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乔
一股汗味儿携裹着寒风涌进来,妙言看过去,微微的呆住。进来的是个男子,最劣质的粗麻衣裳套在他精壮的身上,难掩他阔背窄腰的身姿,滴答的汗水沿着他眉角往下淌,爬过他冷毅而清隽的轮廓,汇聚到他刀削似的下巴。他整个人表面看起来异常疲累,神态却一直冷清淡漠。
妙言盯着这张算得上陌生的脸,心头突突一跳,骇然的后退半步。
他、他就是白泽,前世为她死去的义兄。
白泽是她娘十年前抱回来养的,比她大四岁,从小忍让她、照看她,她却受周边人的谣言影响,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这位义兄不屑一顾,曾经连多看他两眼都嫌恶心。可是这个人,一直默默守护她,跟踪到北廷蛰伏,多次设法营救,最后的一次,刺杀慕容熙失败,他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是她的兄长,以为是她想逃走连累到她,便亲手刮毁了自己的面目,刨腹而亡。
十八年前的隆冬,尚在襁褓的白泽是被一个逃难的匈奴女人抱到建康来的。匈奴女人支撑不住,饿倒在了路边,留下她临死前仍牢抱怀中、用体温暖着的男婴嗷嗷啼哭。
北方胡人与南周汉人那时正在交战,双方势同水火,互相仇视。路过的人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都于心不忍的凑过去看,然而一看到婴儿身边的匈奴装束的女子,就都望而却步了。他们怎么能对敌国的人起恻隐之心!这匈奴孩子留下来必是个祸害。
后来有位路过的地主,把快冻死的婴孩抱养了回去。地主并不是好心。地主打小就告诉白泽他自己是个贱种,是胡人,极尽的榨取白泽的劳动,让他四岁起就学放牧耕种,不遗余力的驱使这个外邦孩子。
白泽八岁那年,他犯了桩小错,被地主罚不许吃东西,还要天寒地冻的去送粮。送粮的那家正就是阮家。
三天三夜不吃饭,又推着粮车在寒冬走上百里之远,就是神仙也熬不住。后来白泽倒在了离阮家还有几步之遥的门口,幸而碰到宋氏去夫子庙上香回来,把他给救了。
宋氏听说了白泽的身世,深感怜悯,就托小厮拿了钱去地主那里,把白泽签的卖身契赎回来,从此,把白泽认作义子养在身边。
另有一点,随着白泽模样长开,他并无带有明显的胡人鼻高眼深的相貌特征,反而五官清隽,凤眼薄唇,跟汉人无差异。阮父这才勉强同意宋氏收留这个异邦人。要是白泽走哪儿都长着一副匈奴人的脸,会给阮家带来麻烦。
原先妙言思考逃亡计划时,并没有把白泽考虑在内。她最后的印象,只知道白泽是对她很好很好、愿意付出性命的人,在那之前,他们相识十年来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
妙言这会往后一退,脚踝勾到了长凳凳脚,摩擦地面,划拉出刺耳的声响。白泽脖子上青筋动了下,似乎对她的疏离感到习以为常,略一沉吟,避开她走边道,微远绕路,走到宋氏的另一边。
他讲究的取出一只跟浑身脏兮兮的自己格格不入的靛蓝色绣线钱袋,轻搁放在桌上,声线沉稳,给人踏实的感觉:“干娘,这是我今天扛包的钱,你收好。”
柳氏扭着腰一摇三晃过来,扯开钱袋,倾倒出两块碎银角子和十几枚铜钱。
柳氏不满的叉腰:“一天就这么点钱,白养你了。站着干嘛,还不继续干活去,这才多晚,就想偷懒了吗。”
白泽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没有应话,转身往外走。
“诶——”
妙言横过去,把人拦住,没好气道:“都亥时过半了,乌漆嘛黑的,你去做什么工作。手指冻得又裂又红,一声也不吭,病了也是我娘担心,别人得意。你到底是我娘的义子,还是别人的义子,这么听别人的话。”
白泽缓缓抬起乌黑的眼珠,眸底复杂的情绪翻涌成潮。一定是他的错觉,才觉得眼前女子是在为他着想。其实不过是表面意思,她恼他不懂变通,不想让干娘担忧而已。嗯,只是这样的。
“妙言你个死丫头!今天是中了邪了,不许你娘干这个,还不许我使唤这个胡人奴才了!你们一家子都矜贵,这样那样做不得,让全家等着饿死嘛。”柳氏吼道。
宋氏放下手里活,走过来,拿起白泽的手,心疼揉搓:“可怜的孩子,都怪干娘大意了,没看见你伤着。今晚就早些休息吧,活白天再干。妙儿,去药箱里拿药膏来,给你哥哥擦药。”
干娘许是旁边没了使唤的奴仆,竟随口使唤起妙言做这种事。妙言从小讨厌他,怎么会去帮他拿药?她每回听到‘哥哥、兄长’的字眼,都会炸毛跳起来反驳。
白泽正想开口说不用,谁知少女竟乖乖应声。她莲步快移,走到炕边,踢翻鞋蹒跚的爬上床,跽坐着够炕柜上的箱笼,翻找出药盒的刹那,脸上浮起一抹娇俏的笑意……
妙言拿来药膏。宋氏叫白泽坐着,先拿清水给他洗混进破伤口里的泥沙,她做了一整天针黹活,眼帘模糊,捏着湿帕子老是擦到无关紧要的地方,细沙半天也没清理干净。
“娘,我来吧,你眼睛使累了,去躺会。”妙言说着,接过她手里的活。
宋氏难得见他们兄妹和平相处,欣然让座位给女儿。她只认为遭逢家境遽变,女儿学着隐忍小性子,变得懂事了,没往深处想。
白泽屏息,身上的腱子肉崩得比白日扛包时还紧。
在少女玉凉的手指触碰到他伤口最敏感的血肉的刹那,他全身像一根快崩断的弦。
这太诡异,太不可思议,也太绚幻了……
“你疼不疼啊,我要是下手重了你就说。”
妙言绞着眉毛,用干净的手绢攥出一个角,扫除他破裂嫩肉里面的污秽,光看都觉得毛骨悚然。
白泽愣了半晌,忍住手上被她触碰的轻微起栗,岿然不动:“不碍事,你快些弄吧。”
他语气似乎藏着一点巴不得快点远离她的焦躁。妙言郁闷,她知道,白泽对她的好,全是为报答她娘的恩情。在他眼里,她大概是个一再轻视他伤害他的坏女人。唔,在今天她一觉醒来重生之前,可不就是嘛。
妙言状似无意说起:“手裂成这样,明天别去扛包啦。不然赚来的钱都不够付你的药钱,得不偿失。”
今天的妙言,真的很不一样。白泽轻声应答:“我明天多戴副手套子。”
“够了够了你们!这是女眷的住所,包扎完就赶紧出去,墨迹什么——”
柳氏困得打了三次呵欠,不耐烦催促他们。
妙言喊等等,她抱着药盒放回炕柜上,顺道拿来一双羊毛手筒子,连着五指到胳膊,专挑绵羊腹脯下最细软的羊毛制成,温暖轻便。
“你拿着吧,我不常出门,要这个没用。”妙言递手套过去。
白泽已不能言语表达内心的震动,踌躇不接,不是不接,只是愣在了那里。
妙言的手别扭的僵在半空,撇撇嘴:“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白泽一把接过羊毛套子,紧紧攥在手心,定定道:“我会赚更多的钱,你跟干娘北上的盘费,不必担心。”
*
翌日,阮语嫣按照柳氏的嘱咐,不再去女郎中间闲闲度日,而是去了蔡氏那边,看望奴奴。
中午时阮语嫣回来一趟,满面红光,叙述了在玉林轩那边的事情。如柳氏所想,以她未来要进二房的内定身份,没人比她更适合照看奴奴,昨日被纪氏教训的贵女们都涌去了玉林轩惺惺作态,蔡氏只谢过她们的好意,独独让她亲近奴奴。这也有对未来妹妹表示大度接纳的意思。
阮语嫣傲然的说起,甄氏也去了玉林轩,也像昨天夸阮妙言一样夸了她。所以甄氏是对事不对人,昨天阮妙言那点小九九压根不用放在心上,她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了。
受到了表彰的阮语嫣殷勤无比,中午特意回来跟妙言炫耀一番,这又匆匆走了,声称下午蔡氏要拔冗去礼佛,正好把奴奴交给她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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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坏就坏在,在这天快要结束的亥时末,玉林轩那边传来天翻地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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