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常山王妃静静看着母亲,不错过她神情分毫变化,语气柔和道:“安安没有死。”
乔老夫人的目光骤然僵住,仿佛是失了魂魄,常山王妃见状,忙伸手替她顺气儿,正待说句什么,却见乔老夫人无声的流下两行泪来,骂道:“这个孽障!”
她骤然哭出声来,紧紧拉着长女的手,迫切道:“她在哪儿?快叫她来见我,我不骂她,快叫她过来……”
“阿娘,你先平静一下,”常山王妃语气温煦,安抚道:“安安没有死,圣上找到她了,但是,但是她病了,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也不记得我们了……”
她怕刺激到年迈的母亲,语气分外柔和,一席话说的很慢,不想乔老夫人全然没有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只殷切道:“安安呢?快叫她来见我,无论怎么样,她都是我的女儿……”
“阿娘,你别急,安安很快就会来见你的。”
常山王妃心中一阵酸涩,温柔哄道:“只是在这之前,有些事情咱们得先说好。”
乔老夫人回过神来,泣不成声:“你说。”
“安安不记得我们了,自然也不记得自己身份,她现下年岁又轻,若是将话说的太过清楚,反倒会吓着她。”
常山王妃徐徐道:“再则,咱们知道她是安安,别人又不知道,丧仪都举行完了,再说她是安安,岂不叫天下人觉得奇怪?”
乔老夫人略经思忖,颔首道:“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可如何是好……”
常山王妃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微微一笑,道:“圣上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咱们不妨编一个身世出来,就说那是阿娘和阿爹的小女儿,从小养在外边儿,除去几个至亲,便没人知道,现下又给接回来了。”
乔老夫人有些迟疑:“哪有无缘无故将孩子送出去的?好不奇怪,再则,我怎知她现下多少岁?若她问起我哪一年生的她,该怎么说?”
“还有,”乔老夫人有些头疼:“孩子又不是一眨眼就能生出来的,外人都不曾见我大过肚子,怎么肯信那是我的女儿?”
“我记得有一年祖母染病,是阿娘在侧照看的,接连侍奉大半年,祖母方才转圜,外人若问,便推到这上边去。”
常山王妃早有主意,徐徐道:“至于安安,便说是胎里不足,找相士看过,不叫见外人,这才养在外边,现下好了,又接回来。”
“好好好,”乔老夫人早就心乱如麻,闻言一叠声儿的应了,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狐疑来:“你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哄我玩?”
“怎么会?”常山王妃失笑道:“安安是阿娘的骨肉,天下间哪有做母亲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没有亲眼见到过皇帝信中所提的幼妹,对于这种死而复生的骇人之事,也持有怀疑态度,但她相信,皇帝不会拿这个开玩笑的。
乔老夫人听得安心了些,再想长女方才所说的话,又不禁伤怀起来:“圣上在哪儿找到安安的?那么小一个女孩子,是不在外边儿是吃了好多苦?我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她,说找不到家,原来是因为这缘故……”
常山王妃只急着到母亲身边来,将一干事项说个清楚,却不曾细想过其中关窍。
当日幼妹病逝,她也曾见过,怎么就死而复生,还重回年少了?
皇帝说是在外边儿找到的她,也就是说,幼妹死而复生的事情,他事先也不知道,既然如此,幼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记得家在哪儿,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些日子以来,她孤零零在外边儿,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被人欺负?
常山王妃如此一想,心中实在难过,眼眶发酸,好歹是顾念着母亲,才没有落下泪来。
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心绪却是再也无法平静。
乔老夫人哭了一会儿,将近日来的哀恸发泄出去,又拿帕子拭泪,问长女道:“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会的,”常山王妃心中也急,这时候却得稳下来,温言劝慰道:“安安正跟圣上在一起,能出什么事?”
“也是,”乔老夫人勉强放心下来,等了一会儿,却耐不住性子:“咱们出去瞧瞧,兴许已经到了呢?”
常山王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阿娘,你身体撑得住吗?”
乔老夫人笑道:“撑得住,撑得住,再说,还有你扶着呢。”
“不成,”常山王妃摇头道:“今日风大,您在这儿便是,很快就回来了。”
乔老夫人只得继续等待。
……
乔毓紧跟在皇帝身后,面色平静,心绪却纷乱难言。
她在上巳节前夕醒来,一直到今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她始终都想要找寻自己的家人,想要回家,然而现下真的有了线索,却反倒胆怯起来。
她的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她成长在怎样的家庭?
还有,这个名叫李泓的男人,同她是什么关系?
乔毓目光在周遭侍从身上扫过,便见皆是体量剽悍的壮年男子,连身下马匹,也都雄骏非常,两下里一比较,自己身下这匹马被衬托的跟头羊似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派头倒比邢国公府还大,瞧着也是气度不凡……
乔毓心下如此思量,面上却不显,跟在李泓身后一路进了长安,因为城中不可骑马急行,便将速度刻意放慢,紧跟在他身后,道:“我是长安人氏吗?”
皇帝看她一眼,轻轻颔首。
乔毓肚子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然而将将到了嘴边儿,却又给咽下去了。
皇帝在前,她略微落后点,如此进了崇仁坊。
乔毓从前也到过这儿几次,无非是纠结着要不要去卫国公府看看,短短几日功夫,不至于忘得干干净净,见皇帝领着自己往卫国公府所在的方向去,神情中不禁显露出几分怔楞。
难道她真是乔家的女儿吗?
可是,可是根本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皇帝察觉到她速度慢了,回头去看,便见她恍若失神,道:“你还记得这儿吗?”
乔毓眉头微蹙,转目看向他,很快又将目光收回。
她低下头,道:“我来过这儿,只是迟疑过后,还是走了。”
皇帝听得微怔,旋即会意过来,向她笑了笑,道:“那这一次,就大大方方的进去。”
乔毓性情坚毅,认准了的事情便全力以赴,不会迟疑,可这一次,却少见的畏缩起来,期盼混杂了难言的不安,说不出是何滋味。
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卫国公府的门口。
门房们识得皇帝,见后忙出门施礼,皇帝无暇顾及,回首看乔毓一眼,示意她跟上,大步往内院中去。
乔老夫人等的心如火焚,前前后后派遣了十几拨儿人前去等信,终于听人回禀,说皇帝到了,又是欣喜,又是不安,想去见女儿,又怕空欢喜一场,一时好不为难。
常山王妃心绪并不比她平静,却也勉强忍耐着,问来传信儿的女婢:“圣上是一个人来的?”
那女婢迟疑了一瞬,垂首道:“似乎还带了个年轻女郎,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希冀与担忧,略一迟疑,便搀扶着起身,主动迎了出去。
乔毓虽然也曾远眺过卫国公府,却不曾真的入内,更别说是到内院中去走动。
陡然到了这地方,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奇妙的冲动,似熟悉,似陌生,五味俱全。
她忽然有些怕,不太敢往里走了,皇帝察觉到她的变化,便停下脚步等她,见她眉宇间显露出几分彷徨,便伸手过去,拉住她衣袖,带着往前走。
正是午后,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乔毓跟在他身后,绕过游廊,拐过亭台,便进了一座颇为雅致安谧的院落,外边儿侍立着诸多仆婢,都垂着头,目光下望。
她的心忽然跳的快了,跟着李泓进了内室,刚掀开玉石垂帘,便见一个年约四旬的贵妇人搀扶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夫人出来,瞧见她后,目光迫切的往帷幔轻纱后张望。
那面容是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乔毓看得有些无措,略微踌躇一会儿,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
乔老夫人怔怔的盯着她看了会儿,不觉湿了眼眶,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上前几步搂住她,痛哭出声:“我的儿,阿娘想你啊……”
乔毓听得难过,下意识搂住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泪。
乔老夫人略微松开些,抬手摩挲她面庞,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怎么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就知道!”
乔毓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从眼眶到喉咙,似乎都在发酸。
常山王妃也是垂泪,拉住幼妹一只手,不住的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乔毓泪眼朦胧,转头去看她。
常山王妃比她大十多岁,说是姐姐,实则是半个母亲,见幼妹这般情状,又是难过,又是欢喜:“我是姐姐,还记得吗?”
乔毓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了。
自己带大的孩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常山王妃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回来就好。”
乔老夫人哭的几乎背过气去,乔毓忙伸手帮着顺气,不想却被她拉住,连皇帝都顾不上了,便带着女儿往内室走:“叫阿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乔毓一进去,乔老夫人便伸手解她衣裳,乔毓也都由着她。
乔老夫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才勉强放心,替她将衣裳穿回去时,却瞧见她小腿肚上有块淤青,又是心疼,又是气怒,抬手打她:“你个孽障,总不叫我安心!”
那是乔毓跟两个义弟去挑山寨时不小心伤到的,这话当然没法儿跟乔老夫人讲。
她脑子转的也快,忙道:“不小心磕了下,过几天就好,没事儿的。”
乔老夫人小心的伸手过去,想要触碰一下,又怕弄疼她,便缩手回来,心疼道:“是不是很疼?”
又向常山王妃道:“阿澜,你去寻些伤药来,磕的这么厉害,不上药怎么行呢。”
乔毓忙将常山王妃拦住:“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要的,”常山王妃很快去寻了来,在指腹上蘸取一点儿,动作轻柔的抹在了伤处:“哪怕是为了叫我们安心。”
乔毓没有再拦着。
事实上,这种被人爱护的感觉好得很。
骨肉至亲,毕竟是不一样的。
她也曾进过新武侯府,那里的人也曾经带着假面,以家人的身份同她相处过。
可假的就是假的,尤其是感情这种东西,根本没法儿作伪。
新武侯夫人从王氏母女那儿听到自己染病的消息,也不过是假惺惺的说了几句担忧,等回到府里,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至于其余人,就更加不会说了。
乔毓的心里忽然热了起来,家人的关怀给了她无限温暖,看着常山王妃帮自己上完药,轻轻道:“谢谢你,姐姐。”
“还有,阿娘对不住,”她低声道:“我走丢了,你们是不是担心坏了?”
乔老夫人好容易停住的泪,在听见那声“阿娘”之后,重新又流了出来,她抬手擦了,却说不出别的,只欣慰着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人家只顾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早将别的抛到九霄云外去,常山王妃却还记得皇帝在外间等候,见小妹衣衫齐整,便又劝着出去了。
侍婢们早就奉了茶,皇帝临窗而坐,有些随意的倚在窗边,拿茶盏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茶水,见她们出来,又抬眼去望,却没做声。
乔毓没注意到他,看着母亲和姐姐,有些垂头丧气的道:“阿娘,姐姐,除了名字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常山王妃与乔老夫人都商量好了,编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从名字,到生辰,现下听她说还记得名字,心中着实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