕娘子说,“纪公岂不是要被放在火上烤了吗?高阳郡王真是可恶透了!”
纪申是什么样的人?必然不会徇私枉法,真的查了就会成为高阳郡王手里砍向凌家的刀,桓琚再克制,怒气也得分一缕给纪申享用。梁玉急出一身汗:“快,去朱雀大街。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才散朝,拦住了,一定要给他提个醒。”
虽然纪申肯定不会回避这件事,可有个准备也是好的呀!
几个人像偷了豆子往洞里钻的老鼠一样嗖嗖钻进了车里,老徐娴熟的架着车从围观人群中撤出。才拐上朱雀大街,就看到纪申骑着马来了。梁玉道:“老徐,挡他的路!”
今天朝上的事情又不大顺利,纪申思索着对策。桓琚执掌天下这么久自有过人之处——注意力集中。穆士熙案闹得这么大,居然也没耽误了他接着锤杜、赵两家。杜、赵两家并不好锤,能做正经皇后的外戚,本身就有势力有名望。
当年对付太尉的时候,不止萧司空出了大力,不少宗室或多或少支持着桓琚将权柄收回来。杜皇后的娘家、舅家也是摇旗呐喊间或给对方添堵的,造舆论声势这些人是功不可没的。人家的势力半是凭积累、半是凭努力,皇后小功以上亲还在“八议”之列,还有各种减刑。哪怕用了酷吏,到现在都没有把杜皇后从宝座上锤下来。
纪申猜到了桓琚的想法,为太子清理障碍不能说错,杜、赵两家不法的事情也是不少的,但还是那句话“他该死,但不该这样死”。散朝后又跟桓琚争了两句,还是没能把桓琚掰过来,纪申忧心忡忡。
他骑的是匹温驯的骟马,纪申自可在马上想事情而从来就没有摔下来过。今天纪申握着缰手由着马自己把他驮回京兆府衙,却差点掉了下去,因为突然有一辆车拦在了他的马前。纪申身材微胖,动作也圆润,好容易控住了马,问了一声:“突然闯到街上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梁玉在车里道:“看到京兆府衙门前一堆骷髅,好吓人。”
声音很耳熟,纪申驱马凑近,梁玉听到声音也挑开了车帘:“纪公,事情不妙。凌庆原先的亲家告他们家来了,说他儿子凌光头婚的娘子是被他家害死的。”
纪申面色凝重:“多谢炼师。”
“别走!靠近点!”
纪申又凑近了一点:“炼师还有何事?”
“凌庆跟高阳郡王有丢人现眼的情谊,高阳郡王进京了。”
纪申何等的聪明,知道事情不大好办。却不能表露出担忧,低声道:“多谢炼师提醒。”
“我知道拦不住您,您有事别自己扛着,多些人扛多点办法。”
纪申笑笑:“好。衙里有事,某先告辞。”
梁玉探出头去,目送纪申胖人胖马奔去府衙,小声对吕娘子道:“我讨厌高阳郡王。”
吕娘子也小声说:“我也讨厌他!”
“真想告他的刁状。”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吕娘子道:“还是先记个仇吧。”
梁玉说道:“吕娘,咱们还是多探听一下这个案子吧,我担心纪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