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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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零章 尘封
敬王猛一激灵打了个寒噤, 外祖父何以如此肯定端王当不了太子?
周阁老张着嘴嘎嘎笑了两声, 像是半夜里林梢上的夜枭。他隐晦地压紧眉毛,“这些尘封已久的深宫内帷之事, 本不该提出来脏污你的耳朵。可我看你对端王一直耿耿于怀尤甚于对肃王,所以就免不了提点你几句!”
敬王被周阁老说破心思, 一张白净面皮顿时胀得通红,“那人从小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即便被圣人厌弃这么多年,骨子里还是有一缕打也打不掉的清高模样。说实在的, 肃王的肆意张狂只让我厌恶, 端王……却总让我感觉一丝忌惮。”
周阁老笑着摇摇头。
“端王已经成了你的心魔, 长此以往自然不成。他……此生得一个亲王之位已是侥幸, 若想更进一层无异于登天。除非他想谋朝篡位杀尽皇室中人, 否则休想成为万万人之上。”
敬王虽然一直奇怪于外祖父的笃定,这时候还是让这话里的深意弄得毛骨悚然, 一时被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周阁老慢慢凑过来, 夹带着古怪老人味儿的浓厚呼吸热热地喷在敬王的脸上。
“端王的血脉……存疑,他并不是皇上亲生,不过是顶了皇子身份来到世上的孽种。若不是为了皇室的颜面, 在十几年前皇上就想结果了他的性命!”
敬王双眸一下子瞠大,良久之后才啼笑皆非的摇头, “年少时大家都没有觉察, 端王大概生得有些像先皇后, 那时我只觉得他过分的秀气。现在大家都大了, 兄弟几个当中唯有他的形容举止生得最像父皇。”
周阁老不以为然的冷嗤一声。
“这世上唯有帝王的心思最是幽微难测,生的再像又有什么用?端王是皇上心底最痛的一根刺,还是先皇后在世时亲手扎上去的,任何一个稍微有血性的男人都不可能不介意这点,更何况那是尘世间地位最尊崇之人,根本容不得眼里有一丝瑕疵……”
敬王满脸狐疑,实在是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
周阁老靠在楠木高梳椅背上,神思幽远,“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今上和穆皇后琴琵和谐,竟是一对皇家少见恩爱无比的夫妻。后宫的各色佳丽形同虚设,一个月都见不到一回今上的面儿……”
三十年前,穆皇后不过是一个普通县丞之女,十六岁的时候采选进了宫。因为生性活泼形貌品格俱佳,被初登大宝的皇帝一眼看中,亲自颁下金宝玉册觐封为皇后。
穆皇后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但是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上天性烂漫举止温柔,给一向铁血无情的皇帝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触。
但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皇帝虽然给了穆皇后最大的尊贵体面,但他也有需要遵循的规矩和旧例,又一轮新人开始进宫了……
平常百姓家有了余粮都要想着纳个小妾抬个爱宠,更何况一国之君的后宫不可能独宠一人。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一个又一个或妍或秀的女子被陆陆续续地抬进了深宫。端庄的、清丽的、妩媚的、妖艳的各色女子,象御花园里的花一样用尽无数手段向帝王争相献媚。
就这样,一对让人艳羡的帝后渐渐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嫌隙。但总的来说,穆皇后在后宫的地位牢不可破。
一切都发生在十五年前,宫里渐渐有一些无头无尾的风言风语,说穆皇后和一位相貌英俊身材伟岸的侍卫有私。皇帝原本不相信,可有一回在风雨交加的夜里,阴差阳错地亲眼看见那个侍卫把穆皇后半抱在怀里。
所有的证据都确凿无疑。
细查之下,那个侍卫是穆皇后的同乡,甚至是她的隔壁邻居。有证人说穆皇后在进宫之前,与那位侍卫私下里好过很长一段时间。穆皇后进宫之后,那人舍弃了好几回升迁的机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进皇宫重新看心上人一眼。
妒火攻心的皇帝勃然大怒,将穆皇后隔绝在冷宫,任是如何哭泣请求都不召见,数日后就亲自下秘旨赐死了穆皇后。对外则宣称穆皇后迷上厌胜之道,在宫欲行傀儡之术,被人撞破后羞愤交加病疾而死。
案上的君山银针凉透了,无绪地沉入盏底,萎靡得像精疲力尽的旅人。
周阁老嗤笑了几声,眼里有不容错认的恶意,“端王是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认为自己戴了绿帽子吃了大亏,认为穆皇后与人有私背叛了他。爱之深责之切,仅仅这一点端王此生就与注定皇位无缘……”
这段陈年旧事今日说起来轻描淡写,里面却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难怪皇帝如此不待见成年后的端王,有时候像恨不得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一般。
但这些就是旧事的全部真相吗?
敬王忽然想到一事,抬头涩声问道:“那时候我年岁还小但已经开始记事了,我娘最初时在宫中并不怎么受宠,只是个小小的九嫔之一。好像就是在十五年前,她的位份慢慢提升很快就成了贵妃。穆皇后的事,其中有没有我娘……和您的手脚?”
周阁老惊诧望过来,欣慰地捋着颔下的胡须,“你能想到这一点,可见真的是长进了。你娘性子浅藏不住事,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参与,这么多年下来皇上不会给她这么大的体面。放心吧,她的手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东西……”
敬王却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他猛的抬头,“您——做了什么?”
周阁老哈哈大笑,一向以谨小慎微闻名的老人就显得尤其狂妄,“后宫里其他女子若想出头,只有在帝王心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帝后之间的感情甚笃,整整过了十来年才有一丝嫌隙,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丝嫌隙无限扩大……”
这是周阁老平生做的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奈何今日才有机会说出来,垂垂老矣的面目迸发出兴奋的赤红色。
“只消稍稍打听了一下穆皇后的过往,然后又费了些周折把那个相貌英伟的侍卫弄进京城,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世事真真假假,恐怕老天爷才知道根底……”
敬王为这份近乎疯狂的心计感到后怕不已,“您就不担心若是被我父皇发现您在其中推波助澜……”
周阁老低哼一声,重现昔日在朝为首辅时的睥睨。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撑死胆子大的饿死胆子小的。若是事事瞻头顾尾,能有什么大作为?当年我若是不放手一搏,你母亲如今能是风风光光的贵妃娘娘吗?你能是诸位皇子当中的第一人吗?”
敬王噤口无语。
周阁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比慈爱道:“你只要知道这件事的大致始末就行了,端王……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我从来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你要对付的只有肃王。算起来你们俩势均力敌,唯一能左右局势的就是帝王的宠爱。”
滴翠园中的几条硕大颀长的锦鲤摆动着绚烂的尾鳍,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
周阁老信手朝水面上撒了一把鱼食,眯着眼睛笑道:“皇上如今年岁大了性子才变得软和些,他年轻的时候刚愎多疑,眼睛里根本就容不得沙子。端王能好生生的活这么多年,没有死于什么莫名其妙的意外,我才感到奇怪无比!”
非常奇异的,敬王瞬间就理解了皇帝心中复杂难辨的心思——求而不得,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树下的老者如智珠在握。
“……穆皇后死后不久,我就听说所有的证人证据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连那个侍卫都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一切的风暴都消弥。后来我才想明白,皇上心中虽然暴怒但他更要男人的脸面,所以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人再重提。 ”
敬王还是有些不理解,“既然这样,随便给穆皇后安一个由头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说她牵涉入厌胜之案,还亲下秘旨赐死……”
周阁老有些好笑。
“因为穆皇后的的确确做了两个小人儿,亲手埋在内宫的西北墙角。再理智的女人为了情情爱爱,也不免被冲昏头脑。她为了挽回帝王,竟然忘了皇室的大忌!这些烂事若是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够她死十回都有多的。”
太~祖自开国起就有铁律,后宫不论何种情由不论何等位份涉及游方鬼神之术,立时送入慎行司秘密处死,这是一条任何人都不能轻易碰触的底线。
“如果你是端王,是想有一个与人有私的母亲,还是想有一个卷入厌胜大案的母亲?任是何等污名,都是人生不能承受之重。所以端王此生与皇位无缘,他若是有一星半点儿的异动,积怨已久的皇帝立马就会找借口杀了他……”
敬王倒抽一口凉气,十五年前的纠葛竟然影响至今。
周阁老循循善诱,“女人可以宠可以爱,但这个分寸一定要把握好,千万不能让她觉得你离开她就是过错。穆皇后若不是起了这份独占之心,也不会让我瞅到这个机会。依她和皇帝往年的情份,这个太子之位早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敬王心中五味杂陈。
忽然想起另一个性情如同烈日骄阳般的女子,如果她在自己身边却日日想着别的男子,自己会不会做出和父皇同样决绝的事情?
听说她丈夫在洛阳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濒近死亡。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时,敬王心里有一丝隐密的希望——那人为什么还有命活下来?
那人若是死了,也许等个一年半载之后,那女子心中的伤痛平复,自己就可以慢慢去收拢她的心。也许开头有些困难,但这样一日一日地下水磨工夫,女人的心肠素来又软,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明月的一天。
到那时,那女子的心目当中是不是全心全意的都是自己的影子?是不是遇到不平事时,也能当着众人为自己挺身而出据理力争?
春日将尽,滴翠园的花树已经开到荼蘼。无数或红或白的花瓣密密匝匝的铺了一地。长着灰羽的鸽子带着尾哨从空中呼啸而过,极目望去只留下点点的灰痕。
敬王终于明白,父皇对于端王的种种无由厌弃,其实最早始于对穆皇后的爱而不能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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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像树叶一样有两面,每个人看到的也许都不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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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一章 海棠
春末夏初的丰台总是热闹非凡, 京城里有无数人家喜欢在这日把家里的花花草草全部换一遍。
顾瑛挺着大肚子扶着韩露的手, 一路兴致勃勃地看过来。她记得有户花农叫丁娘子的, 尤其种的一手好海棠。
一般的海棠没有香味, 只有西府海棠又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此花未开时, 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颜色渐变粉红,远远望之如晓天明霞。
这位丁娘子侍弄花草远近闻名,顾瑛和她打了几回交道,倒很喜欢这个说话爽快的妇人。早早就派钱小虎递了信儿,说这两天要过来选花。
韩露一边小心地扶着人, 一边笑嘻嘻的打趣,“可见还是大人的书信管用,看了一遍后就如同服了仙丹一般, 人立刻就精神了, 连饭也一口气吃了两碗。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让咱家大人天天写个十封八封的寄回来……”
尽管已经要做娘了, 但是顾瑛说起这种私密话还时不时会感到羞赧。这会儿鸟语花香令人神怡,她也忍不住吐露几句心里话, “这一个月我天天做噩梦, 就是不好跟别人说。直到收到他的亲笔信, 我这心才放下来……”
韩露名义上虽然是个大丫头,但她自忖年岁大些阅历丰富些,心中早把顾瑛当成自家小妹子护着。
听了这话后就翻了个白眼。
“你纯粹是瞎操心, 有大堆人马跟着, 有钦差仪仗摆着, 谁会那么不开眼的上前惹事。大人不写信是因为他太忙,这一闲下来不是天天就往家里寄信了吗?再说我弟弟那个泼猴不也说大人好好的,就是因为河南道的事儿太多累着了……”
这样的对话每天车轱辘一样不知要说多少遍,但每回顾瑛都认认真真的听着,好像这样才能放心下来。
她想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枕匣里的书信,长久的沉郁终于烟消云散,再次眉开眼笑道:“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啰嗦这么多。这回我保证一定老老实实的听你们的话,好好吃饭好好休养。”
韩露煞有介事的点头,“等大人回来,看见养得白白胖胖的媳妇儿,看到活泼可爱的大闺女,保管什么累什么痛都没了!”
顾瑛自己就算半个医者,即便这两年当了布庄的大东家,手上的技艺生疏很多,但给自己把个脉还是不在话下的。更何况有吕大夫这个精通妇科的老手,老早就判断出她肚子里揣的是个闺女。
为了这件事顾衡还特意写信回来,让家里不要忙着给闺女取大名小名。等他空闲时把四书五经好生翻一番,再取一个绝顶响亮的好名字。
顾瑛振作精神重新看向像眼前的花花草草,“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花要是眼下移植到咱们院子里,恐怕要等明年才能再次开花了。”
正在前头招呼客人的丁娘子正好听到个尾音儿,忙擦干净手过来赔笑道:“夫人今个儿倒早,您身子不方便吩咐一声,我就给您直接送家来了。这路上不远不近的,要是劳累了多不划算……”
这中年妇人一张团脸,眉眼间俱是精明干练,加上为人圆滑嘴巴能说会道,这附近的生意让她占了大半。
顾瑛自个儿也是开口做生意的,自然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真,就笑着答应了几句,“左右也是闲着无事,在家里一天到晚闷得慌,干脆出来走动走动。你这里反正也不是很远,看着这片花红柳绿心情反倒好些……”
丁娘子又接着奉承了几句,然后脸上就有些作难。
“实在不敢瞒夫人,你看中的那棵西府海棠让另一位小姐也看中了,人家出了双倍的价钱非要买下来。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也不好拒绝,要不你们两家商量商量,或者您另外选一棵也成!”
顾瑛心头有些不悦,先前早早看中的那棵西府海棠生机盎然树形饱满,看起来比别的树多了一股精气神儿,所以当时她一眼就看中下了两成的定金,约定天气暖和的时候再来挖。
没想到丁娘子看见别家的价钱给的高,就准备毁约另卖。顾瑛虽然不舒服,但这是可大可小的一件小事。加上她不是爱作难人的,就准备依言重新选一棵花树。
站在一边的韩露却是柳眉倒竖,“丁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的定钱是我亲手交到你手上的。这会儿你跑来跟我家夫人说,那东西别人看中了就要卖给别家。做生意要像你这样不讲诚信,干脆趁早关门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