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皇帝目光微动,欣赏的看着他,道:“讲。”
博亭侯世子道:“家父大逆,罪在不赦,臣身为世子,也难保全,只是家中幼子年少,不在问斩之列,请圣上准允其更名改姓,从此再不以圣人之后自称。”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禁不住大笑出声,与陈国公、卫国公几人对视几眼,连连摇头:“这小子,可不像是博亭侯生的!”
博亭侯世子面色舒缓,静静等候皇帝裁决。
“你很聪明,朕很喜欢,”皇帝目光赞许,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一般,道:“博亭侯谋逆,罪在不赦,废黜侯爵之位,斩立决!世子未涉其中,人亦知礼,赐姓李氏,改封宁安侯,更名改新!”
宁安侯深深叩首:“臣叩谢圣上天恩。”
“出宫去吧,”皇帝道:“从今之后,大唐再没有博亭侯府,也没有圣人之后了,或许,朕该为后世子孙谢你。”
“臣不敢。”宁安侯微微一笑,道:“圣上既无事,臣便告退了。”说完躬身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博亭侯尽管迂腐混账,却也是孔子正儿八经的嫡系子孙,宁安侯作为世子,自然也是正经的嫡长子,这会儿他自愿更名改姓,显然是以孔家直系后嗣的身份,宣告孔家主枝的终结,人家自己乐意的事儿,谁能说的了二话?
陈国公几人目送他离去,神情中也不禁有些赞叹:“难为他下得了这样的狠心,也敢背上这样的骂名。”
易名更姓,不认祖宗,这可不是好名声,传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尤其是孔家这面迎风招展了几百年的招牌,说倒就倒了,怎么会没人骂?
皇帝也有些钦佩,笑道:“所以朕才这样厚赐于他。”
君臣几人皆觉有些唏嘘,略微寒暄了一会儿,却见天色渐黑,纷纷起身告退,准备离宫,话都没说完,却被皇帝给叫住了。
“朕心里有些乱,”他轻轻道:“都留下来,陪朕说说话吧。”
卫国公是皇帝的舅兄,陈国公和郑国公则是跟随他多年,后来又一起造反的肱骨,相识多年,也没那么多忌讳,吩咐人摆了桌儿,坐在一起喝酒。
“朕今日去见了太上皇,听他说了几句,心里着实有些感触,”皇帝饮一口酒,慢慢将太上皇流着眼泪说的那几句话讲给他们听:“朕现下春秋正盛,太子与两个弟弟也颇友善,但朕若是老了呢?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这话就叫人没法儿接了。
疏不间亲,再亲厚的心腹,也没法跟皇帝说“是是是,你大儿子将来肯定容不下小的”,又或者是“你小儿子肯定想造大儿子的反”啊。
陈国公跟郑国公都没吭声,到最后,还是卫国公这个舅兄了句:“圣上何必杞人忧天?皇太子殿下与两位小殿下兄弟情深,这是咱们都眼瞅着的……”
“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呢,”或许是被太上皇那几句话戳了心窝子,皇帝神色略有些消沉:“想当初,虢国公与太上皇何等亲近,最终不也谋逆,为太上皇诛杀吗?”
他所说的虢国公,便是太上皇的嫡亲表弟,独孤家的儿子。
独孤家出过三位皇后,也接连做了三朝外戚,女郎的光辉完全掩盖住了家中男子,太上皇也曾向虢国公戏言此事,惹得后者极为不平,怒而对心腹讲:“难道独孤家只有女儿才有贵命吗?!”然后便起事造反。
然而不幸的是,独孤家的确只有女儿才有贵命。
虢国公造反失败,被太上皇下令处死。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想当初,太上皇与虢国公的确是亲如兄弟的。
话说到这儿,酒席间的气氛便低迷下去,卫国公与陈国公都不言语,最后,还是郑国公低声道:“圣上还在,皇后也在,说这样的话,可是太不应该了。咱们几个听听也就罢了,若叫皇太子殿下与秦王、晋王两位殿下知道父亲疑心他们,心里该有多难过?”
皇帝道:“朕只是怕,将来……”
卫国公劝住了他,道:“那毕竟也只是将来。”
皇帝闷头饮了口酒,半晌,方才道:“历来派遣亲王外戍,是为镇守一方,初代时倒还太平,但再过几代,地方藩王与长安天子的血缘远了,兵祸也就来了。皇后之前也曾同朕提过,想废黜亲王之官的旧例,荣养在长安,受封地供养,却不许接触军权……”
“这怎么行?”郑国公当即便道:“皇太子既立,便该将诸皇子送往地方,这是几朝沿袭的规制,不可轻改!”
他郑重道:“皇太子与秦王、晋王亲厚,圣上又春秋鼎盛,无易储之心,所以朝臣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可后世子孙呢?皇后诞育太子,宫嫔诞育庶子,一旦诸王荣养京中,安知不会觊觎大位,有所谋划?在内有生母策应,在外有外家景从,诸皇子为了夺位,必然各使手段,拉拢朝臣,朝局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卫国公也道:“这法子固然有合理之处,却也催化了皇太子与诸王的矛盾。人心都是肉长的,虽有嫡庶之分,但都是自己的骨肉,储君与其余皇子们生了纠葛,一次两次的话天子还能端平,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生出不满来,神器不稳,天下难安!”
皇帝也只是提出这么一个法子,不想迎头就被念叨一通,摆摆手,无奈道:“先搁着吧,不提了,不提了!”
几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喝酒,喝酒!”
因这一席话,皇帝心里便不大安乐,跟几个老伙计喝了大半宿的酒,心里仍觉怅然。
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皇帝,也感知到了畏惧。
感情在权势面前,往往会脆弱如一张白纸,他不敢想象来日自己的几个儿子骨肉相残的画面,却被太上皇那几句话所挑动,止不住的去想。
一个爹,一个娘,再亲近不过了啊!
这晚皇帝没能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终于还是坐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守夜的内侍听见动静,忙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擦了擦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问道:“什么时候了?”
内侍答道:“已经过了三更。”
“三更天了……”
皇帝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何滋味,却没有半分睡意。
内侍见他久久不语,微觉心慌,近前两步去看,却见他正对着外室那盏幽微灯火出神。
内侍心里有些不安,正想着去请内侍监来,却见皇帝忽然扯了衣袍上身,三两下束好腰带,蹬上靴子,大步走出门去。
深秋的夜风寒凉,直刮得人骨头发冷,皇帝扬鞭催马,直入崇仁坊,没心思等人去开正门,直接从侧门进了卫国公府。
乔毓这会儿睡得正香,冷不丁听耳边儿传入什么动静,下意识就摸出刀来了。
“阿毓,”皇帝早知道她这秉性,信手搭住她手腕,低声道:“是我。”
“你有毛病吗?!”乔大锤从睡梦中惊醒,怒道:“自己不睡觉,还不叫别人睡!”
皇帝也不做声,只温柔的看着她,由着她发完脾气,这才伸臂将人搂住,埋脸在她发间。
乔大锤冷漠道:“别以为你这么卖萌,我就不生气了!”
皇帝听得笑了一下,低下头去,亲吻她耳畔,略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道:“今天心情很不好。”
乔毓抬头瞅了他一眼,惹得头顶呆毛一翘,她闷闷的哼了声,搂着他躺下去,催促道:“睡吧睡吧,别愁眉苦脸的,天底下没有一锤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皇帝的心绪好了些,低声问她:“要是一锤子不行呢?”
乔毓道:“那就两锤子。”
“……你啊。”皇帝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乔毓又瞅了他一眼,忽然凑过脸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酒气太重了,好在也不讨厌。”她打个哈欠,拍拍他的背,迷迷糊糊道:“睡吧。”
皇帝亲了亲她发丝,轻轻应了声:“好。”
第120章 开解
第二天清早,乔毓照常起的很早,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却觉身边似乎还有个人,猛地睁开眼一瞧,才想起来昨晚皇帝来了。
睡梦中被人唤醒之后的问答, 第二日再问, 头脑中往往一片空白, 乔毓模糊记得昨夜他似乎有些落寞, 具体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
大抵真的是累了, 皇帝此时仍旧睡着,眉峰微蹙, 有些愁绪的样子。
乔毓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头见他还在睡,就想起昨晚自己被吵醒的事儿了,一脚踹过去, 道:“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皇帝被她一脚踹醒,也不生气,慢慢坐起身来, 伸臂搂住她,凑过去亲了一口。
他轻轻唤了声:“阿毓。”
乔毓不吃这糖衣炮弹,把他扒拉开, 自己下了床穿衣服,边穿边问他:“昨晚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皇帝懒洋洋的倚在床头,将自己与陈国公几人说的话讲了,末了,又叹道:“若叫亲王留居地方,几代之后,必然与中央兴兵,可若是留在长安,不免又会有夺位之虞,咱们在的时候,几个孩子翻不了天,可若是咱们都去了……”
“别‘咱们’‘咱们’的,这种好事你说你自己,别牵连上我。”
白露和立夏听见里边儿动静,端了温水来叫他们洗漱,乔毓用柳枝香盐净了口,这才道:“管管管,你管得了这么多吗?古往今来,哪有万世一系的朝廷?周有八百年,汉有四百年,这都是响当当的朝代了,可你怎么就忘了,魏晋南北朝期间有多少政权,存在十几年就被人颠覆了?没有能永远延续的王朝,你这会儿想着儿子骨肉相残就难受,待会儿想想你的大唐要亡了,不是更难受?”
皇帝苦笑道:“可亡国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我见不到,儿子却是亲生的,我的骨血,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乔毓洗了脸,拿帕子擦了,道:“世间哪有两全的办法呢,你别钻牛角尖。生了儿子,那就好好的教,尽到做父母的责任,问心无愧就好。至于剩下的,咱们无能为力,便交给孩子们自己处置吧。”
这原本就是个死结,皇帝还能说什么呢。
“没儿子吧,觉得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都要交给别人,不甘心呐,有一个儿子,又怕这儿子有什么意外,也想着给他添个兄弟帮衬,三个儿子了,就怕他们自相残杀……”
他叹口气,取了挂在一边儿的衣袍穿上,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乔毓听得失笑,斜他一眼,道:“这话都是别人说的,自己讲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啊!”
皇帝也笑了,摇了摇头,没再接着这一茬说话。
二人都穿戴整齐,白露便推开窗透气,深秋的凛冽寒霜侵入内室,叫人微觉冷意,头脑却也随之清醒起来。
侍婢们送了早膳来,乔毓捏这个包子慢慢吃,却听皇帝道:“我把孔家给打发了……”说着,又将宁安侯自愿改姓,被赐姓李,名改新的事情讲了。
“这是好事,经唐一代,此后孔家的影响会无限淡化,”乔毓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孔圣人是好,但后世子孙未必都好,皇族尚且不能沿袭百代,孔家怎么能例外呢。再则……”
她饮一口米粥,徐徐道:“礼教对世人的束缚太大了,对女人的影响也太深了,后世有贞节牌坊,现在不也有?只是存在的形式不一样罢了。”
皇帝毕竟是男人,在父权君权至高无上的时代,先天就占据优势,也很难理解女人的想法,摇头失笑道:“过犹不及。你看看你,看看永嘉,再看看武安大长公主,哪有个被束缚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们出身高,家世好,有恣意妄为的资本,”乔毓坦然道:“你所看见的开放与包容,女郎男装出行、打马球和几度改嫁,都是高门女郎,乃至于皇室公主。”
她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叹息:“我听过一个故事,就在唐之后没多久,有个姓李的妇人带着儿子外出投宿,因为被店主人拉了一下手臂,便道‘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执邪?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然后便用斧头,斩掉了那条手臂,战乱的年代,女人名节被看得最轻,尤且有这等事,可想而知后世又是如何光景。”
皇帝听得默然,乔毓正以为他有所触动时,却听他道:“大唐延续了多少年?”
乔毓哑了,瞪他一眼,便听他又道:“我享寿多少?”
五十二岁。
按照后世的史书记载,历史没有变动之前的李泓,五十二岁崩逝。
不知怎么,乔毓心里忽然有些难过,略顿了顿,方才含糊道:“八十来岁吧,记不清了……”
皇帝抬眼看她,眼底似有笑意:“你前几天不是还说,我是吃丹药死的吗?能活到八十多,还吃什么丹药?”
乔毓给噎了一下,反驳道:“我可没说你是吃丹药死的,只是后世有这么个猜测,准不准可不一定。”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眉宇间有些淡淡伤感。
“你有什么好难受的?我比你死的还早呢!”
乔毓从碟子里拿了个肉包,抠了馅儿自己吃,又把皮塞到他嘴里:“一切都不一样了,从我回来开始,就不一样了,你也是马上定乾坤的天子啊李大郎,怎么多愁善感见风流泪了!再愁眉苦脸做小儿女情态,我都看不起你!”
“因为有了软肋,”皇帝静静看着她,道:“无论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有了软肋,都会患得患失,心中畏惧。”
“那你完蛋了,”乔毓道:“就这么下去,或许没等到阿琰登基,大唐就亡国了。”
“那倒也不会,”皇帝含笑看着她,道:“是软肋,也是铠甲,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