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这话乔毓也曾听他提过一次,可那时候宁国公还没决定立李氏所生的次子为世子,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现下再听说,所造成的冲击自然远比上一次大。
乔毓的心绪有些复杂:“三弟,你知道你现在放弃的是什么吗?”
那是国公之位,多少人抢破头都想要的勋爵,可以光耀子孙后代的荣华,有谁能拿得起,放得下?
“我知道。”许樟笑道:“他要是愿意给我,我就接着,名分大义在这儿,拿着也不亏心。他要是不愿意给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原本就是他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说句托大的话,你不要笑我,”他眉宇间显露出几分峥嵘,轻轻道:“比起接过他的勋爵,我更愿意自己去打拼,哪怕是个伯爵,也比所谓的宁国公好得多。”
乔毓由衷赞道:“有志气!”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我不觉得委屈,你也不必忧心。”
许樟笑了笑,道:“老头子是跟随圣上打天下的旧人,身负大功,即便世子定的不合规矩,圣上怕也不好说什么,我不在乎此事,你也不要因此而跟圣上生出龃龉来。”
乔毓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倒有些不自在,想着他待自己向来赤诚,便低声道:“其实,我……”
“我最早认识的,既不是乔毓,也不是乔家的女郎,更不是皇太子的姨母,圣上的妻妹,”许樟拍了拍她的肩,道:“只是乔大锤,我的结义兄长。至于其余那些,都不重要了。”
乔毓心头一暖,轻笑道:“走走走,喝酒去!”
……
此次考试有了结果,只剩下最后一关面试,然而所有人其实也都知道,这场考试进行到现在,名次基本已经得到了确定。
宋晏本有才名,又在皇太子跟荥阳郑氏的交锋中大大的露了回脸,他父祖虽也曾经做官,但现下却都病故,既能沾上勋贵的边儿,也勉强算是寒门,点他做榜首,两下里都没什么话说。
至于后边的许樟和乔南,只管把答卷张贴出去,便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几千个人来参与这场考试,最终被录取的却只有五十人,皇太子送佛送到西,令人给前二百名都写了推荐书,准允其往地方为官,可到吏部去申请名额,总算是尽了最后一份心意。
前五十名里边儿,寒门士子只占了八个,剩下的皆是出自勋贵世家,乔毓知道这结果,倒也不觉诧异。
还是那句老话,因为生长环境和教育资源的不同,即便比试公平公正,寒门也很难跟高门士族抗衡,饭只能一口一口吃,得慢慢来。
孔蕴悄悄问乔毓:“夫人不觉得失望吗?”
乔毓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觉得失望?”
孔蕴听得微怔,低声道:“科举的本质,是为了打破高门对于选官的垄断,但我觉得,夫人似乎并没打算选太多寒门士子……”
“改革若想坚持下去,就要先使顶层人受益,再徐徐图之,”乔毓道:“不然,他们嘴上点头应声,背地里却阳奉阴违,再好的政略,到最后也成了坑害百姓的恶法。”
孔蕴虽聪慧,却没在官场里摸爬滚打过,更不必说到底层去,见过那些蔷夫小吏,这会儿听得似懂非懂。
乔毓也不强行灌输,只笑道:“且走且看吧。”
……
这场科举考试正式落下帷幕,勋贵们见家中子弟得了名望,自然觉得满意,寒门有人出头,也不觉吃亏,皇太子得到了想要的英才,便开始了对于整个万年的改革,而对于皇帝来说,最重要的却是这次考试本身所具有的意义。
答卷封存之后,与这场考试的相关资料一道,被送进了太极宫,皇帝请了六位宰辅前来,叫一一细观:“万年的事情结束了,是否可以将这种模式推广到整个天下?”
早在月前,皇帝便令郑国公魏玄为使,巡查天下,省并冗官,故而这话说完,便是他头一个出声:“臣以为,可!天下冗官,多半出于高门世家,现下若想将其摒弃,自然应当选取新鲜血液注入,这法子来的正是时候。”
剩下的几位宰辅里边儿,卫国公是不会砸自家外甥场子的,常珪也是一样,而另外几人,却是真真切切的看出了这法子的好处,纷纷出言赞同。
皇帝能叫儿子将这事儿办的这么大,心里边儿其实早就定了主意,这会儿听众宰辅出言赞同,便顺水推舟的应了此事。
魏玄既领了巡查天下的差使,不日便要离京,裁撤冗官这种事情,总是出力不讨好的,若真是闹将起来,兴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皇帝便点了金吾卫三百人随行,又许便宜行事,代天子寻牧,三品之下,皆可先斩后奏。
魏玄谢了恩,又求道:“臣此次离京,便先往冀州去,一来,臣的族亲多半居于此地,再则……”
他笑了笑,也不避讳:“乔家冀州房那一支久居此地,为官者又多被裁撤,从此处入手,最是简便。”
皇帝自无不应。
魏玄看了卫国公一眼,又笑道:“臣还要向圣上借一个人。”
卫国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抖了一下。
皇帝心中雪亮,却摇头笑道:“这个不行。不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非得把天捅破。”
“冀州区区州郡,那天也没有多厚,捅破了也没什么,”魏玄道:“圣上要是一直将人留在长安护着,那她大抵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皇帝听得眉头微动,沉吟几瞬,却还是不置可否道:“朕再想想吧。”
……
此时,乔大锤还不知朝堂上就自己的去留进行了一番探讨,正蹲在万年的雕版作坊里边儿,看工部的匠人们雕字。
科举本身就代表着创新,能够中榜的举子,当然也有各自的长处。
乔毓跟皇太子商定之后,便决定将中榜举子的文章印刷出来,传扬天下,既是为了进一步推广科举,也是为了叫这些人打出名气去,吸引世人广泛参与。
时下虽也有印刷书本,但更多的是人力誊抄,更不必说世家大族把持着许多典籍孤本,从不示人,民间更没有流传的可能。
以雕版印刷为技术根基,打破这一隔阂,倒也是个妙法。
这法子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跟印章阳文反书如出一辙,专业的匠人们,只需短短一日,便能刻出一篇文章来。
韩国夫人既然打算办邸报,那当然没法儿用雕版印刷,只能用活字,也只能靠人力,一字一字的雕琢出来。
再远一点的地方,皇太子正看着匠人们将青檀皮和沙田稻草进行蒸煮浸泡,热气腾腾,熏得人几乎站不住脚,他却看得兴致勃勃。
“小姨母,那真的能行吗?”他到雕版作坊里去找到乔毓,见她也是一头汗,失笑之余,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拭:“我问了匠人们,仿佛跟从前的造纸术,也没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乔毓言简意赅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她左右看看,又道:“阿昱呢?”
“去看底下人组装筒车了,”皇太子笑道:“工部侍郎刚刚来过,哭丧着脸,说咱们把全工部的工匠都要过来,他那儿都没法运转了。”
“很快的,”乔毓莞尔:“就是初期忙些,以后就好了。”
屋里边儿其实也很热,万年尚在草创,条件远远不能跟长安相提并论,皇太子为身先士卒,也没有叫人额外给予优待,这会儿见母亲面颊热的涨红,额发也被汗水打湿了,禁不住有些后悔。
“是不是很苦?”他轻轻道:“要不然,就先往县衙那儿去等消息吧,别在这儿守着了。”
乔毓听得微怔,扭头去看,却见儿子脸都晒红了,目光里却遍是心疼,心头不禁一软,轻笑道:“不苦。是乐在其中。”
第90章 同行
乔毓到万年之后, 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就是缺钱。
平心而论, 她本人是不愁吃穿的,皇太子与秦王也如此,但就现下这局势而言, 却又是真的穷。
一两个人的力量, 在整个天下面前, 终究太过弱小了,再则,她也不希望皇太子开私库进行帮扶。
要是什么都指望长安帮忙,那日后发展起来的万年, 也只会是一个畸形的瘸子,有人搀扶着,倒还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要是没人帮忙,自己走两步都觉得困难。
皇太子也是这个意思,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开内库救急的法子,打算从其余的方面着手。
乔毓心里边儿主意多, 一拍脑门儿, 就有了法子。
她从工部借了好些工匠来, 打算先将宣纸鼓捣出来。
办报是为了掌控舆论, 面向的是小地主和士子,那也就别急着将它往谋利上边儿靠。
一张纸要多少钱?
雕版印刷出来,又得费多少功夫?
最开始的时候, 这事儿肯定是要亏钱的,卖上三个月,能回本儿就是天大喜事。
这还是工部劳心劳力,全力支持的结果呢。
短时间内,乔毓没指望靠报纸赚钱,而是将目光转向高门世家,叫人精工细作,耗费精力,制作出一批上品纸张来,届时靠这个搂钱。
那群狗大户,可是富得流油。
除此之外,青瓷白瓷秘色瓷,哪一个不是价值千金?
乔毓有个明显长于别人的地方,那就是她事先知道结果,可以通过最终的结果,来对过程进行推导,自然事半功倍。
孔蕴出身侯府,接受的也是传统女郎的贤淑教导,到了万年之后,却也适应的很快,一边儿记录着窑洞里的各项数据,一边儿同乔毓说笑:“昨日还听韩国夫人讲,说夫人从前没这么爱财啊,这会儿怎么变成铁公鸡了……”
乔毓叫人寻了炭笔来,正对着白纸作图,闻言头也没抬,只笑道:“钱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是因为衣食无忧,所以才不觉得这东西重要,平头百姓对这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
“直道与长城的维护,要不要钱?疏浚河流,要不要钱?扩充军备,要不要钱?还有阿昱负责的筒车和曲辕犁,难道你还指望它挣钱?”
她摇头叹道:“即便是以成本价卖出去,怕也没几个人能买得起,到最后,还是得搭钱出去。桩桩件件,哪里离得了钱。”
“好了好了,”孔蕴与她相熟,也不避讳,失笑道:“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有百十句等着。”
乔毓也笑了,抬头看她一眼,禁不住怔楞一下:“你是不是黑了?”
孔蕴浑不在意道:“或许是吧,晒得多了,怎么会不黑?”
她生的秀婉雅致,面色皎皎,只是近来操劳,日晒风吹,不似先前那般白玉剔透,眉宇间倒添了些淡淡英气,远不像从前那样精致无尘。
乔毓心下不禁有些动容,见孔蕴面色坦然,也不再提,听见外边儿有鼓声,这才道:“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宋晏他们拟定了禁止溺婴的条例,正召集万年县内的官吏蔷夫小吏,叫将这政策宣扬下去:为官者家中如有溺婴,则削官去职,必要身先士卒,责区内溺婴者达到一定比例,则在吏部评定中添上一笔;一对夫妇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可以向官府申请补贴,酌量进行照顾……”
说到此处,孔蕴也不禁叹一口气:“要是养得了,谁愿意将活生生的孩子溺死?归根结底,无非是没钱。这还只是万年,皇太子在此,勒紧腰带挤一挤,总算有的贴补,但若真是推广到天下去,那便是个无底洞了。”
“要不怎么急着赚钱呢。”乔毓将最后一笔画完,打量无碍,这才将那纸张合上:“许樟呢?”
“跟东宫的几个臣属一道,去拟定普法下乡的章程了,”孔蕴答道:“长安既然有意削弱地方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世家与高门旁支,其次便是宗族势力。”
她帮乔毓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宗族势力强的地方,不经官府直接杀人是家常便饭,几个族老聚在一起,就能裁决族中子弟死活,当然也要加以纠正。”
这便是想进一步掌控地方上的刑罚了。
乔毓点点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跟孔蕴说了声,便出门去寻皇太子,哪知到了地方,却没瞧见人影,拉住问了一句,才知道皇太子跟秦王一道跑去韩国夫人那儿了。
她瞧着火辣辣的太阳,只得叹口气,认命的往韩国夫人那儿去,还没进门,就听见昭和公主跟晋王叽叽喳喳道:“姨母,你真打算这么干吗?外边人不定会说成什么样呢。”
“随他们说去吧,”韩国夫人无所谓的声音传进来:“嘴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难道现在外边就没人说闲话?”
乔毓听得心下微奇,进门去瞧,却见韩国夫人面前摆着张约莫一尺长的白纸,上边儿被整齐的划分成几个版面,有的已经写了字上去,有的却还空着。
她捡起来看了看,便见上边儿写得是前不久刚刚落幕的科举,将事情首尾大略提了提,歌功颂德之后,又添了中选之人的名单上去,再往后,却是朝廷近来打算裁撤冗官,改善民生的政令。
乔毓看得笑了,见还有地方空着,便问她:“这里是打算写什么?”
“这是第一期报纸,自然得吸引人,”韩国夫人停了笔,道:“不妨请圣上御笔亲题,写几句话来勉励天下士子。”
乔毓颔首,又指着标头位置:“名字拟定好了吗?”
皇太子与秦王相视而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份邸报的名字,便唤为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