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明德。”乔毓仔细咂摸一会儿,不禁点头道:“这个名字取得好!”
“圣上要写几句话上去,你呢?想不想写几句?”韩国夫人将面前纸张上的墨迹吹干:“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字写的丑,文采也平平,有什么好写的。”乔毓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也不凑这热闹,忽然想起进门前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这才奇道:“方才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韩国夫人便将自己写的东西递给她看:“只写政令问策,好没意思,我会在明德报的后边儿,附赠一份小报,写风月轶事,不知会勾多少人的眼珠子。”
乔毓接过瞅了一眼,瞠目结舌:“你把平阳侯府的事儿写出来了?”
“怕什么?我又没说名字,”韩国夫人无所谓道:“我不写,长安说的人难道还少吗?还不如堂堂正正的说出来,叫人看个明白。”
乔毓看着上边儿的“某阳候纪某”,觉得自己脑仁儿都有些疼了:你是没说名字,但都说到这儿了,谁还猜不到那是谁?
她有点头大,可转念一想,能坦然的将这事儿写出来,想必三娘也的确放下了。
乔毓如此思量,倒也觉得是件好事,将那草稿递还给她,道:“我既然将此事交给你,那你便只管全权处置,我是没有二话的。”
韩国夫人听得心头一暖,笑着应了声:“多谢。”
几个孩子都到了这儿,晚上免不得要小聚,总算还记得分寸,没跟上一回似的喝醉,眼见夜色渐深,晋王便跟两个哥哥去睡了,昭和公主则到乔毓寝房里,跟母亲挤一晚上。
“宁国公前几日上疏,请立次子为世子,父皇答允了,但却只准他承袭三代,”昭和公主知道许樟是母亲的结义兄弟,也跟他处的不坏,这会儿不免愤愤不平:“父皇也真是的,这种奏疏,根本就不能叫他通过!”
“你父皇有他的难处。想当年,宁国公也曾经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现下他登基不过三年,怎么能视若无睹?”
乔毓叹道:“宁国公破坏的是嫡长承爵的规矩,可你父皇当年登基,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昭和公主听得默然,却还是有些闷闷,趴在母亲怀里道:“昨天宁国公府设宴,满长安都没几个人去,听说那边儿备了几十桌菜肴,最后全都赏人了。”
乔毓幸灾乐祸的笑:“大家终究还是眼明心亮的。”
忙碌了一整日,娘俩其实都有些累了,梳洗过后,略微说了会儿话,便熄灯安寝了。
第二日天刚亮,乔毓便醒了,见昭和公主正酣睡,也舍不得叫她起身,帮着掖了掖薄被,便悄悄出门了。
一套刀法练完,她额头已经有了轻微汗意,白露等人备了膳,去吃过之后出门,便见水泥路已经从县衙门前,修筑到了视线远方,直往长安方向去。
常宁正在外边儿盯着人施工,掌控方向宽窄之余,又记录风干时间、具体耗费等数据,见乔毓过来,叫了声“大锤哥”,就匆忙催马,去检阅前边儿道路去了。
远处有筒车辘辘,伴着水声传来,抬目远眺,便见划定出的作坊处已经是热气蒸腾,乳白色的烟雾随风飘摇,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草木酸涩气息。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变。
乔毓微微笑了一下,伸个懒腰,便打算去做事,忽然心有所感,扭头一瞧,却见李泓正站在不远处,身边是皇太子和秦王,正含笑看着她。
乔毓心头一跳,走过去道:“你怎么来了?”
大半个月没见,她瘦了,也黑了,原本偏白的面颊,已经变成了浅浅的麦色。
盛夏的阳光将她骨子里所镌刻着的生命力尽数展露出来,目光明亮,眼神锋锐,不知怎么,就叫人想起怎么也除不尽的旺盛野草。
“有件事情想要同你商量。”正是清晨,太阳却已经热了起来,皇帝手里提着一顶草帽,抬手扣在乔毓头上,道:“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乔毓应了声:“好。”
“魏玄受令巡视天下,裁减冗官的事,你应该也知道,”皇帝掀开仆从们送来的茶盏,便见里边儿装的不是茶水,而是白水,不禁失笑,饮了一口后,道:“他想将冀州作为第一站,也同朕讲,希望能带你过去。”
“我?不行不行!”乔毓赶忙摇头:“万年这儿的事还不够多吗?我分身乏术,哪里顾得过来。”
“再则,”乔大锤谦逊道:“即便去了,我也帮不上什么……”
皇帝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别妄自菲薄。”
“……”乔大锤给噎了一下,又垂头丧气道:“没人看着,我会惹事的。”
皇帝忍笑道:“不是有魏玄吗?”
“……”乔大锤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打不过我。”
皇帝帮她正了正那顶草帽,忽然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乔毓吃了一惊:“啊?你怎么走得开?”
皇帝站起身来,瞧了眼屋外杨树下正跟秦王说话的皇太子,道:“不是有阿琰吗?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到时候,就叫皇太子监国。”
乔毓被糊弄住了:“真的吗?”
“真的,”皇帝笑了,到窗边去,向皇太子遥遥招手:“阿琰,朕若不在长安,你能叫父皇安心吗?”
皇太子隔得老远,压根儿没听见父亲说什么,只是见他这样热情的招手,总不好冷漠以待,同样摆了摆手,算是应答。
皇帝扭过头去,向乔毓道:“你看,他早就知道了。”
乔大锤还有点犹豫:“万年的事情就够多了,再要监国,仔细累到这孩子……”
“他又不是小孩子,总要长大的,”皇帝语重心长道:“要想叫他独当一面,就不能事事都替他考虑周全。我这次离京,也是为了锻炼他。”
乔毓听他说的在理,禁不住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是啊,”皇帝面有感慨,道:“那我们明天就走?免得他心有依仗,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事。”
乔毓深以为然:“好。”
第91章 满足
皇太子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父亲卖掉, 见爹娘一道出来, 还问了句:“父皇要不要四下里看看?”
“叫你母亲陪着我便好,你且去忙吧, ”皇帝温和的笑, 拍了拍儿子的肩,劝勉道:“父皇见你近来有些瘦了,忙于政务之余,也要仔细身体。”
皇太子尚且不知人间险恶,轻轻应了声,与秦王一道向父母行礼, 兄弟俩就此离开,各自忙碌去了。
乔毓目送两个儿子挺拔的身影远去,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骄傲与欣慰来:这么俊的蛾子,还这么体贴温柔, 才华横溢,除了我们家, 还有哪儿能找到?
皇帝看她现下神情, 隐约也能猜到几分她心思,微微笑了一下,道:“带我四处走走吧。”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流逝, 万年县焕然一新, 平整宽阔的道路联通着县衙、驿馆与长安,乃至于县内的几条主要道路,人踩在上边儿, 颇觉稳当平坦,更不必说车马经过时的感受了。
皇帝没有骑马,在那道路上走了几步,又蹲下身去,细看筑路的材料:“这就是你说的水泥?”
“不错吧?”乔毓有点小得意,抬着下巴道:“既可以用来修路,也可以用在建筑上,乃至于修筑城墙,加固堤坝……”
皇帝心里边儿正浮现出这几个年头,就听乔大锤叭叭叭的说出来了,失笑之余,又有些心意相通的感慨,出言赞道:“做的不错。”
乔毓嘿嘿笑了几声,又正色道:“路是一定要修的,不仅仅是万年,整个长安,乃至于天下干道都要修,城墙和堤坝的加固也该提上日程,我打算把这东西作为工部的固有成果之一,严格进行保密。高门世家想要,那也可以,只是得往外掏钱……”
皇帝早先便听人说,乔大锤进化成钱串子了,这会儿亲眼见了,倒觉得很可爱:“你想怎么做?”
“平阳侯的爵位被废黜了,府邸这会儿也空置着,我跟阿琰、三娘他们商量过了,打算将那府邸整改出来,作为慈善总会的驻地……”
乔毓显然早就有了主意,皇帝一问,便滔滔不绝道:“一来,那府邸就在长安内城,女眷们往来方便,二来,那儿地方也不小,把碍事的建筑拆掉,直接建成游玩办公的场所,再添些万年最近鼓捣出来的特产进去,我才不信女眷们会不动心。只要她们有所意动,那钱可就哗啦啦的往咱们手心里跑了。”
皇帝略一思忖,也觉可行,颔首道:“三娘在忙报纸和慈善总会的筹备,这会儿还没空闲,此事便交给阿巍和淑质去办吧,免得这两个孩子闲来无事,总去吵哥哥们……”
乔毓自无不应。
道路平整坦荡,路边还设有宣传栏。
皇帝凑过去看了眼,却见上边儿写得是万年新近通过的法令,禁止溺婴之余,又有些简便易懂的律令科普,再下边儿却是负责此地的蔷夫名姓、住址,甚至还有份招工简介。
皇帝莞尔:“你们就差没把整个工部给搬过来了,这会儿竟还缺人?”
“怎么不缺?”乔毓愁道:“要办的事情太多,人手永远都是不够的。”
顺着面前的路走一刻钟,就到了皇太子专门划定的万年工坊,戍守在外的兵卒识得乔毓,问也没问,便直接放行。
皇帝没打算刻意瞒着身份,但也不至于四处嘚瑟,既然别人没认出来,便只跟在乔毓身后,默不作声的打量这座比肩接憧,却又秩序井然的工坊。
最外边的工序,自然也是最简单的,无非是蒸煮烧炒等体力活儿,皇帝大略看了会儿,便知道这没什么技术含量,观察这些男男女女的衣着,也知是附近雇佣来做活的百姓。
他点了个中年妇人,询问道:“在这儿做活,一日能赚多少钱?多少时日结算?”
那妇人见他气度非凡,便知是来了贵人,有些局促的低着头,道:“做一日工,有二十文钱,可以当天结算,也可以十日一结。”
皇帝轻轻颔首,又道:“你觉得在这儿做活好吗?”
“自然是好,”那妇人见他颇为和气,倒不再胆怯,声音也略微高了些:“田地里风吹日晒,一年到头也就是那几个钱,远不如在这儿轻松,还有……”
她迟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皇帝温和询问道:“还有什么?”
那妇人偷偷瞥了不远处的男人一样,这才道:“我自己能挣钱,心里边就有底气,在家里就能抬得起头来,不用再听我男人吆五喝六。要是这活能一直做下去就好了……”
皇帝听得默然,叫她自去忙碌,才悄声问乔毓:“你故意的?”
“一半一半吧,有些活计的确需要女人来做,但我也想给她们寻一条出路。”
乔毓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坦然道:“之所以会有男尊女卑,无非是因为男人占据主导,无论是在力量上,还是在家庭的权威性上。如果女人自己有一份收入,离了男人也能活,那她的腰杆就硬,底气就足,长此以往,或多或少都会撬动所谓的夫权至上吧……”
皇帝作为男人,又是君主,先天就在男尊女卑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想叫他真正理解女人心里的担忧与不平,自然是难于登天。
只是他虽不理解,却也不反对:“世间之大,不过阴阳两分,如若女人真的能够立起来,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应该会比单纯由男人支撑起的天下更加强盛吧。”
两人所站的角度完全不同,却是殊途同归,相视一笑,便往工坊里边儿去了。
耗费一个月功夫,乔毓理想中的宣纸,总算是有了雏形,营造宣纸的负责人见她来,忙取了质量最高的一批纸来,送过去叫她鉴定。
乔毓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更别说卫国公府身为大唐十六卫之首,所用的纸张自然也是顶尖,可即便如此,在面前这一摞白纸的对照下,从前那些也都显得粗俗不堪了。
皇帝捻起一张,对着阳光去瞧,便见那宣纸光洁如玉,纹理细密,提笔蘸墨,试着在上边儿写了几个字,便见墨迹清晰,层次分明,不禁赞叹一声:“果然是好!”
乔毓又得意起来:“我都决定了,明日便将这些纸张送到长安去兜售!”
皇帝将手中那张白纸搁下,问了句:“怎么定价?”
乔毓凑过去,悄悄说了个数字。
皇帝忍俊不禁道:“阿毓,你是不是掉进钱眼儿里去了?”
“贵吗?明明一点也不贵,”乔毓辩驳道:“这价钱本来也不说针对平民百姓的,世家勋贵可比你想的有钱,去年那株牡丹花王,只能看不能吃,都卖出三千万钱的高价呢!”
皇帝知道她并不是为了敛财,而是真心想做一番事业出来,只是摇头失笑,倒没再说别的,跟着她去看了瓷器与农具作坊,颇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做的不错,”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夸赞了:“阿毓,我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好。”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既然都看完了,两人便打道回府,乔毓也不居功,坦诚道:“若没有阿琰总揽全局,我做不到这么好,若没有阿昱和三娘分担,我也是无计可施,若没有孔蕴和宋晏等人的配合与帮扶,我主意再多,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叫万年改头换面,甚至于……”
她扭头去看皇帝,禁不住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泛着盛夏的阳光色泽:“若是没有圣上的支持与理解,我也走不到这一步。这果实是属于所有人的,并不是独属于我。”
草帽底下,是一张明艳中裹挟着英气的面庞,天气太热,鼻尖上还微微带着汗珠。
皇帝低头看她,却觉美丽不可方物,也可爱极了,几乎抑制不住想要亲亲她,抱抱她的冲动。
乔大锤浑然不觉,取下草帽摇了几下,道:“明日便出发的话,我得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可别我一走,这儿就乱套了。”说完,便待去寻韩国夫人和孔蕴,一一加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