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
皇帝不是第一次到大慈恩寺了,但孤身一人,不在妻子或儿女的陪伴下前来,却还是第一次。
住持率领寺中僧人前去迎迓,又随同到了殿外,原是想与他一道入内的,却被他制止了。
这样的时候,他想单独跟她待一会儿。
哪怕是不说话,只静静的待一会儿。
男人的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冷硬,尤其是当他决定成为一名政客,逐鹿天下之后。
从前的那些温善与软弱,都会被岁月一一剔除,最终,缔造成一副冷硬的,近乎铁石般的心肠。
只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的结发妻子,风雨同舟近二十载,她知道他年少时的稚嫩,见证过他失意时的狼狈,在他的内心柔软时便融入进去,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夫妻一体,休戚与共。
可是她先一步离去了。
皇帝静静看着那盏海灯,久久不语,唯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少见的显露出几分软弱。
……
乔毓蜷缩在供桌底下,从一数到一万,又从一万数回一,来来回回几遍,简直要憋疯了。
外边儿是谁啊,怎么还不走?
就一个海灯,有这么好看吗?
她心里有事,出门前早饭都没好好吃,这会儿快饿死了。
乔毓小心翼翼的揉了揉肚子,免得它一会儿叫出声,却听外边脚步声响起,那人似乎是走了。
她心下一阵雀跃,竖着耳朵听了会儿,不曾察觉有什么异样,这才试着活动起胳膊和腿,稍后出去若被人瞧见,逃窜也来得及。
皇帝去一侧取了几炷香,原本是打算点上的,却在瞧见那方喷水鱼洗时顿住了。
他的寝殿里也有这样一方喷水鱼洗,是他们成婚时置办的,一直留到了现在。
那时候,这还是个稀罕玩意儿,妻子能对着它玩大半天。
皇帝不觉出了神,大半晌过去,正待到供桌前时,却听供桌之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没有唤殿外侍从入内,手扶腰间剑柄,目光冷锐。
……
乔毓往外拱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像只老鼠,伸手将桌布撩起,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目光一转,却怔住了。
那人背光而立,看不清楚面容,只觉他生的高大,肩膀宽阔,脊背挺直,饶是看不清神情,仍觉一股深重威仪逼面而来。
怎么还有人在?!
乔毓梗在供桌底下,爬出去也不是,蜷回去也不是,好不丢脸,迟疑一瞬,还是拱出去了。
说也奇怪,从她开始往外爬,一直到爬出来,那人都只是静静看着,没有任何反应,倒像是僵住了。
乔毓只想赶紧离开,然而出路却只有那一条,必须得绕过那人才行。
她有些窘迫,低头说了句“抱歉”,便快步往外走,等真的到了那人近前时,却被拦住了。
乔毓这才察觉到,这人竟比自己高上许多,她颇觉尴尬,抬起头来,想要说句什么,却怔住了。
他生就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高鼻薄唇,眉眼深邃,而此刻,那双墨色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毫无征兆的滚下泪来,簌簌不绝。
第20章 回家
这人是怎么回事?
乔毓吃了一惊, 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神之际,却被那人伸臂抱住,猛地拥入怀中。
她给惊住了, 第一反应便是将这人推开, 手都伸出去了,不知怎么, 却又迟疑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男人是很少掉眼泪的,如此情状,大抵是真的很伤心。
他为什么这样伤心
他认识自己吗?
还是说, 有什么别的缘故
乔毓正左右为难, 却觉那人手臂用力, 将她抱得更紧,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落到她面颊上,旋即掉落在地。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他在自己耳边,语气哽咽, 又似乎是含笑:“前几日,雁归山中的一处山寨被人拔除,是不是你做的?”
乔毓心下一惊。
她从没有想到, 这事会被一个头一次见,不知根底的人说出来。
转瞬的怔楞过去,乔毓很快反应过来, 伸臂推开他,神情疑惑道:“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并不强迫,顺势将她松开,笑中带泪,定定看了她许久,忽然抬手刮了刮她鼻梁,道:“小混账。”
乔毓被他这动作惊了一下,脑袋下意识往后一缩,有些警惕的看着他,手掌悄悄握住了剑柄。
“跟我走,”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带你回家去。”
回家?
他知道自己是谁?
乔毓自从醒来,便一直想知道自己家在何方,现下骤然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觉一阵恍惚,难以置信。
她紧盯着这男人看,想问一句,又怕先露了底,若是不问,又有些不安心,竟少见的踌躇起来。
那男人目光温柔,神情敛和,并不介意她此刻的防备,执起她手,在上边写了两个字。
李泓。
他道:“我的名字。”
“……”乔毓茫然道:“没听说过。”
皇帝倏然笑了起来,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又一次道:“我们走。”
前不久的泪光消失无痕,他重归淡然,几乎叫乔毓以为,方才那一幕是自己的错觉了。
这一怔愣的空档,那男人已经转身前行。
他似乎笃定她会相信他。
乔毓迟疑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正是午膳时分,大慈恩寺虽不知皇帝是否会留下用膳,却还是备了素斋。
乔毓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脚步不自觉的慢了一点儿,下意识揉了揉肚子,才继续跟上。
皇帝察觉到了,回头看她一眼。
乔毓也不觉得丢脸,诚实道:“我好饿。”
皇帝失笑,却没有开口,二人便如此沉默着,一前一后出了大殿。
……
皇帝想单独呆一会儿,侍从们自然恭候在外,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高庸才听见内里有脚步声传进来,脸上挂了三分笑去迎,抬头瞅见时,却怔在当场。
他跟随皇帝多年,前不久才见过,再见一回当然不会觉得奇怪,可皇帝身后那年轻女郎,活脱儿就是明德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这么会儿功夫,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高庸心下大觉诧异,勉强回过神来,迎了上去。
皇帝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吩咐道:“先去用膳。”
高庸恭敬的应了一声,示意底下内侍去安排,自己则随同在后,同那二人一道进了内厅。
乔毓自那和尚手中接了信封,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早饭胡乱吃了几口,早就饿了。
现下既有的吃,她也不客气,连塞了三个包子,又将近处几个碟子扫空,最后,还哼哧哼哧的喝了一大碗粥。
皇帝却没有动筷,她吃的时候,便坐在一侧看,又叫高庸取了笔墨来,匆忙写了封信,叫人送去常山王府。
乔毓吃饱了,便有人奉了茶来漱口,她用过之后,便转目去看李泓,轻咳一声,道:“咱们走?”
皇帝静静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乔毓没承认,也没否定,答非所问道:“我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却没回答:“走,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对于世间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母亲”二字都是一个温柔的字眼,乔毓也不例外,听他这样讲,神情不觉柔和几分,没有多问,跟着他出了大慈恩寺,骑马往长安城去。
……
常山王妃自内侍手中接过那封信时,心下尚且有些不解。
好端端的,皇帝写信给她做什么?
心里如此想,她动作却没有拖延,打开信封扫了几眼,面色顿变,边快步往外走,边急声吩咐道:“去备马!”
她是一品命妇,早年虽也曾在沙场滚打过,近年来却皆是车马出行,骑马这样的事情,似乎发生在很久之前。
仆妇们心中诧异,却不曾问,匆忙间牵了马来,常山王妃翻身上去,催马往卫国公府去。
她是出嫁的女儿,按理说,归府的时候会提前知会娘家,只是近来乔老夫人身体欠佳,常山王妃时常前来探望,这规矩便可有可无了。
门房见有人快马赶来,还当是有人前来拜会,见是常山王妃,着实吃了一惊,笑容刚摆到脸上,便见常山王妃已然进了府中,直到此时,常山王府随行的扈从们才飞马赶来,快步跟上。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几个门房对视一眼,皆有些纳闷儿。
常山王妃一路进了内宅,便往乔老夫人院中去。
刚过午膳时分,乔老夫人才吃完药,两个婆子陪着说话,气氛正是安谧。
常山王妃进去之后,瞧见的便是这一幕,顾不得多说,便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我同母亲说会儿话。”
她是卫国公府的长女,某种程度上,在乔家的威严比卫国公还要高,几个婆子不曾迟疑,恭敬应了一声,将内室的门掩上,退了出去。
乔老夫人见长女这般情状,脸上浮现出几分诧异,慈爱道:“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阿娘,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讲,”常山王妃在床榻边落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是好事,但是……有些不合常理。”
乔老夫人心下凛然,坐直身子,温声询问道:“出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