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不是,那他这老台吉嫡幼子身份怎么来的……
容温眼睫微颤,想起一个可能,小心翼翼询问,“你是庶转嫡?”
容温曾听过一些传言,说蒙古有些王公,特别是迎了和亲公主或者皇室宗女的王公府邸,有时会玩‘庶转嫡’的把戏。
因为朝廷早有恩赏蒙古的规矩在,言明凡是和亲公主或者和亲宗女嫡出后代,都按照公主或宗女的品级,授予台吉爵位。
固伦公主后裔授一等台吉,和硕公主后裔授二等台吉,郡主授三等台吉……以此类推。
虽然这类台吉都是虚衔,但好歹能领一份朝廷俸禄。
蒙古这地方限于封关令,无法独立经商,土地又不太适合耕种,无法自给自足。不管是王公还是百姓,多半是靠天吃饭。
一旦遇上天灾,不仅民不聊生,王公贵族的日子也好过不到那里去。
是以,有些实在过不下去的王公府邸,便想出了‘庶转嫡’这种骗朝廷俸禄的招数。
班第的祖辈乃是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多罗郡王府又是出了名的穷。他们府上,倒是符合传言中暗地里搞‘庶转嫡’的情况。
班第摇头,过后才反应过来,容温看不见他,遂沉声回道,“也不是庶转嫡。”
他甚至连‘庶’都称不上。
其实早在无意听闻容温身中避子药后,他便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真相藏不住了。
所以,他躲到了西城门去。不敢回小院,不敢见容温,不敢去戳开掩盖真相的面纱。
他怕,一切呈于朗日晴天下后,她会嫌恶烙在他身上那份污秽。
可到头来,逃避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让他越发憎恶自己怯弱、毫无担当。
这不是他。
他不应该用隐瞒去回馈一个姑娘的坦荡诚挚。
班第听见自己还算平静的问道,“殿下,你就未曾发现我身上,有异于常人之处。”
当然有。
容温第一时间想起了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灰眸。
“眼睛。”
“对。”班第笑了一声,微哑的嗓音里竟透着一股子松快,还有一丝不明显的颤音,“眼睛不一样。”
他这话后面,明显有故事。
容温并未出言打断,摸索着想去牵他手,不巧,他刚好往后坐了一些,避开了。
容温手僵在空中,心中忽然横生一股微妙。不过此时,她也无心去理会,只耐心等着班第讲故事。
可等了许久,只听见班第状似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我的生母是北边的异族人,流落至蒙古,因生产而亡。”
“北边异族。”饶是容温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听到的消息已经够炸了,此时依旧为班第生母的来历感到惊愕,“漠北以北?沙俄?”
多年以来,大清与沙俄交恶,大战小仗不断,双方互相提防。
也是这一两年,才慢慢议上了和谈之事,暂歇战火。
班第今年二十二岁,那他的生母肯定是二十多年前流落到蒙古的。
二十多年前,大清与沙俄战火正盛,可能流落到蒙古的沙俄异族女子,多半只有一种身份——战俘。
年轻美貌的敌国战俘女子,遭受的苦难怕是比草原上最低贱的帐中女奴还要屈辱惨烈。
这般身份,为奴为婢都使不得,更遑论是纳入郡王府为妾。
难怪班第说,自己并非‘庶转嫡’,因为他连‘庶’都算不上。
按草原上的规矩,他这种来历敏感、生母不堪的私生子,能苟且偷生活着,做最低贱的奴隶已算此生大幸。
只是不知,为何他会被抱回郡王府,还得到了嫡子身份。
——假嫡子,真私生子。
光凭这层污糟不能见光的身份,容温便差不多全想明白了,阿鲁特氏为何会给自己下避子药。
班第与其嫡亲三哥脱里在争多罗郡王的位置,此乃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在这对兄弟相争的局势中,双方砝码显然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班第乃是郡王亲自抚养长大,能力不俗,勇武冠世,深受部族器重。年纪轻轻便成了科尔沁手握实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协理台吉。
脱里虽与班第同为台吉爵位,但他那爵位,纯粹是因其为固伦端靖大长公主后裔,封赏的虚衔。
这兄弟二人于权柄上本就强弱分明,偏生如今班第又娶了皇帝名义上最是喜爱厚待的长女,和硕纯禧公主。
可反观脱里。
脱里去岁新丧了福晋,如今暂且未定好续弦人选。其实就算是定了,那这位续弦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尊贵过皇室来的和亲公主。
在婚事这一项上,脱里明摆着又差了班第一大截。
阿鲁特氏身为脱里亲母,自然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一个私生子处处压在自己嫡亲儿子的头上。
但阿鲁特氏毕竟是个困于后宅的女人,她没本事直接出手打压权势煊赫的班第,帮亲生儿子立起来,所以只能玩些阴私伎俩。
比如说,给容温下避子药,压着不许班第的嫡子出来。
如今郡王府尚且没有男孙,只要脱里能先班第一步,给郡王府生下嫡长孙,那在郡王爷与老台吉面前,也算成功扳回一城。
——原来如此。
容温微微蹙眉,突然想起桃知被人买通背主那事,可能需得重新审视。
当初,她可是把这事儿查得一清二楚的,自然知晓里面不仅有端敏长公主作恶,也有阿鲁特氏的影子。
譬如说,买通桃知截信的便是阿鲁特氏。
只不过,因当时她并不清楚班第与阿鲁特氏真正的关系,只当阿鲁特氏此举是因气不过儿子与儿媳关系紧密,娶了媳妇忘了娘,才会故意截留儿子儿媳的私信查看。
然后又无意间被端敏长公主当枪使了,导致私信流传出去。
是以,她并未追究。
只是在见到班第时,稍微告了阿鲁特氏一个黑状,便算揭过。
如今想来,真正被人当枪使的,恐怕是端敏长公主吧。
阿鲁特氏利用端敏长公主借私信羞辱她那一场闹腾,巧妙掩盖了自己买通桃知的真正用意。
难怪当初,班第与多罗郡王他们听闻她离开科尔沁,随多尔济出来的缘由后,都一个劲儿的劝她到归化城散散心,别急着回科尔沁去。
想必,也是清楚阿鲁特氏这只隐在暗地里的手,绝非善茬,才借故让不知内情的她避开。
冰山一角塌了,许多事便再也经不起推敲。
有关阿鲁特氏的记忆,纷纷往容温脑子里涌。
难怪,从初次见面起,阿鲁特氏便用一种审视防备的眼神看她。
难怪,阿鲁特氏无事从不与她这个儿媳走动。
难怪,从未听班第说起过自己的额吉。
难怪……
还有许多疑点,只是她以前未曾留心罢了。
留心少,关心自然也少。
容温被这些疑点压得满腔酸涩,甚至盖过了被下避子药的愤怒。吸吸鼻子,再次伸手想去拉班第。
刚巧,班第又在她手即将碰到他之前,往后退了些许。
黑暗中,容温看不见班第的表情。可那细细碎碎的响动里,无意流泻的闪躲与急促,骗不了人。
一次是意外,两次绝非偶然。
他真的在躲她。
先前出现过的那股微妙趁势复苏,容温隐约知道班第从坦诚身世后,便一直躲着自己的原因,又觉得不够清楚,刚想开口关心,便听见起身离床的响动,很是利落。
“早些睡。”班第沉声丢下这句话后,便撩了帐子准备出去。
借着从帐子缝隙透进来的些微亮光,容温及时抓住了他的衣摆,鲜见的严肃,“不许走,回来。”
班第停了脚步,却并未听话的转身回来。
容温目不转睛盯着年轻男人半隐在暗色中的高大身影,两人保持缄默,僵滞许久。
最后,还是班第先认了输。
转身,撩起所有帐幔,半蹲在容温面前,让她能借助月光看见自己的脸,“殿下,你看清楚。”
班第一字一顿,用最直白的言语,近乎惨烈的撕破自己身上所有伪装。
“我不仅眼睛与旁人不同,相貌、身形甚至骨血,都不相同。我是生母低贱的私生子,异族血脉,见不得光。”
可她,虽父母缘浅,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室正统出身,金枝玉叶。
一位骄傲的公主殿下。
“你便是因为这些,小意躲我?”容温把头凑到他面前,与他双目对视,瓮声瓮气道,“你觉得,我会因此嫌恶你?”
班第没吭声,但沉默已表明一切。
世人若不重视血脉,又怎会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
这个理,他从小就明白。
可下一刻,便有人以切身行动告诉班第,这个理,是错的。
从方才情形,容温总算彻底明白,许多过往决定,血脉这事于班第来说,是个难以解开的心结。
看他这般失落倾颓模样,容温也跟着红了眼眶,想安慰他开解他,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她未曾参与过他过往的伤痛悲愤,哪怕大小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也是不顶事的。
况且,她此时更想做的是——抱抱他,不让他一个人。
心随意动,容温伸臂圈住浑身紧绷的班第,在他颈旁蹭了蹭。
然后,抬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与旁人不一样。”容温含泪微笑,“但是,比他们的都好看。因为里面,有我。”
班第闻言,面色震了震,身子越发僵硬。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想回拥容温,又踌躇不敢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