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歌
陈公公在一旁轻声回禀,“户部尚书和新任的户部侍郎已经去查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了。”
官家气得胸口不停地起伏,“很好,要是他们查不出来,户部也不用再待下去了,全部罚去内库挑银子吧。这下手脚总干净了吧。”
这个……陈公公想笑不敢笑,一来,内库负责挑银子的,都是太监;二来,为了防止夹带私藏,这些挑银子的人,可都是衣不蔽体的,下工的时候,还要被翻查。那个场面,说出来,实在有辱斯文。
可是匆匆赶来的户部尚书和新任的户部侍郎,已经在外面听见了官家的盛怒之言。两人不约而同地举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冷汗。对望了一番,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苦哈哈的笑意。
新任的户部侍郎姓孙,叫道佑。是朝中的中立派。能力是否出众,暂时还没机会看出来,但是却有几分大智若愚的意思。他这个户部侍郎的头衔,也不是他刻意求来的。而是阮党吃相太难看,两边争得太激烈,官家随手从人群里抓来占坑的。他可没有替阮家背锅的意愿,更别提去抢挑银子的活。
“大人,您看,这一会儿可怎么回话?”他颇有几分使坏的悄声问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掏出帕子,不停地擦拭怎么都擦不完的冷汗。孙道佑是刚上任不久的。喊几声冤枉,还能搏个全身而退。可是他是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待了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脱的了身。如今为了自保,只能实话实话了。
小内侍向御书房内禀告他二人已在外等候,就听官家直接怒吼了一声,“还不滚进来?”
孙道佑一听,也不敢大意。官家气得都失态了,要是他不小心应付,回头吃顿冤枉板子,都没地儿去喊冤去。忙扶着户部尚书进去了。
户部尚书进去之后,连看都不敢看官家一眼,跪倒在案前,大声禀告,“……查阅了户部十年档案,汝州、陈州的税银确实是按照朝廷规定的成例收取的。而崔大人送来的汝州账簿,经查验,也确实属实……”
“那这银子去哪里了?”官家气得站了起来,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弯腰去看他,“户部管着天下的税银,一个汝州,两税居然是朝廷规定的三倍,还有其他林林总总,连朕都不知道的税赋。甚至连人死了入葬都要收钱。朝廷规定的税钱,一年只有两万三千余两,可是汝州接连数年,实际每年的税钱都高达七万余两,连五年后的税钱都收光了。可是这钱都去哪里,你给朕说明白,这钱都去哪儿了?”
户部尚书吓得闭紧了双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这一世都不出来。
官家气极了,“你不要跟朕说不知道,也不要跟朕说慢慢查,今夜,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明日,我就将灭了你的九族!”
“是阮相!”户部尚书嗓音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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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晋庭舞剑
户部尚书紧紧地闭着眼睛,一股气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不光是汝州,陈州,这天下六十四州的赋税多半如此。朝廷规定的数额归入国库,其他巧立名目的收入就孝敬了阮府。连我都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臣敢用脑袋担保,进了阮家库房的银钱,比起国库税钱,只多不少。这还不算上各地官员单独送给太师和阮相的孝敬。我们远的不说,便说近的。您还记得七年前,阮相借着您寿辰提出减免天下三年赋税吗?”
官家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朕记得,当时太师说恰逢灾年,颗粒无收,建议朕免了三年的赋税。朕体谅民生不易,故而节衣缩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开销。”
户部尚书也顾不上想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当时您是免了天下的赋税,户部也免了天下的赋税。可天下百姓,那三年的赋税,其实一个铜板也没少。全都由阮家党羽经手,巧立名目,通过各种途径,进了阮府。阮家在京城南边那处庄园,就是那时建起来的。”
官家气得直发抖,“你,……他!这……他怎么敢?!你们居然就这么瞒着了?”
户部尚书哆嗦得像个筛子,但还是把话完整的说了出来,“陛下,您以为我们管着户部,可其实,阮家党羽遍布六部,自有自己的一套人马。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我这个户部尚书点头,他们就能办了。我们便是想说,可您也得信啊。那些年,也不是没有人向您上过密折,您要么留住不发,要么高拿轻放。再严重的事情,您最多也就是在朝堂上点到即止。你以为那样太师和阮相就会收敛。可您瞧瞧,那些当年敢开口的人,如今全家连个坟头都找不到了。莫说别人,便是崔晋庭崔指挥使的父亲,不也是死在太师手中嘛。可是连他穷追数年,挖出铁打的证据都不能手刃杀父仇人,更何况他人?”
孙道佑这会儿后背都湿透了,心道:今日方知一鸣惊人是何等情状。老大人,您能不能悠着点说,这么一下子,莫说陛下受不了,连我也受不了啊。
官家确实被打击到了,脚下一个踉跄。陈公公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他将官家扶到椅子上坐好,在官家的背后给他顺着气。
官家的心中百感交集,他一直知道阮太师和阮相手里不干净,但这跟他预料的,简直有天壤之别啊。一国赋税,应用以养一国之民;而实情却是一国赋税之数倍,养着阮家这一家子社稷之蛀虫。
“来人,传……”
“陛下。”肖蘩易适时地开口站了出来。“陛下别急着传太师和阮相前来对质。陛下有没有想过,国库内的赋税,要用于全国各处。可是比国税更多的钱流进了阮府。阮家虽然奢靡无度,可即便是如流水一般的花钱,他也是花不完的。阮家的钱,到底用在了何处。如今,阮奉之手中的兵力两倍于崔指挥使。京城的安危全靠佐卫京畿安危的西郊大营,可里面的将领到底是谁的人,到底能不能信得过?京都城防的人又能不能信得过,禁军守卫又能不能信得过。有钱能使鬼推磨。陛下,您不能不防啊?”
官家几乎说不出话来。阮太师父子盘踞朝堂已经几十年了,这搜刮来的财富,已经是无法计算的数目。他们要是想拉拢一个官员,其实不必其他手段,只用金钱一招,便可百试百灵。
只有崔晋庭,这个他一手领大的孩子,永远不会站到阮家的一边。也只有他,能完完全全的信任。
“陛下,必须稳住阮太师父子,必须等到崔指挥使回到京城,掌握住兵马,才能进行下一步。”肖蘩易恭敬地道。
官家陡生一种挫败感,“我以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肖蘩易面上不显,心中却嘀咕:眼下这危局,您才是最应该负责的人。身为天子,任意行事,用人只凭喜好,对于阮家父子是,对于崔晋庭也是。也亏是崔晋庭跟阮家是生死仇敌,而且身边还有个看起来无害的凌厉人和瑶华。否则,只怕阮太师一死,这天下就要易主了。
“陛下,如今阮奉之有万人在手,崔指挥使的兵力不到他一半。按照阮家的性格,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崔指挥使的。”肖蘩易提醒他。
官家眉头紧皱,但他毕竟经过无数的风波,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想对付晋庭,也没这么容易。来人,传旨晋庭,许他便宜行事之权。”
肖蘩易偷偷翻了个白眼,又来了。不过,他到底是崔晋庭一边的,也就不给自己拆台了。
密旨万分火急地传到了汝州。
崔晋庭接到密旨之后,有些出乎意料。他留住那名传旨的内侍,“官家为何会下了这道旨意?”
那内侍本来就得了陈公公的授意给他传话,“……当晚肖大人……”
崔晋庭难掩惊讶之色,待那内侍下去休息了。他将旨意递给了瑶华,“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
他并没有神机妙算到阮家能如此胃口。他只是认为陈州这场兵祸的源头在阮家身上,只是陈州已经一片水深火热,自然无从查起。所以他才从汝州入手,准备另辟蹊径。但没想到,竟然意外地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瑶华仍然是那副病先生的模样,她也听到了那内侍的话,此刻接过密旨细细地看了两遍,“阮家如此胆大妄为,如今被你揭露开来,既是你的机会,也是陛下的运道。否则,再过几年,只怕这天下,就要改朝换代了。”
她不知道,远在京城的肖蘩易跟她也有同样的感慨。
崔晋庭就喜欢她这副波澜不惊,稳操胜券的样子,很想啃她两口,可是看着那张蜡黄逼真的男子面容,实在有些亲不下去,便使劲揉了揉她的脑袋。“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靠运气吃饭。这实在是意外的收获,我们可得抓住了才是。”
崔晋庭一振袖子,“来人。”帐外的心腹闻声而至,片刻之后,又纷纷领命而去。
……
“什么?崔晋庭将反贼都放了?”阮奉之听到下属来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本来汝州就不是主战场,兵部强压着崔晋庭驻守汝州,就是让他看得到摸不到战功,若是崔晋庭着急上火,为了求功,违反兵部命令跑来陈州抢战功,那对于阮家便是意外之喜了。可是,好不容易抓住的反贼,不砍了脑袋,反而将人都放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崔大人不但将人都放了。而且还让兵士们送他们返乡,一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探子也是一头雾水。陈州这边为了能有点可以写在奏折上的战功,就差要杀平民冒领了。可汝州那边,却把好不容易抓到手的人,都放了。
阮奉之望着大帐里的一堆幕僚,人人脸上都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崔晋庭脑子坏了?
阮奉之连连挥手,“再探。”
探子只好下去了。
与此同时,在汝州与陈徽一直暗中联系的人却将信息通过信鸽等秘密途径,将汝州的消息传给了陈徽,所以陈徽竟然比阮奉之更快知道了汝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晋庭将那些百姓都放了,甚至,让百姓带头指认,将汝州的恶吏都抓了起来。”陈徽也有些难以置信。
旁边有人点点头,“大帅,有十多处的消息都是如此。这个崔大人确实跟阮奉之那狗贼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陈徽沉默了下来,从他被推上了大帅这个位置之后,他就没有退路了。别人瞧着他登高一挥,应者云集,风光无限。可谁又知道他承受了什么样的压力。这个方脸的中年汉子,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寡言,去年的豪气血勇,如今都沉淀成了一缕缕的小心谨慎。
一旁有人道,“我在京城时,也听过这位崔指挥使的大名。不过,他声名鹊起,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他跟阮家有杀父之仇,所以,谁都有可能跟阮家合作,唯独他不可能。”
“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人反问,“朝廷说我们是反贼,而崔晋庭是朝廷的官。不管他跟阮家是不是一路,他跟我们都是对头。难道不是吗?”
第一个开口的人挠了挠头,“我只是觉得,崔晋庭在这会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是不是太奇怪了些。他是来剿匪的指挥使。按理说,那些前来援助我们的百姓碰到了他的手里,砍头领功才是他应该做的。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崔晋庭想做什么?又或者,有没有可能,崔晋庭是想向我们传达什么消息?”
“谢三,是不是你想太多了。”反问的人嘲笑道,“若是那个姓崔的真的有心,就应该像那个阮奉之一样,许我们些大官当一当。我们便是不去,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原来也有可能是个富贵命啊!”
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有人道,“呸,那个阮奉之,以为拿个咗牙花的许诺,我们就会上当。呸,当我们不知道吗,陈州这么多年那些数不清的税钱,大半都被瞿常那个狗东西拿去孝敬他家了。我们要是向阮家低了头,朝廷肯放过我们,阮家也不会放过我们,迟早也是个死。可陈州百姓,还是过着这样的苦日子。那么老子死了,又有什么意思?”
“对,我们便是死了,也要拉这个姓阮的一起去见阎王……”
众人义愤填膺。
说来阮奉之也是倒霉,要是造反的是普通百姓,不明白陈州的弯弯道道,他来招降,说不定就能成了。可是陈徽他们是真正的陈州地头蛇,瞿常跟阮家的关系,他们便从这税钱的流向也看明白了。所以阮奉之开出的招降条件,他们一个字都不信。
反正都是死,与其窝窝囊囊的做个受气包,被人慢刀子割肉;还不如在战场上来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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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意在陈州
但是陈徽到底不是乡野莽夫,他造反是为了陈州百姓求一条生路,而不是肆无忌惮地发泄一通,然后抹了脖子求个痛快。
阮奉之一边用高官厚禄引他们上钩,一边对陈州的攻势日夜不停,摆明了根本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扛得住阮奉之一时,可后面还有有李奉之,王奉之,总会有一日扛不住的。说实话,他也知道这一日并不会太远。
那么如何才能解开陈州的困局?打不过,逃不掉,那就只有接受招安。但是就像这些兄弟们说的,向阮家低头,那他们还不如去死。
但转个方向,如果向崔晋庭低头呢?他们将这个功劳送进崔晋庭的手里,崔晋庭是会同意招安?还是会借机设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陈徽思来想去,单独留下了谢三。
谢三一听他所言,也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我觉得可以接受崔晋庭的招安。”
陈徽面色凝重,“可是,崔晋庭能信得过吗?”
谢三叹了一声,“如今的陈州就是个空壳子。瞿常搜刮的东西大头都孝敬了阮家。他自己留下的金银珠宝倒是不少,可是如今陈州根本买不到粮食,那些个玩意儿不能当饭吃。我们挺不了多久的。”
两人说到这里,心情都非常沉重。
谢三无奈地抹了把脸,继续道,“要么死,要么降。可是要在阮奉之与崔晋庭之间挑一个低头的人,老实说,便是崔晋庭没有如今的名声,就冲着他不是阮家人,我也会选择他。更何况,我觉得崔晋庭其实就是借着汝州的事情,在向我们传递消息。汝州前来投奔我们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人要是被谁抓住,都是死路一条,杀一儆百,还能捞功。但崔晋庭居然肯放人,而且将那些为非作歹、狗仗人势的东西都抓起来。我是真心希望,他其实是想帮着百姓做点事的。只要他有此心,我便是将自己的人头送到他手里,助他青云直上,我也是愿意的。大帅,我愿意前往汝州,去见崔晋庭。”
陈徽望着他,眼中有了湿意。谢三与他不是亲兄弟,却胜似兄弟。若不是因他,谢三如今还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也不会落到如今回不了头的地步。
谢三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头,“大丈夫,言出必行,落子无悔。何必作此妇人形状。你只切记。若是我传回来的消息摁了两个手印,便是真的。若是没摁,或只摁了一个,你须得将消息反过来看。我若回不来,你也不必难过,我在下面等你一等,下辈子,我们一起投胎,做对亲兄弟。”
陈徽紧紧地咬着牙,生怕自己哭出来。
谢三连夜溜出了城。
阮奉之虽然围住了陈州,但也不可能将整个陈州城全都包围起来。对于陈徽他们来说,溜出去几个人,还是能办到的,只是马匹什么的就别想了。
待谢三想方设法赶到汝州,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一入城门,就看到城门两侧的木头牢笼,满满当当,关的全是人。
咦,不是说崔晋庭把人都放了吗?谢三再仔细一看,里面关押着的人,许多是穿着白色的里衣,想必是直接被扒了官服才会狼狈如此。而其他的人,身上的衣料也不错。看来,都是些官员和小吏们。
旁边还有老百姓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当然也有这些官员的家人们远远地望着他们,哭哭啼啼地抹眼泪。
谢三张望了一番,便去找了他们留在汝州的人,“不是说崔晋庭只抓了些小吏吗?怎么我看那关着的,还有几个汝州的大人物。”
他们的暗探想到这个,心里十分痛快,“这个崔晋庭崔指挥使,果然是个血性汉子,一点都不怕得罪阮家。他刚开始只是抓了些小吏回来,可是不知道怎么从小吏嘴里撬出了更多的线索,抓的小官们就越来越多。如今,连汝州通判都被他抓起来了。”
“什么?”谢三十分惊讶,汝州跟陈州紧挨着,他深知汝州通判是个什么货色。这个家伙跟瞿常可是一路的,借着阮家的势,连汝州知州都不放在眼中。可是崔晋庭居然敢将这样的人物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