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如玉
帐中坐着的少年帝王抬手,细细翻看了一遍,纸张轻响,只片刻,按在手下:“传召吧。”
河洛侯称是,抬头看向殿门:“宣幽州团练使。”
赫然两列禁军肃穆而至,直到殿门前,一人走在正中,胡服凛凛,身直如松,双手被锁镣束缚,哐当轻响,马靴踏地,一步一声。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山宗拜见。”
河洛侯打量着他,同是洛阳世家出身,却一直没什么机会得见,如今才算彻底见到这位当年的天之骄子。
似乎与之前所想完全不同,纵然锁镣加身跪在此处,他依然如在顶端,双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不见半分世家子弟的该有的君子温情,烈烈黑衣,一身邪肆,如出深渊。
但这样的人却是镇守住了幽州的英雄。
旁边的少年帝王早已看着那里,点了个头。
河洛侯欠身,站直后开口道:“你带来的人由其家人亲眼辨认,已确认是卢龙残部无误,山上护军所呈证词与他们交代的证词也比对一致。”
山宗稍垂首:“谢陛下让他们与家人团聚。”
只这么一句。河洛侯不禁又看一眼身旁地位的少年身影,知道帝王此刻正在观察他。
“不过,”河洛侯话锋一转,又温声道:“当年幽州节度使李肖崮跟前亲身经历此事的将领已被清洗得一个不剩,所有参与之人中,能为你证明的只有你自己的人,连檀州镇将周均都不知情,要陛下如何信你杀的确实是反贼,卢龙军确实没有叛国?”
山宗掀眼:“陛下可以彻查。”
“陛下已经彻查了你。”
“不,”山宗语气沉沉:“臣是说彻查先帝。”
河洛侯一惊,压低声道:“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旁边的人却抬了一下手,打断了他。
河洛侯看向新君,会了意,不再多言,退去帐外,一直走出了殿门。
殿中安静了一瞬,垂帐被掀开,少年帝王的身影站起,从中走了出来。
“朕其实已经查过先帝了。”
山宗漆黑的眼一动,迅速地扫了他一眼。
正当身量抽高的年纪,少年身姿清瘦,一身明黄的圆领常服,白面朱唇,双眼清亮,与在帐中端坐时的疏远神秘不同,眉目有点过于清隽温柔。
“早在朕还未成为储君前,就已领略过先帝的手段,他在位最后几年里是疑心最重之时,也是边疆和朝中最为动荡之时,他会做出这种事,却又留下你替他镇守边关,并不奇怪。”
或许是先帝始终不放心他,所以尽管压下了此事,仍然留着记述卢龙军叛国之事的遗录,比那份密旨详尽百倍。
倘若有朝一日山宗违背重誓,往长安报复,成了威胁,这些罪名依然会被揭发。
“先帝不会留下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朕承他之位,只能查,而不能彻查。”少年帝王看着他:“但你明明一战之后立下大功,还不顾生死带回卢龙残部,又能忍受折辱一路被锁来长安,似乎有把握朕会替你翻案。”
山宗面沉如水:“是。”
早在第一次送神容回长安时,他就问过裴元岭新君是什么样的人。
裴元岭说:原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一位登基。
一位靠兵谏获得储君之位的新君,并非先帝设想的传位之人,也不在各大世家预料之中,必然对先帝密事一无所知。登基后又屡次清除先帝旧臣,显然也与先帝势力相左。
幽州一战后,他上奏请求让重犯戴罪入军所,是开始,也是试探。
新君允许了,可见其重视边防,甚至不惜打破常规,他也如愿引起了关注。
少年帝王站得离他足有两丈远,打量着他,脸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许久才道:“若朕不打算替你翻案呢?”
山宗眼中幽深:“陛下如果认同先帝所为,早在看到密旨时就会拿臣问罪。”
那他就会做别的应对。
帝王年轻的脸上眉头拧了一下:“先帝从不知道一战要死多少人,守一城要流多少血,他看不见,也不在乎。所以他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朕岂会认同。”
清瘦的少年身姿一转,他回去垂帐后,拿了那份密旨在手里,雪白的脸隔着垂帐朦胧:“朕相信卢龙军未曾叛国,根本在于你镇守幽州的作为。”
一个带领出叛国之军的将领,做不到两万固守,不退不降。
山宗握着的手指松开,等了四载,到了这一刻,竟一片平静:“谢陛下明察。”
垂帐一动,扔出了那份密旨黄绢:“从今之后,密旨作废,卢龙昭雪,不再有帝前重誓,你就是真正的幽州团练使。”
一个禁军进来,解开了山宗手上的锁镣。
帐内帝王似还在观察他,声音青涩中压沉:“但往后如何,朕还要看着。”
山宗说:“是。”
“你自由了。”
第一百章
“少主, 就穿这件去天寿节观礼如何?”紫瑞捧着一身绯红的软绸襦裙送到神容面前。
神容坐在房中, 随口应了一声, 并没有看, 似在沉思。
紫瑞看了出来, 想起她那日出去一趟回来后便时常这样了,小声提醒一句:“郎君已在外面等着了。”
神容回了神,这才起身更衣:“就这个吧。”
天寿节到了,今年要比去年热闹许多。据说为了庆贺国中太平,圣人准了几个外邦进贺的舞乐伶人团在东市表演, 整夜不歇, 以示与民同欢,城中的高官权贵自然或多或少也会前去观礼。
她本已忘了这事, 是长孙信提及,才记起来。
紫瑞给她换上衣裙, 收束起高腰,臂弯里挽上如水的轻纱。
神容出了门, 长孙信果然在门外站着, 一袭月白软袍,似已等了一会儿, 看到她便道:“今日你总算不用找理由出去了。”
神容淡淡一笑, 没说什么。
不用去了, 山宗已经到了。
天不过刚刚擦黑,大街上已经热闹非常,一盏一盏灯火提早悬挂了起来, 城中如在白昼。
至繁盛东市,四处都是穿梭的人流,连车马也不得进,只能远远就停下。
神容从车中下来,跟着长孙信穿过人流步行,还没多远就有人过来,笑容满面地向长孙信见礼。
是城中官宦人家,如今满城皆知长孙家开矿立下大功,得到恩赏,自然多的是这种过来攀谈结交的。
长孙信一面堆着笑应付,一面手背在后面摇了摇,是怕神容嫌烦,让她先行。
神容见状便带着紫瑞和东来先行往前,经过街边一间酒楼,忽见门前站着一身深黛袍衫、气度翩翩的裴元岭,领着两三仆从在后,正朝她招手微笑。
她走过去唤:“大表哥。”
“我正等你。”裴元岭抬手请她同行,一边往前走,一边指了一下旁边的酒家:“我以往与崇君常来这里,如今却不知他如何了。”
仆从护卫们在后挡着拥挤的人群,神容缓缓跟着他的脚步:“要让大表哥失望了,我只知他已在长安,其余一无所知。”
裴元岭看她一眼,叹息:“我早怀疑他是身上背了事,毕竟当初也没见他对你有哪里不满,忽就和离弃家,只是没想到有这般严重,竟至于惹出帝王来查。你今日出来,是想在这些权贵当中听听风声?”
神容看一眼熙熙攘攘的大街,蹙了蹙眉:“恐怕不会有什么消息。”
帝王亲审,结果也许只有帝王和他自己知道。
“大表哥在与阿容说什么消息?”正说着,长孙信追上来了。
裴元岭笑了笑:“没什么。”
彼此说了几句闲话,渐渐走到了一座宽阔的高台下。
木搭的高台,大半人高,铺着西域织毯,上方大多是衣着华服的显贵,旁边有仆从伺候,三五成群地站着闲谈。
四周灯火辉煌,各坊各街的百姓都涌来了,这高台原就是特地搭来给贵人们观礼用的,免得他们受挤。
裴家也有人在上面,神容已看见她堂姊长孙澜,大约是怕冷,身上还披着件披风,端庄地站着,唤他们:“快上来。”
裴元岭当先拾阶而上,与妻子说了两句话,又搭着手,与其他熟悉的达官贵人们互相问候了一番,转头时长孙信和神容也一先一后登了上来。
“阿容,回来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你人?”长孙澜过来挽住神容的手,笑着问。
神容只能说:“有些事忙。”
刚说完,只听街头有人高声叫了起来:“圣人现身了!圣人现身了!”
神容一怔,转头看去,街上的人已陆续朝声音来源方向涌去,甚至连这高台上的不少达官显贵也去了。
远处市中一栋角楼上,栏前立着一排禁军护卫,当中站着帝王年少清瘦的身影,明黄的衣袍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看不分明脸,只看见他亲手点了一盏祈福的天灯,放飞上了天。
而后有宫人举着托盘奉上,他接了在手,抓着盘中东西抬手洒下,纷纷扬扬如雪的钱币落了下来。
下方挤着的人纷纷捡拾讨彩,恭维祝贺,欢声笑语。
神容看着少年帝王在楼上做完了这些,站了片刻,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他还能出来与民同庆,难道山宗的事已了?
光是这般想着,她便止不住心中紧扯起来。
帝王亲手祈福之后,街头街尾也接连升起了一片明亮的天灯。
“阿容,快看那里。”长孙澜拍拍她手。
神容心思尚在游移,随口问:“看什么?”
对面一盏一盏祈福的天灯漂浮在半空,有的高有的低,下方连着绳,拴在地上的木桩上。
长孙澜笑道:“那些卖的灯啊,不知会不会有人送灯来,我听闻近来母亲已经给弟弟考虑婚事了,指不定会有人给他送。”
送祈福的天灯来,若是青年男女间,那心照不宣,就是示好的意思。
长孙信在旁听到了,不自在地干咳:“阿姊怎么拿我说笑,我对那些才没兴致。”
说着悄悄瞄一眼神容。
长孙澜往那些达官贵人当中递去一眼,笑道:“你自己看,打从你们上来,不知有多少家有女儿的贵胄朝你看了,你年龄也不小了,往后还要靠你继承长孙家呢,怎能没兴致?”
长孙信捏捏眉心,有苦难言,瞟一眼神容道:“说不定是在看阿容呢。”
长孙澜想起之前山宗的事,有几分怅惘,看一眼神容:“也是,如今长孙家圣眷正浓,阿容这里,肯定也多的是未曾娶妻的儿郎家盯着。”
神容淡淡说:“我肯定不行了。”
长孙信不禁一愣:“什么意思?”
“不行便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