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许久没有交公粮了,第一会合,太子很快就缴了械,倒是徐循还有点不足,却也不好表示出来,好在太子毕竟是禁欲久了,这一阵子也是打熬得好筋骨,竟是迅速又精神了起来,这回要持久得多,把徐循闹得告了饶方才满意。
这阴阳融合,的确是很怡情的事儿,两个人叠在一起喘着气的时候,徐循连心情都好多了,好像打从殉葬以来,就在她心头驱之不去的那片阴云都有点散开了的感觉:虽然说也不是她自己要服侍太子的,但不可讳言,太子对她一直都挺不错,两人的这件事也比较和谐,反正,总比她听说过的别人要强点,文皇帝那就不说了,就是如今的皇爷,她也偶然能从已经去世的琳美人口中听到那么一星半点的抱怨……她的命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总是要比现在已经埋在地下的那些同龄姐妹的命更强得多了。
再看太子,神色也是要比前些日子都柔和得多了,望着她的眼神——徐循不知该怎么说,但的确,是能令她感到自己是被爱惜,被体贴着的。被这样的眼神望着,任谁心里都不会太不高兴的,徐循同他对视了一眼,自己先红了脸,半是发嗔,半是撒娇地道,“你瞧什么呀,目不转睛的……我脸上难道生了花?”
太子笑道,“没有生花——我们小循,生得比花还好看。”
这话倒也不假,徐循能入选秀女,外貌底子肯定是很出色的,这些年居移气、养移体,自然也被滋润成了才貌兼备的美人儿,此时刚得了润泽,眼角眉梢间写满了久旷后的满足,太子怎么不要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肉麻话?
徐循虽然知道不能把男人的情话当真,但太子说得实在是太情真意切了,她也不免面上一红,“贫嘴——”
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怎么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以太子和徐循的身份,又没有什么患难可共,顶了天太子在父亲和祖父那里受点气罢了,无非就是在共富贵之余,你侬我侬两情相悦蜜里调油这样逐渐建立起来的。太子心里怎么想徐循是不知道的,可这么一番亲昵以后,她确实是感觉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全感,仿佛在太子的臂弯里,面前的问题根本全都不是问题了一样。
其实要这样想,那也是对的,她要面临的无非就是一个殉葬问题,太子还喘着气,还能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徐循肯定也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不是?
只是想到这个问题,原本小别胜新婚的喜悦感,不免又悄悄地褪了色,徐循甚至因为自己刚才那种飘飘然的欢喜而有点鄙视自己,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仿佛对太子那样热爱,就是输给谁了一样。太子都睡着了,她却还是丝毫睡意也没有,只是趴在他身边,撑着脑袋,怔怔地望着他出神儿。
平心而论,大郎对她真是不错了。平常人家,对正妻怕都未必有这么体贴,这一年多以来,四时八节的新鲜供奉,都是远超了她的份例的,而大郎对她的关心并不止于这些。每回和他见面的时候,徐循能从他的眼神、态度里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情。这份感情是做不了假的,太子也没有必要作假。
在宫里生活,虽然有时是累心,可嫁到谁家不是如此?除非是小门寡户,不然,一大家子过活,有的是气好受呢。起码,在宫里,她的生活还是很自由的,不必事事都要看别人的脸色……殉葬毕竟是将来的事了,完全因为这个影响现在的快乐生活,简直是自寻烦恼。再说,因为这事影响她对大郎的感情,似乎也有些不对,这规矩又不是大郎给定的。等到他做皇帝的时候,说不定早都废除了。
徐循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望着太子安宁的侧脸,心头情绪起伏不定,一时也是难以自禁,说不出理由的,一时喜一时怒,一时觉得大郎对她的好,要懂得珍惜,一时又觉得对他有些恨意。却是纷纷乱乱,连自己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了外头有人走路的声音。
徐循本来有些睡意的,此时也是不翼而飞——这都几更天了,除了屋内伺候的宫人们以外,船上大部分人应该早都睡了吧。
身在皇家,就算没有遭遇过刺客,在这种事上可能天然也会有一些比较机敏的反应。徐循也不是没听太子玩笑一样地说过一些他遭遇过的刺杀,她屏着呼吸,侧耳细听了一会,直到辨认出了王瑾说话的声音,才是松了一口气。但却又更为好奇了:有女眷侍寝的时候,中官不进里屋是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王瑾应该是不会进到舱前的。
也就是这一会儿功夫,王瑾已经低声叩起门来,屋内值夜的花儿本来就没睡着,此时开门出去,片晌后回来传话,神色也有些古怪和紧迫。“娘娘,王公公说……宫中有使节以急信来报,事大不敢擅专,请您把殿下唤醒呢。”
徐循现在也是清醒得不得了了,赶紧地推醒太子,让他出去和王瑾见面,她在屋内却是胡思乱想,又是兴奋又是担忧地等了起来。
过了好半日,太子才推门回了舱房,面上的表情却是变幻莫测,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徐循也不敢多问,只在一边干等着,过了许久,太子才沉声道。“是爹……心疾犯了,似乎是有些不好!”
皇帝的身子骨,一直也都是大家的一块心病。一个人太胖了,身体自然便会出现很多问题。据说汉王、赵王的一大乐趣,就是期待兄长因为过胖而中风、发心疾等等。要知道,这几年,皇帝都不能说是不良于行了,大部分时间都是要坐在椅子上由人抬着走……这发心疾也不能说是太让人意外的消息,就是时机太有些不巧了,一时间,连徐循都是愣在了当地,不知该如何搭话才好。
过了一会儿,她才忖度着太子的神色,期期艾艾地道,“那……您还去南京吗?”
太子本来也是有点失了魂的,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眼圈儿竟是都有点发红,徐循一句话,倒是促使他下了决定,“父亲有疾,做儿子的怎么都该在一边伺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有些哽咽了。“阿翁也罢了,发生过的事终究不能挽回,若是爹弥留之际我也不在身边伺候,那还说什么以孝治天下?……我等天亮就快马回去!”
出来也有十多天了,南京就在眼前,不过是一日的路程,太子居然是连个过场都不愿走了。徐循不禁微微一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想了想,只道,“若是轻车简从快马回去,在山东、河北境内,可都要小心注意!”
山东、河北,正是赵王和汉王的封地,又离京城比较近,便于探子传递消息。皇帝病重的消息,若是瞒得不好,恐怕几个藩王还会早太子一步知道。
这并不是什么很弯弯绕绕的事儿,静下心来想,不难想得到的。可问题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有多少人能‘每逢大事有静气’?就连太子,在皇帝的病情跟前,都不免有些乱了方寸。
太子神色一动,看着徐循的眼神一时又有所不同,毕竟是多了几分欣赏,他颔首道,“你说的是,不过,这险也不能不冒!”
否则,君主病重,储君在外。又是刚刚交接皇权没有多久的时候,两个有明显反心的藩王在京畿蠢蠢欲动……会出什么乱子,还真不好说呢!
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徐循忙忙地为太子准备了简单的行囊,天方破晓时,船只便停泊在了瓜洲港口,太子和王瑾并两位伴当急匆匆地去驿站征了马,一路快马加鞭地向京城赶了回去。而徐循等人,却是继续顺流而下,往南京去了——这掩饰太子行踪的任务,顺理成章地也就交到了徐才人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那什么,新文孤女开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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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定计
太子这次回南京,是有任务在身的,虽然明面上的任务,只是去祭奠太祖的陵寝,但明眼人谁不知道这是在给迁都造势?毕竟,把都城定在南京的可也是高皇帝。
既然是祭奠,那肯定要挑选黄道吉日,这份工作,北京衙门是留给了南京的钦天监来做——国朝在过去几年里倒是发展出了一套人事制度,就是行在一套人事班子,京城一套人事班子。所以钦天监人员那都是现成的,太子什么时候到了,他们和南京礼部一起定一个合适的黄道吉日,也就成了。在北京就定下日子,若是路上耽搁了,倒为不美。
本来只是皇帝体贴太子的寻常安排,现在却成了徐循的救命稻草。也所以,徐循本人现在正纠结了太子留下的中官们,大家一起苦着脸狂翻万年历。
天文、地理,这都是很犯忌讳的学问,除了有些地位的读书人,否则一般人是不会懂得怎么测算黄道吉日的,拿本历书来看看那也就够了。但是钦天监定祭拜的日子,肯定不是只拿历书来翻,怎么都得测算一番,至于怎么测算徐循就完全不知道了。她只能肯定一点,钦天监测出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和历书冲突,历书说不能祭祀,那就应该不会安排在这天。
别说掌管后宫需要做算数,这管宫务现在还要懂天文了呢,徐循一边在自己简要做的月历上标着不能祭祀的日子,一边在心里唉声叹气,面上却还得不露声色,免得把本来就够浮动的气氛弄得更紧张了。太子不但走了,而且为了安全,还把本身就是武林好手的王瑾给带走了,少了这个大伴,比少了太子还糟糕呢,船上几乎是没了主心骨儿。徐循就算是再不愿意出头,这时候肯定也得把几艘船上的人事给协调起来。
别说,她还真没怎么和中官接触过呢——那种抬水抬柴火的杂役中人,徐循宫里肯定也是有配备的,女人做不了太多力气活嘛。但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和她搭上什么话头,能和几个嬷嬷说话都得私底下乐半天了。至于太子身边那种读书识字的真正中官,可是很宝贵的人力资源——你说吧,混江湖混到要靠自宫来吃饭的,能有几个厉害人物?识字的都不多,宫里又没有系统的教育制度,全凭本人的悟性和师傅、养父的本事,真正聪明又有毅力的才能知书达理,所以会读书那都是很高级的人才了,徐循宫里根本都分不到这种人才,就是分来了她也只能浪费,她那又没有多少事需要这种人去做。
太子身边的这群中官们,也就是这几年她才和王瑾、马十、金英等人打过些照面,说过些话,通过孙嬷嬷和王瑾也有了关系在,但要说当门对面地商议正事这还是头一次。徐循也算是见识到了他们的本领,就这四五个人,她把自己的打算一说,顿时就都领会了意图,不言声地在月历上勾勒了起来,一会儿,就把整张月历都打满了圈圈叉叉。
王瑾不在,范弘、金英都没跟出来,马十算是这里留下的管事人了,他指着这张纸给徐循解说,“您瞧今儿是甲辰日——”
看了徐循一眼,他把话给改了,“今儿是五号……”
甲辰日、寅卯日,那都是用的天干地支来纪日和纪年,本身就是天文学的一道门槛,不会推算的人,看天文著作都和看天书一样,连钦天监的文书都是看不懂的。徐循也不是不会算,但是她不熟悉,也没这个心思在这时候算,不过马十这一开口,顿时也暴露了其高超的文化水平——就是这家伙,平时粗壮高大,看着一点也不像是能掐会算的人……
“从十六日到二十七日,这十二天里,有四个不宜祭祀的日子,三个凶日,还有四个日子不是上上大吉,这就是十一日了,当中这天可以设法指定不许,”马十报给徐循一个喜讯,“刚到的时候,咱们就说太子爷旅途劳顿,不大舒坦,要休息几天……这样也能拖上个七八日的,就不用在瓜洲口拖时间了,可以直接慢慢地开去南京。”
从南京到瓜洲基本就是一夜一天的功夫,南边走船可是日夜兼程啊——徐循一听,顿时舒了一口气,“还好!这要是下旬全是大吉的日子,那可就糟了。既然如此,咱们正常进南京。”
孙嬷嬷有几分犹豫,“要是能在瓜洲拖几天……”
徐循看了孙嬷嬷一眼,还没说话呢,马十身边一位中官已经笑道,“好叫嬷嬷知道,主子如今才走,自不欲消息流传出去引来不便。咱们宁可还是如常行事,别惹来注意的好。”
这就把徐循的主意给说透了,徐循看了他一眼,灯下还没看清容貌呢。那边孙嬷嬷已道,“话虽如此,可毕竟主子到了南京,按理礼部衙门乃至那边司礼监的人都要来拜会的,没个理由,很难不见啊。这若是有事倒又无妨了,若是无事,主子倒白白得罪人。”
这一片公心,倒是真的为太子考虑。徐循想了想,断然道,“无事,大哥也要再回来的,自然可以安抚他们,两害相权取其轻。这些人受点冷遇也不算什么。”
她身份最高,说得又有道理,态度也拿得住,此事遂一锤定音地决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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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瓜洲到南京的确只是短短一段路,从瓜洲这边出发了,南京码头那里几乎都能估算出时间来,安排人在码头迎接——太子身份贵重,此次过来又是为了祭祀的大事,还有督办迁都事宜的意思在里面,本来就是要做场面的,因此可想而知,这过来迎接的官民人数能有多少了。这天上午,码头都用红绸扎了起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并南京六部尚书,该到的高官都到了个遍,在码头等了有一个来时辰,便见到几艘御船飘然顺水而至,在天字码头顺顺当当地停泊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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