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歌
顾守信一肚子疑问。这些叛军,其实就是些造反的泥腿子,都已经被关了起来,要杀要剐,也就是大人一句话的事情。哪里还需要费劲策反。不过瑶华做事,不守成规,而且……有点邪性,他心里也有些跃跃欲试。
到了晌午的时候,几个生面孔的兵士拎着给囚犯们的午餐到了关押的地方。今日的伙食,居然是一人一个馍馍,只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做的,颜色很有些不可言说。
“反贼”们一见到吃的,眼睛都绿了。
分发食物的兵士大声地吆喝着,“不许抢,挨个站好。要是有抢别人食物的,所有人饿三天。”
可他虽然警告了,还是有一个稍微强壮一些的汉子,不管关在同一处的其他人,第一个扑了过来,抓了一个馍馍就塞进了口里,然后又伸手去抢。分发食物的兵士早有准备,一鞭子就抽在了他的手上。然后把这个人拽了出来,当着众“反贼”的面一顿狠揍。
“你他娘的有没有点人性,跟你关在一起的不是你的兄弟乡亲啊?你他娘的就想着一个人吃独食,其他人怎么办?”
那人被打的嗷嗷哀叫。不过连“反贼”们都不同情他。
打人的兵士一边揍一边骂,“说什么打抱不平,抢了钱粮大家分,你他娘的连一个馍馍都舍不得分给一起的兄弟们,就知道拿这些鬼话来骗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亲。如今大家都被你们这些家伙骗上了绝路……”
一边同来的兵士们见状也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望着被关押的“反贼”们。
其实这些人,多数都是农人。肤色黝黑,瘦骨嶙峋,每个人都被绝望和茫然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跟兵士们心里预期的奸诈狡猾、满面横肉的反贼实在一点相似都没有。
其实这些人,一来实在是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二来,有人游说他们,只要投靠陈徽,每人可得赏钱十贯,还能分得田地。而且陈州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苛捐杂税。于是许多人便跟着来了。
有兵士高声问,“哎,那今天的吃食还分不分?既然有了明知故犯的家伙,我们是不是拎回去得了?”
许多“反贼”绝望地跪了下来,“军爷,我们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那个打人的兵士也犯难,不给吧,也不忍心;给了吧,岂不是开了一个说话不管用的先例?
“给吧。”有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都是些无辜百姓,要不是逼到了这个份上,谁愿意做这种抄家灭族的事情。”
兵士们纷纷冲他行礼,“先生。”
那个被称为先生的青年点了点头,拎了一个木桶,对着一处被关押的“反贼”道,“排成一列,不要大声喧哗,也不要抢。要是再添乱,下面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面前的被关押的“反贼”们,立刻听话地站好,挨个伸出手来。
“先生”果然言而有信,给了他们一人一个馍馍。
有人迫不及待地大口吃了起来,也有人舍不得,小口小口地慢慢咬着。可是有不少人,吃着吃着,就绝望地哭了出来。有个少年抽泣着问,“先生,是不是吃完了这顿,我们就要被杀头了?”
先生叹了一声,“放心吧,崔大人是个善心人,他要是真想杀你们,直接在碰到你们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就像如今在陈州的阮家人带领的军队那样,砍下你们的脑袋,还能去领军功。而不是把你们关在这里,还分出军队的口食来给你们吃。”
那少年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激动地问道,“真的吗?崔大人不会杀我们吗?”
旁边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那位先生怎么说。
先生叹了一声,“崔大人也发愁呢。你们投奔陈州是事实,所有被关押在这里的,都是实打实的罪证。便是崔大人放过了你,回头那位阮大人只怕也不会放过你们。”
还未等少年绝望地开口再问什么,一旁有一个分发食物的兵士忍不住开口就骂道,“都是他娘的阮家造的孽。那个陈州知州瞿常,天天欺压百姓。可他搜刮的钱财哪里是进了国库,还不是进了阮太师的府中。我听那个阮大人身边的侍从吹嘘,阮府中一顿饭的花销,足足抵得上我们这边一个县一年的税钱。阮家打着朝廷的旗号,压榨百姓的血汗钱。如今大家被逼得没有活路,那个阮大人,居然还领着军队来剿匪。我呸……”
关押的“反贼”们都傻了,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有脑子转的快些的就解释给旁边的人听,“他是说,我们的钱其实都是被阮家拿走了,而不是被朝廷拿走了。是这个意思吧?”
有人问那个兵士,“军爷,你不是骗我们吧?那可都是税钱啊?”
那兵士眼睛一瞪,“老子骗你做什么?朝廷里管钱的户部侍郎,就是阮家的亲家。要不是被查出来有问题,怎么会被罢官?如今领着军队在陈州杀人的,就是阮相爷的二儿子阮奉之,每日都往朝廷奏报,今日杀了多少,明日又杀了多少。他不但要你们的钱,还要你们的命,好升官发财呢。也就我们崔大人,天天替你们白操心,想保住你们一条命。可你们还不识好歹,还要给我们添乱。我可警告你们,再有想去陈州的,我明天送你们去见阮奉之,好让他向朝廷领赏。”
旁边也有兵士一边分发一边叹气,“你们啊,省着点吃吧。阮家嫌我们崔大人不跟他们同流合污,连带着我们的军饷粮草都被克扣拖延,便是这口吃食,也是我们从嘴里给你们省下来的。要是阮家再扣着我们的粮食,我们只怕也没东西吃了。”
有那胆大的,怂恿着兵士,“军爷,不然我们一起反了吧。”
那兵士一口淬了过去,“你糊涂,我还没糊涂呢。陈州才多少人,朝廷有多少兵士?把陈州的人杀光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你们听人几句怂恿的话,就信以为真。我要是真听你们的话,往陈州去,那才叫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有人哭了起来,“军爷,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们是实在活不下去,想寻条生路啊!”
那兵士叹了一声,摇摇头不说话。众“反贼”都能感觉得到,他虽然嘴巴厉害,当其实还是挺同情众人的。不过,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一回头,“先生,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那先生还在分馍馍,没有回答他。
这兵士不放弃,“先生,先生。”连喊了好几声,连带着同来的士兵们都盯着先生的背影看。更别提众“反贼”了。那先生头也不回,慢悠悠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面前的“反贼”迫不及待地问,“先生,您有什么办法?”
那先生想了想,“除非你们都不是反贼,崔大人才可能帮你们说话。”
“反贼”们都愣住了,可他们确实是准备去投奔陈徽的。
也有些油滑的人,立刻就大声喊了起来,“对,我们不是反贼,这是误会,我们是意外撞上军爷的。”
有兵士立刻呸他,“你这话拿来骗鬼,鬼都不带信的。”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在了那位先生的身上。
先生也点点头,”确实,你们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光是嘴皮子碰一碰,就想脱罪,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能列举出官员欺压你们的不法之事,交给崔大人,或许崔大人查明真相,可以向朝廷陈情,给你们网开一面。甚至还有可能惩处一批贪官污吏。这样你们不但能减罪,家里人接下来几年也能轻松许多。”
“真的吗?”很多人都激动了起来。
先生两手一摊,“我只是一说,你们可以一试,怎么着总比你们待在这里等死强吧。而且,就算死了,要是能弄死一批贪官污吏,最起码你们的家人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有人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我有,我有。我们村的夏税比别的地方多处三成……”
“我们那里身丁钱比其他地方也多出一半……”
“我们那里……”
诉起苦来,这些人都有满肚子倒不完的苦水。
瑶华点点头,“可是,你们要小心。必须都是实话,不能夸大,万一你们说的有一件事情不实,到时被人拿住把柄,你们说的这些可就都不可信了。”
有人都落泪了,“先生,我们哪里需要说什么假话。光是有凭有据的,我们就说不完了。”
先生点点头,“也罢,你们先好好想想。我们去跟崔大人说一说。请个文吏来把你们说的都写下来,然后让你们签字画押。看看这样能不能起作用。”
“反贼”们感激地点点头。
先生拎着木桶,慢慢地离开了此处。
顾守信一直守在旁边,也跟着瑶华离开了这里。他不解地问,“先生,你问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做什么?便是有证据在手,也就只能治几个小吏的罪。解不了当前的困局啊?”
瑶华慢慢地走着,“你可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
“什么?”
“民意犹如洪水,堵不如疏啊。”
第108章 明渡陈仓
崔晋庭再回到营中之时,瑶华已经整理出了一整套口供。
崔晋庭翻看完了之后,直接就乐了,“果然这种细致活,还是夫人更拿手。”
瑶华捏了捏酸痛的手腕,“人都拿到了?”
“那是自然。”崔晋庭盘腿在她身边坐下,“我已经着人开始盘问了。将那些百姓都拉去一边旁观。明日再将探子撒出去,将消息传个满城风雨。我估计不到两日,阮奉之那边就能收到消息了。”
两人相视一笑,夫妻联手坑人,这种只能嘿嘿,不便言表的默契与得意,实在有种搔到痒处的愉悦。
其实不用两日,阮奉之留在汝城的探子,一刻不停地将崔晋庭的动向传给陈州的阮奉之。可是阮奉之绞尽脑汁,也没看明白崔晋庭的这套操作。
“崔老二到底想干什么?”阮奉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笨人。对上以前的崔晋庭,他怎么能做个事后诸葛亮,可如今的崔晋庭,鬼八道多得简直让人牙痒。
幕僚们在一堆传信帛布中翻来望去,面面相觑之余,谁也想不通崔晋庭到底想做什么。
“或许,崔二郎想给那些叛军定罪?所以才逼供画押?”有个幕僚终于逼出了一句。
可其他人望着他的眼神,都是一个意思。这些人都是造反的泥腿子,抓住了砍了脑袋就是军功。哪里需要什么画押。搞这么一出,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那幕僚迎着众人鄙视的眼神,索性光棍的两手一摊。你们嫌我废话,你们倒是说句高见来听听。
众幕僚的神色立刻平静了。
阮奉之背着手在大账里转了两圈,然后不死心的又转回摆着帛布条子的桌子面前。
“……拷问反贼,其众皆喊冤叫屈……”他捏着那帛布条子,看了一边又一边,“这崔二郎真的吃饱撑着的吗?哪个反贼不喊冤叫屈,这有什么好问的?”死在他刀下的人,莫说含冤,便是破口大骂,问候阮家历代祖宗的都有。干嘛跟这些人废话?
阮奉之念叨着崔晋庭,几乎念叨出单相思来了。
有幕僚进言,“大人,在下觉得不用去管那些反贼。崔晋庭在军中大张旗鼓地审讯这些反贼,可他们身上有什么可挖的。我觉得他就是在混淆视听,用来掩盖他要掩藏的事情。”
“他要隐藏什么?”阮奉之不解。
“住在福客居的神秘客。”幕僚正色道,“崔晋庭为了他,一日两进客栈,更清走了客栈中的所有客人,在周围街坊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来汝州又是做什么呢?”
众幕僚一听,都觉得十分有道理。
阮奉之也觉得其中必有文章,“让人再探,我就不信那神秘客能不露脸。”
侍从立刻笔录下阮奉之的意思,让汝城的探子全力监视福客居中的神秘人。
阮奉之放下了闹心的崔晋庭,又捡起了闹心的陈徽,“那个陈徽今日还没回复?”
幕僚们摇摇头。
阮奉之气得大骂,“这个贱骨头,高官厚禄不想要,偏生躲在这陈州城里吃糠咽菜上瘾。”
历来军中剿匪,软硬手段并施。当然,拎不上手的小毛贼就肯定没这待遇了。但是像陈徽这样,聚众上万,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朝廷还是相当愿意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毕竟许给几个人高官厚禄才多少钱,要剿杀上万反贼还有后期清扫,这得要多少钱。便是不需要户部的金算盘们,兵部的大老粗掰脚趾头也是能算清楚这个帐的。
真刀真枪的拼上那么几下,你看,我们是真的出工出力的。然后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化干戈为玉帛,这事就圆满了。一边是铁打的军功,一边是一夕之间,脱贫致富。很完美,对不?
可偏偏这个陈徽脑子是用石头做的,坚决不低头。阮奉之给出的官阶已经从七品升到从四品了,他就是不点头。
“给我拿火攻,烧死这群毛贼。”阮奉之气得头脑发胀。
幕僚们对视一眼,硬着头皮劝道,“大人息怒,这火攻,太明显了。回头将陈州烧成了一片焦土,那,那,那……那崔晋庭还等在一边,就等着抓您的把柄呢?”
“能不能不提他!”阮奉之几乎是吼了出来。
幕僚们立刻低下了头。
“那你们说怎么办?你,你说!”阮奉之气得要咬人,随手点了一个绿袍的幕僚。
那位略显得油头粉面的幕僚满脸呆滞地也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似乎很难相信阮奉之居然点了他的名字,他……唉吆喂,天爷哎,他是因为刀枪功夫实在不行,才托人挤进幕僚群里混功劳的。这个,这个出谋划策,也不是他的强项不是。当然,他的刀枪功夫那就更不是强项了。阮大人,我爹当时送我过来的时候,您也是自己点了头的啊!您这么问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实在是让我太为难了。
他努力地挤出一个真诚地微笑。
气得阮奉之一脚踹了过去,“一群废物。”
当然,也不是他骂废物,那一群就都是废物。里面也有阮家精挑细选的人。有幕僚劝他,“大人,不管崔晋庭有什么样的手段。如今他就只能守在汝州。只需我们攻下陈州,拿住陈徽,这一回合,大人您就赢定了他。我们还是先把心思放在陈州的战事上吧。”
阮奉之一肚子火气,只想骂娘。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议!”
很是言简意赅。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个字里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就像那帛布条上的“喊冤叫屈”四个字,言简意赅且非常精准地向他传递了汝州的情况。只可惜,阮奉之和众幕僚们,都没能了解这个探子出神入化的文字功底。
崔晋庭的密折连同瑶华搜集来的证据供词,由顾守信亲自领人日夜兼程送往了京都。由于不是军情,所以没有递交到军部,而是通过肖蘩易从御史台的路子直达天听。
官家坐在御书房里,翻阅着这些证词和瑶华搜集的证据和证词,面目铁青。“户部的人呢?都死了吗?汝州的税都收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