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纯禧公主 第53章

作者:抱鲤 标签: 天作之和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班第大手往原漠北蒙古喀尔喀部,如今的噶尔丹部腹地,爽利一指,眉目睥睨,“所以,大军真正要攻的,是此处!”

  噶尔丹的根脉原在风沙漫漫的漠西蒙古准噶尔等地,因得了北边沙俄罗刹鬼的火器支持,噶尔丹不甘再呆在水草匮乏的漠西吃风沙,遂率部跨过杭爱山,突袭与之毗邻的,水草丰茂的漠北蒙古喀尔喀等部。

  自噶尔丹抢占漠北蒙古后,几乎是把阖族迁入了漠北。

  此次噶尔丹几是倾了阖族之力,率部往东,朝关中入侵——其意在直取京城,改天换日。部落所留防卫,必不会太多。

  若科尔沁大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机直接北上去捣噶尔丹腹地,准噶尔定会分散精力,遣从部分兵马折返驰援。

  班第这一出‘围魏救赵’算不得什么复杂谋划,达尔罕王听过,便立时反应过来。

  “依你之意,便是我科尔沁大军不必依旨,前往赤峰城增援清军。而是改向突袭漠北噶尔丹老巢,引得噶尔丹分散兵马。届时,便是赤峰城清军对噶尔丹留下来的主力,科尔沁大军对他折返驰援的散部?”

  若真如此作为,科尔沁在这场交战中,可就是捡了便宜。

  不仅不用出大力交战,说不得还能顺势从丰茂的漠北蒙古分杯羹。

  但——达尔罕王半分都不带心动的,甚至还想把班第的脑子掰下来,称称里面灌了几斤水!

  “荒唐,先不说抗旨不尊,未去增援赤峰城是大罪。”达尔罕王蔑然冷嗤,“单说噶尔丹能握今日大势,威胁清室,岂会是泛泛之辈!抄他老巢,谈何容易。

  他巴结北边沙俄罗刹鬼多少个年头了,罗刹鬼把他当亲儿子疼,他造乱那些火器多半来自老毛子,双方利益息息相关。此次他率部直逼关中,未必没有罗刹鬼在暗中支持。”

  “漠北蒙古与沙俄罗刹鬼接壤,科尔沁大军一旦有攻漠北之势,罗刹鬼岂会坐视‘亲儿子’被人抄老巢而不管?”

  噶尔丹之所以敢调走大半兵马,把老巢大大方方露出来,便是笃定沙俄罗刹鬼能替他震慑一众觊觎之徒。

  科尔沁大军若敢突袭漠北,罗刹鬼必会以科尔沁此举乃乘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为由,出兵制止。

  今年,大清费尽心力,又是割地又是献银,才与沙俄签订了停战的《尼布楚条约》,止了两国边壤战乱。

  若此时,再因科尔沁大军攻打漠北,引得沙俄以调停战事为由,兴兵过界,侵入蒙古之地,致民不聊生……

  达尔罕王长叹一声。

  噶尔丹野心勃勃,四处征掠,挑起战乱固然可恨。但好歹是同类,一切皆属内乱。

  若科尔沁把沙俄罗刹鬼引进来了,那便是引狼入室的外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所以,哪怕是有天大的好处摆在眼前,达尔罕王也绝不会同意班第如此冒险的突袭作为。

  达尔罕王性情耿直暴躁,讲究个立身正气,譬如另一个多罗郡王。但其又远不如多罗郡王粗中有细,机敏善变。

  若科尔沁还有从前恩宠风光,他身为握权一方的旗主札萨克,这般脾性也无不可。

  但如今皇帝已对科尔沁起了戒心,意在夺科尔沁权柄。再如此风光伟正,吃亏了的只会是他自己与科尔沁。

  班第早料到达尔罕王的抉择,并未多费口舌劝说。

  指头从牛皮图上移开,眼皮一撩,淡漠望向达尔罕王,“事无绝对,帐外候了一人,还请王爷见过之后再行决议。”

  “谁?”达尔罕王一脸恼怒,“就算天王老子来,本王也不会放任科尔沁部做下这等引狼入室,遭人戳脊梁骨的错事,你少……”

  “既然如此。”帐外人忽然阔步进来,笑语望向高居正位的达尔罕王,“不知本汗这个落魄人,可有幸得王爷几分薄面。”

  只见来人一袭绛红袍服,身材健壮,笑意疏朗,竟是被噶尔丹打得落花流水,只能率残部依附在科尔沁草原外缘,苟且偷生的原漠北蒙古主人——喀尔喀汗王。

  见喀尔喀汗王露面,在场诸人怔愣过后,泰半领会了班第的用意。

  科尔沁此时若无故突袭漠北,捣噶尔丹老巢,那是乘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罗刹鬼兴兵制止,连理由都不用找。

  可若他们以喀尔喀汗王收回故土为由,攻入漠北,那便是名正言顺,罗刹鬼也不能说出二话来,更遑论插手。

  班第早先与喀尔喀汗王接洽过,心知这位历过部族溃散、故土失陷的汗王是个深谙言语之道的聪明人。

  班第对他如何劝服达尔罕王及一干王公抗旨不去增援赤峰城、顺势出兵突袭漠北、助他驱走噶尔丹,重新入主漠北蒙古无甚兴趣。

  反正最终结果,已在一掌之间。

  班第有些散神的拨着随身弯刀摆弄。

  弯刀刀柄银环上,紧系着一抹耀目的红。

  在班第第五次拨弄那银环时,一粒半大不小的金珠携风朝他双目射来。

  班第大掌一伸,捏住那粒金珠,并抬眸向金珠的主人望去。

  多罗郡王朝班第使了个眼色,伯侄二人,相继悄然出了帐篷。

  “这出先斩后奏用得真是妙哉,把五万人马耍弄于股掌之间。”

  多罗郡王那双不大的眼,积满复杂,上上下下打量过班第,似笑非笑道,“小到给虫子搬家这样的馊主意;大到筹谋以喀尔喀汗王游说旗主抗旨突袭。好啊,老五,果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阿巴嘎(伯父)过奖。”班第没在意多罗郡王半真半假的讥讽调侃,正色道,“我以为,您也是赞同此事的。”

  否则,方才在帐中,多罗郡王该赏他顿鞭子;而非故意递话,让他能顺利向众人托出筹谋。

  “赞同……”多罗郡王满心复杂,远目天际,喟然长叹,“可凡事——有得必有失。以喀尔喀汗王收复故土为由抗旨突袭漠北,于大清、噶尔丹、喀尔喀及你自身,都是利弊皆有,你可仔细掂量过?”

  自然掂量过。

  从得知皇帝对科尔沁真正的图谋后,他便好生掂量过。

  所以,出征前一日,他敢那般笃定的向容温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班第缄默望向远方翠色,一双灰眸沉静至凉薄,哑声道,“命比纸薄的世道,得失不过须臾之间。活着,便好。”

  多罗郡王一震,转眸望向浑身抑重笼罩的班第,目光兜转,最终无意识落在了他厚实的肩上。

  多罗郡王想起了多年前。

  ——那是个天光黯淡的冬日,草甸上覆满白雪。

  十三四岁的瘦削少年,只着单衣,拖着没一处好皮肉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出现在科尔沁王帐外。

  少年单衣被凛冽寒风吹得鼓胀,轻飘飘的。可他肩上堆的那层积雪,却厚重得不得了,似无人拂得干净。

  他怀里紧紧搂着的,是他已脏污得辨不出色的外袍。

  那外袍里,则裹着他长兄达来一副残缺不全的骨架。

  念及往事,多罗郡王袖下的手明显抖了起来。缓慢地,抬臂拍在班第肩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

  喉结快速滚动,却半晌没说出句话来。

  最终,只喃喃吐出一个,“好”。

  伯侄两相顾无言许久。

  直到,帐篷里议事的人,以达尔罕王领头,纷纷沉脸步出。

  与班第插身而过时,达尔罕王突然驻足。那双眼里,带着与多罗郡王如出一辙的复杂难言。

  唇角翕动一瞬,达尔罕王狠狠一甩衣袖,高声大吼,“所有人,帐前听令!”

  半盏茶后,五万大军齐齐整整列于帐前。

  达尔罕王领着一干王公,默然绕着这五万人列出来的方阵绕了一圈。

  最终,才拖着滞重的脚步,踏上临时搭出来的高台。

  达尔罕王是个极坦诚的人,方才帐中众人的交谈,他几乎是全盘对五万兵勇托出。

  “本王已决议,助喀尔喀汗王一臂之力,改道漠北,直捣噶尔丹老巢!”

  达尔罕王闭目握拳,咬紧牙关,接下来的话,几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往外挤,犹如壮士断腕一般。

  “所以,为了此行征讨名正言顺,本王要从你们之中,划三万兵马,入喀尔喀部。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喀尔喀族人!”

  喀尔喀部当日被噶尔丹侵掠时,阖族青壮男儿泰半为守卫故土战死,只剩些妇孺老弱。

  今次科尔沁既要以喀尔喀部的名义,突袭漠北。

  若只是扯着喀尔喀部做大旗,内里还是科尔沁部的人,沙俄罗刹鬼必不会依。

  唯一的解法便是,把科尔沁的兵勇,归入喀尔喀部。

  不是暂调,是归入。

  从今往后,划出来的三万精兵,便是喀尔喀部族人。

  草原男儿投身从戎,一为部族;二为勇。

  此行出征,仗还未开打,便先莫名其妙,犹如俘虏一般失了本来身份。

  五万兵勇沸反盈天,无人肯从。

  达尔罕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句,不但没能安抚军心,反致场面愈发混乱。

  在这关口,班第忽然手托一套属于喀尔喀部的甲胄,跳上了高台。

  大军都心知肚明是他故布迷阵,改了行军方向。

  想也知晓,这划兵归入喀尔喀部的计划,定然也有他一份‘功劳’的。

  从前这五万兵勇对班第又多敬多畏,如今便有多仇恨鄙夷。

  顾不上尊卑惧怕,一见班第上台,便有人高声怒骂,“贪生怕死的怂货!你不敢去赤峰城增援,堂堂正正殊死搏杀也便罢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怕死,我等宁愿横死战场,也不愿背井离乡,归于他部,当个贪生怕死之徒!”

  类似的叫骂如潮水一般,不绝于耳。

  班第只负手立身与高台正中,赤黑甲胄披风,被北风灌得鼓胀。满目平静,不为所动。

  沉了片刻,在兵勇有动手趋势前,班第飒然一拂随风翻飞的披风,厉眸扫过台下。

  虽是如今情形,但他昔日在军中的余威犹在,兵勇被震慑在当场,老实不少。

  班第这才开口,满目平静,“在场所有人,都是经我手,拔选亲训。诸位壮志,永不敢忘。”

  “一为部族,二为勇。”

  “科尔沁居漠南,与漠北紧邻。诸位此去归入喀尔喀部,捣噶尔丹老巢,一为防噶尔丹势大来日袭我科尔沁部,更为卫戍漠北,防北方沙俄异族。”

  “诸位镇北,守土护疆。科尔沁在南,方得太平。”

  “赤子之勇,非轻易以头颅热血献祭。而是据所得失,舍身成仁。”

  这番言语下来,班第面色始终是平静的,直到最后这句,方露了异样。傲立北风中的魁梧男儿,身形微不可察的晃荡一瞬,又立时脊背笔挺,略敛了有些酸涩的眼,阔声,斩钉截铁道,“我此番安排,无愧于天地!”

  静默,静默,还是静默。

  沸腾的兵勇似瞬间敛尽了利刺,一个个或抬头望向班第怔神,或凝着脚尖沉思。

  过了许久,一名为查干的大将,忽然持刀直冲高台之上,傲然而立的班第面门。

  事发突然,边上的达尔罕王等惊得眸瞳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