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归元
胡恩愣了愣,正要搁上刀的手指顿住。
“我去中原前一夜,父王召见我,说中原地大物博,帝京物产齐全,无论如何要在中原找到胡恩叔叔需要的火心圣莲。”赫连铮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躬身双手捧着奉到胡恩面前,“可是能完全治好叔叔的伤的圣莲已经绝迹天下,火心莲也只剩下数株,火心莲不能替叔叔完全治愈伤势,但是这株据说是上品,最起码可以替叔叔解除部分痛苦……札答阑没能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务……对不起……”
盒子打开,一株三叶暗红色的干花状的植物静静躺在其中,胡恩盯着那火心莲,眼神微微翻腾。
他幼时遭遇奇惨,且留了一身的伤病,多年来饱受折磨,导致脾性怪异,这许多年来找寻自己需要的火心莲,不知耗费多少心思金钱,别说圣莲,就连火心莲,几十年下来不过找到一株一叶莲,已经算是穷尽能力,不想这事居然记在库库老王心上,更由札答阑带来了遍求而不可得的灵药!
身前的男子,捧着盒子的眼神诚恳,还有几分未能找到圣莲的歉意,胡恩心中一阵热潮涌起,没有接盒子,先将他扶起,拍拍他的手,道:“你真的将貔貅部灭族了吗?”
“是!”赫连铮答得毫不躲闪铮铮有声,“草原男儿光明磊落,要杀就堂堂正正的杀,挟持大妃,诈我过河,半路设伏,勾结金鹏,我不灭他,灭谁?”
“好。”胡恩沉默半晌,反而笑了笑,一笑狰狞可怖,语气却是温和的,“什么狗屁规矩,规矩掌握在强者手里,札答阑,你很好!”
赫连铮一笑,大声道:“自然!”
大笑着接过盒子,胡恩再次拍拍他的肩,一摆手止住了急欲说话的弘吉勒,淡淡道:“弘吉勒,我并不是为了这药,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活多久并不要紧,草原的存续比我活多久更重要,你虽然是我的亲家,但在我看来,札答阑做这个草原之主,也许比你还好些。”
一部分族长陷入沉默,确实,往日老王在时,他们和赫连铮接触并不算多,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近些日子在弘吉勒故意的影响之下,都觉得让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做这草原共主不合适,可今日丙谷之中,从赫连铮出现开始,他就不停的给予他们无限震惊,当真是硬也硬得,软也软得,杀也杀得,跪也跪得,比起当年过于诚厚的老王,犹上层楼。
金盟废黜草原王,只能废倒行逆施或懦弱无用的那种,说到底是为了草原共荣,当年草原各部落之间连连征战,导致人丁凋零,被大越不断欺凌的情景,谁也不愿重现,弘吉勒有才干有势力,拥立他未为不可,然而如果草原新王并非无用之人,那么便要重新掂量,当真要杀成一团,自毁家园,给别人占了便宜?
凤知微望着赫连铮的眼神,也有了一丝淡淡笑意,今日发生的所有事,除了她出动了淳于猛部下帮助布火药炸山之外,其余所有事都是赫连铮自己的主意和手笔,赫连是骄傲的人,不会愿意接受女子的保护,她也不打算多这个事,如果赫连铮自己不能做成这草原王,她勉强扶持上去,反倒是害他。
所以连她也不知道何时赫连铮准备了这火心莲,不过她确定的是,库库老王绝对没有曾嘱咐他去找什么火心莲,因为据赫连铮有次喝醉酒说漏口,说他来帝京之前刚和老子吵了一架,一个多月没说话,他跑到草原和内陆接壤的甘州散心,是从甘州接到父王谕令直奔帝京的。
在帝京时,只看见他求亲爬墙追女人,不想那人悠游爱玩无赖的表象下,竟也有一颗未雨绸缪心思细密的雄心。
赫连铮已经端着杯向下一人走去,那是个三十左右的黄衣汉子,不等他过来,呼的一下站起,端起自己的杯,大声道:“扎答阑兄弟,你不用说了,也页不冲库库老王面子也得冲你面子——十一岁时我被毒蛇咬了一口,还是你给吮的毒,今儿我来,是族中长老的意思,我也就是来瞧瞧,没说一定要驱逐你,我先干了!”说着一饮而尽。
赫连铮大笑,一口喝干,大力拍他的肩,道:“好兄弟,下次你再给土公蛇咬了,兄弟我一定狠狠的吸。”
刘牡丹百忙中探头进来尖声道:“小崽子力气很大的,当年差点吸掉我的奶——”
她被凤知微立刻温柔决绝的给推了出去。
也页只剩下苦笑了。
最主要的几个大族族长先后倒戈,今日之盟注定将没有结果,弘吉勒脸色十分难看,沉思了一下,眼光无声无息向帐门口一个卫士一掠。
那人正要挪动脚步,凤知微好像完全无意的动了一步,正堵在那人去路,笑盈盈道:“要去哪?”
弘吉勒在帐内冷喝:“金盟帐内不许女人插话,不管你是谁,滚出去!”
族长们都露出赞同表情,嫌恶的望着凤知微。
“哦?是么?”凤知微笑吟吟望着那些人,“金盟帐内?不许女人插话?”
她突然一抬手。
黑光一闪。
宛如一道流弧越过宽阔大帐内,“嗤啦”一声裂响随之而起,随即大片布毡轰然坠落,靠在帐篷边的族长们惊呼跃起,还是被头顶坠落的帐篷砸了个满头。
纷乱半晌后回归平静,众人这才发现,敢情刚才这位笑眯眯不动声色的大妃,竟然一抬手便砍下了小半个帐篷!
那种砍法极其巧妙,另外大半个帐篷居然完好如初,满地里堆着布毡帐篷布细木料,坐在门边的族长们从布堆里挣扎出来,发现始作俑者好端端的坐在原地,所有东西都没落在她和她身边人头上。
坐姿端庄的女子,看也不看她抬手就毁掉的神圣的金盟主帐,只微笑看着弘吉勒,淡淡道:“看,族长大人,我现在不在金盟帐内,我可以插话了吗?”
她现在确实不在“帐内”,她所在的小半边帐篷已经给她砍没了。
半边帐篷里只剩下长长短短的呼吸,连呼吸听来似乎都不那么顺畅——如果说赫连铮给了族长们措手不及的震惊,凤知微给他们的就是一个打在头顶上的霹雳了。
在骄傲的草原族长眼里,女人都是摆设,中原的女人更连摆设都不能算——瓷器一样,一碰就碎。
如今这个看起来比瓷器还要易碎娇弱的汉女郡主,笑吟吟温软软像抹挂在草尖上的云,除了出现时第一句话让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外,之后一直表现得和她长相一般安静平凡,不想乍一出手,直接教会了他们什么叫不动声色的彪悍。
“现在。”凤知微端坐在一地帐篷碎片里,微笑对着对面半个帐篷里的族长们,平静的道,“我遵守了你们的规矩,轮到你们遵守我的规矩——好好听我说话,我只说一遍。”
“你们今日开这个愚蠢的金盟大会,指望着弘吉勒金鹏带领你们重新划分草场,从此逐水草而居,沐天风而长,子孙代代兴旺……真是美好的梦想。”黑袍女子眼神黝黑,有种淡淡的讥诮,并不看相顾失色的族长们,“弘吉勒给你们画了什么大饼?大族许以丰美草场,小族许以重利粮帛,是吗?”
满座无声,很明显就是那样。
“你想挑拨什么?”弘吉勒冷笑,“库库老王分配草场不公,处事不公,众家族长受欺压良久,不是你随意挑拨几句就有用的!”
凤知微理也不理他,随手用木棍在地上画了简单的呼卓十二部疆域分布图,淡淡道:“来,我们来推断下未来的弘吉勒王会怎么许诺分配诸位的地盘——这里,这里,这里,”她指了指靠近王庭的几处疆域,“想必要留给火狐蓝熊和铁豹三族?”
几位族长默然不语,胡恩皱眉道:“有何不对?”
“很对,很对。”凤知微笑着比比画画,“嗯,按照各位势力和作用比例,铁豹想必在这里,等弘大王占据王庭,肯定要联合火狐苍狼将青鸟白鹿灭族,于是火狐必然向南延伸,占据原先隔壁青鸟的草场,再右边是苍狼的势力向北延伸,取代白鹿,啊……恭喜胡恩大人,您左有狼,右有狐,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胡恩脸色变了变,森然道:“他敢!”
凤知微笑眯眯看着他,“是吗?弘吉勒不敢?克烈不敢?如果不敢,为什么作为王庭三大直系护军之一的火狐要选择背叛?好处在哪?就为了青鸟那部分草场?那为什么铁豹部会安排在这里?二十多年前铁豹部的女奴被送给火狐部的族长,产后而亡,那个两族险些都不肯要如今却做了火狐族长的孩子,如果哪天心情好了,想起您的恩情了,和别人递个信,从东林山谷左右一合去拜访您……呵呵。”
不等脸上伤疤蠕动,狰狞燃烧的胡恩说话,她又偏偏头,对蓝熊族长扈特加道,“扈特加大人,如果你们真的离开青卓山脉南线那一块地盘,选择移居到王庭附近的草场,我敢说,不出三十年,你们族中的男子,必定大部分都会死亡。”
“什么?”扈特加霍然转头。
“我们一路赶往丙谷河,曾经途径贵部领地,”凤知微道,“我们队伍中有人发现贵部男子下盘特别稳扎,当真有熊般沉厚,但腿上青筋脉突,不像是练武所致,而贵部草域附近,生满了一种金蓝色的草,那是传说中的‘焰七星’,其气味长期闻见,会导致人体力增长腿力稳健,但时间久了沉毒于下盘,伤损性命,所幸有毒处必有解药,草域附近那个林子里一种矮灌木,偏偏是这种气味的克星,贵部常年在那里打柴烧火,两相中和,不仅无害于身体,还使族中老少体力强健作战勇猛,只是一旦离开那里,没有了那种矮灌木,‘焰七星’长年累月积累的毒素必将从腿部上行,到时经脉爆裂,轻则瘫痪重则丢命,阁下一族,灭矣!”
扈特加悚然失色,弘吉勒沉声道:“你少耸人听闻,蓝熊部功勋卓著,原当最好的草场,我对扈特加兄弟此心可鉴,什么焰七星焰八星,我听都没听过!”
“是吗?”凤知微笑吟吟托腮看着他,“你没听说过?你真没听说过?你没听说过你刚才老对帐外望做什么?你是在望谁呢?”
仿佛得了提醒,扈特加霍然扭头看向帐外,道:“前些日子克烈曾来拜访,还说过那草很好看……”
赫连铮冷笑起来,扈特加不说话了,盯着弘吉勒,腮帮子渐渐鼓起绷紧的一块。
“这件事情王庭也是知道的,”赫连铮突然道,“王庭医官有次去蓝熊部也发觉了,禀告了父王,所以后来蓝熊部和土獾部争夺草场,父王出动王军阻止,勒令蓝熊部交出已占领的草场,以至于蓝熊部心生不满,父王一直没有说明缘由,是怕这个消息传出去,引起其他部族觊觎,蓝熊部永无安宁之日,所以隐瞒至今。”
他微微叹息道:“父王曾说,扈特加兄弟为人诚厚,所以才有此福报,蓝熊部骁勇第一,作为兄弟,宁可受些误会,也不能轻易让他被人所趁。”
扈特加此时愧悔得恨不得钻进地下,厚大的手掌胡乱的抹一把眼睛,哽咽道:“我……我……”突然离座而起,铮然拔刀。
赫连铮端坐不动,平静看他。
“嚓。”
刀光在帐中划出雪亮弧线,雪光里血滴一抹,一根血淋淋小指落地,扈特加轰然在赫连铮面前跪倒,举起残缺的左手,声音沉雄坚决,“长生天在上,扈特加以连心之指立誓——蓝熊部自今日起,誓死效忠顺义王,若违此誓,全部死绝!”
“扈特加叔叔!”等他誓言发完,一直端坐不动的赫连铮立即砰一声跪在他对面,抚着他的肩大声恸哭,“父王九泉之下亦可安慰!”
两人抱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扈特加那是真情流露,赫连铮那是即兴表演——他埋在扈特加肩上,泪眼模糊里对凤知微挤挤眼睛。
凤知微板着脸瞪他一眼,唇角笑意却有一丝赞赏——小子很灵啊,反应快得惊人,瞬间便借势将蓝熊部对王庭多年来最大心结给解了,什么王庭医官早已知道?什么父王宁愿误会也要保全蓝熊?真是满嘴胡柴,就在先前经过蓝熊领地,宗宸对着‘焰七星’皱起眉头时,他还笑嘻嘻的凑过去说这草真好看可不可以吃呢!
蓝熊部发下最重血誓效忠,铁豹部转而与金鹏为敌,赫连铮凤知微强强联手,刹那间便将已经平分的局势转向自己这方,如今这情形,别说驱逐废黜不可能,仅凭最为骁勇的蓝熊誓死效忠,赫连铮便有了和弘吉勒一战之力。
将满面泪痕的老实汉子哄好,赫连铮站起,四顾那些和弘吉勒结盟的小族,众人都躲避着他的目光,满地里眼珠子乱飞,有个人畏畏缩缩躲在人群后,恨不得将自己缩在毛毡里。
“我说库尔查,你躲什么呢?”赫连铮目光瞥过,森然一笑,突然扬声一唤。
那老者僵硬的转过身子。
“库尔查,我父亲最爱重的兄弟,最相信的兄长,最贴心的人。”赫连铮步步逼近他,嘴角一抹狞笑,“为了报答他所谓的‘忠诚’,我父亲成为第一个放弃本族族长之位的草原王,赐给他兄弟最肥沃的草场,最美丽的女人,最珍贵的宝物,连朝廷赏赐,都让他的兄弟先挑。”他微笑着,像苍鹰一般凶厉的盯住了无处可躲的库尔查,“然后,他的兄弟回报了他什么?勾结外敌杀他于王座,在他死后对凶手卑躬屈膝,意图赶走他侄子!”
胡恩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扈特加一口唾沫吐在库尔查脚下。
库尔查被逼到帐篷角,退无可退,突然一挺胸,大声道:“你杀了我便是!”
“我为什么要杀你?”赫连铮突然止步,一笑负手转身,“脏我的手。”
“各位。”他看也不看库尔查,冷然道,“我以御封顺义王之王令,现今剥夺库尔查之黄金狮子族族长之位,逐出王庭及因尔吉氏,至于你们谁要收留这丧家之犬……请便。”
一片沉默,随即爆发库尔查的嚎叫:“不!不!不能!你不能!我是因尔吉氏族长,你无权剥夺我族长之位……”
“从现在开始,我是族长!”赫连铮转头暴喝,泛着紫光的眼眸幽邃森然,“仁慈养不家天生的狼崽子,因尔吉氏从本王开始,再不需要两个主子!”
库尔查嚎叫着拔刀便向外冲,扈特加早上前一步,一脚便将他蹬到丈外,滚在地下爬不起身。
“现在。”赫连铮不再理会那群族长,缓缓转头看着神色变幻的弘吉勒,“该算我们的帐了。”
“不能杀他——”蓦然一声娇脆尖叫,与此同时,一道水红影子,突然从王帐后扑出,张开双臂便搂向赫连铮,“札答阑,那是你的丈人,是你孩子的爷爷!”
第三章 此情深处
“爷爷你个屁啊!”赫连铮人还没看清楚先一个巴掌煽了过去,“你的孩子你爹那是外祖!”
骂完了又觉不对劲,唰的一撩袍子向后便退,“什么爷爷外公!娜塔我什么时候睡过你了?滚你蛋的!”
水红影子站定,张开双臂,护在弘吉勒身前,尖声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是你的!”
“在哪睡的!”
“甘州!”
“……甘州哪里?”
“万花楼!”
“……哪天?”
“八个月前,那天下着雨,你说热,进门就叫我脱了衣服……”
“……放屁……我那是对歌女说的……”
“我就是那个歌女,我改装跟了去的!”
“……”
凤知微斜睨着赫连铮——从那句甘州开始,大王真是越问越心虚越问声音越低啊……
再看看那个娜塔,长得不错啊,就是鼻子上雀斑多了点,挺俏皮的。
“札因阑,我娘是汉女,你娘也是汉女,”娜塔把赫连铮问哑,立即便改了先前气势汹汹,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硕大的肚皮,含情脉脉的道,“我们正是天生一对。”
“鬼才和你天生一对,”遇上女人赫连铮什么霸气狡猾都没了,大骂,“老子娶汉女才叫天生一对,鬼知道你从哪搞了个种算在我头上!”
“你可以杀我,可以不要我和孩子,但你不能辱我!”娜塔勃然变色,满面深情一扫而光,“中原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众位叔叔你们看见了,是札因阑逼我的!”
她嘿呀一声跳起来,一头撞向桌案,力道之大竟然丝毫没留余地,她身后弘吉勒惊呼“我的女儿!”,伸手要拉她,忽然踩着了地上一块肉,狼狈跌倒,娜塔便以雷同万钧之势轰隆隆奔向桌角而去。
“哗啦。”
桌案突然向后一退数尺,娜塔寻死目标物失去,收势不住,一头撞在一人怀里。
那人一伸手将她揽住,温和的笑道:“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娜塔一抬头,便看见凤知微迷蒙而又深沉的特别眼眸,一瞬间有些不自在,随即嘴角一撇,挣脱她的搀扶,并不谢她的救命之恩,冷冷道:“离我远点!我娘说了,中原女人,最会争宠使坏害别人!”
“她用不着和你争宠!”赫连铮呸的一声,“你没资格去我的王庭争宠!”
“札因阑我以死明志你都不要我?”娜塔尖叫,转向帐中各人,“叔叔们,咱们草原女人是不算什么,但是孩子是骨是血是宝,谁也不能践踏,札因阑做了王,便要坏了咱们草原规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