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那孩子虽然早产了十来天, 但是皮肤细嫩白皙, 眉眼细长清秀,特别是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浓密柔顺, 竟比很多周岁的孩子都要生得好些。
贴身服侍的郑嬷嬷怕她累着了,伸手过来想要把孩子抱过去。
俞王妃转了个身子笑道:“我跟这小丫头有缘分, 刚到我怀里就抿嘴笑了一下……”
一旁正在收拾的稳婆把胎衣用红绸包好,嘱咐寒露赶紧找一个看得见水的地方埋了,这样可以保佑小姑娘顺顺利利的长大。回屋时正好听到俞王妃的笑语,就凑趣道:“我们乡下有个说头, 这孩儿一落地先看见谁, 以后的福气就随那人……”
郑嬷嬷一边翻拣着小儿衣裳, 一边接着笑道:“我们娘娘是一等一的富贵命, 这小丫头就是有一半的福气也是好的, 也不枉顾夫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她生下来。”
女婴吐了个小小的水泡又闭眼睡着了。
俞王妃把孩子交给等候已久的奶娘,嘱咐了又嘱咐道:“这头两天奶水不要喂多了,给孩子洗口的化毒丹一定要用新炮制的, 衣服在穿之前都要用开水过一遍。”
顾瑛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就受了重伤,生产时又遇着凶险,身上的奶~水自然不足。
俞王妃想了一下又对这两个大丫头道:“洗三的粳米红蛋草糖,你们就无需操心了, 到时候我过来时一并捎来。黄太医那边也说好了, 每天上午过来看一回诊。你们夫人坐月子的这段时日千万要好生服侍, 顾大人回来后自然个个有赏……”
寒露对这位俞王妃倒是刮目相看,觉得她说话做事与往日迥然不同。没了那份无形的高高在上在中间横亘着,如今看来倒是顺眼许多。
正在心里嘀咕的时候,就听俞王妃皱着眉头道:“特别是你们两个大丫头更要精心,吃的用的千万要多留个心眼儿。先前当着外人我不好多问,黄太医说你家夫人因为受了刺激才早产。你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总知道遇着什么事儿了吧?”
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相瞒的,寒露就把昨天早上在丰台花市上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俞王妃自然是认识周玉蓉的,只听了前头几句就把事情大致猜了个透。她扶着郑嬷嬷的手连连冷笑,“这周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下作,总眼馋别人家的东西。看着周武郑王的,尽使些见不得人的阴毒法子。”
俞王妃对周家的女人自然是有怨气的。
——当初周贵妃若不是放言要在千秋诞上给各位宗室皇子送人,她也不会急吼吼地给端王找什么侧妃,弄得她如今里外不是人!
一行人回到西郊别庄时天色已然大亮,熬了一晚上的俞王妃撑着精神看了一会儿小世子,喂了几口细米粥后忽然有些稀奇道:“难怪我看顾瑛很顺眼,她的眼睛和我的诩哥生得一模一样,都是杏仁上挑,天生透着一股子仁义劲……”
正在布菜的郑嬷嬷随口答道:“想必上辈子你和顾夫人是两姐妹,这辈子才会你帮着我,我帮着你。原先我还觉得顾夫人性子清高不通人情,现在倒觉得她也过得不易。”
俞王妃已是累的不行,半闭着眼道:“顾瑛和别的人不一样,看着软和内里刚强,而且为人处事极懂得分寸。那一年在潭柘寺救了我,却从来没有仗着这点情分在我面前讨要好处。这回要不是她的丫头机警,我竟不知道她吃了这么大的亏……”
郑嬷嬷也有些后怕,一边为俞王妃掖被角一边帮她散了头发,叹道:“娘娘也是个心慈人,看见她们母女均安,竟跟虚脱了一般连站都站不稳,竟是比自己生小世子时还要惊心。这顾氏要不是有娘娘在一旁费力帮持,今天活不活的下来还是两说呢!”
俞王妃盯着床帐顶的纹路,觉得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喃喃道:“若是有一丝指望,谁愿意去做恶事,谁愿意自己的手沾染上别人的血?今日我救顾瑛不为别的,只是想为诩哥积点功德罢了!”
郑嬷嬷叹了口气,守着她睡着了才放下帐幔后悄悄退了出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南洛阳府,处理完公事的端王把双脚伸进滚烫的热水里,舒服的喟叹了一口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隔三岔五的睡不着,如今在外头吃了些苦处,又歇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竟然一天到晚睡不够……”
王府总管魏大智一脸的心疼,“您从小就是金堆玉砌长大的,哪里吃过这份苦?上个月为了查案子,一连十来天都在马背上,大腿根儿上都磨破了。还有这知府衙门要什么没什么,一间客房修得跟乡下民宅一般,这床上的褥子竟然是旧的!”
端王哈哈大笑。
“这洛阳府的前任知府毛云峰最是以清廉自居,在这个银窝子里硬是不敢伸手,这衙门里的客房你还指望他给你修的富丽堂皇?如今换了顾衡当家,手头的事儿千头万绪,我总不能让他放下正事来给我换床褥子吧?”
魏大智又陪笑了几句,正准备退出来的时候,就见回廊上一个小厮匆匆而至,急急禀道:“前面闹起来了,说顾大人半夜三更地起来非要立刻骑马回京城,一时半会都不能耽误。郭指挥使死命拦着,特让小的过来说一声……”
端王和魏大智对视一眼,面上皆有惊愕之色。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半夜里顾衡不睡觉不好好养伤这是闹的哪一出?
两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前院正弄成一团,十几个护卫堵着大门,拦又不敢拦挡又不敢挡。毕竟如今顾衡是四品文职,身上还有旧伤未愈,要是被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岂不是大家的过错!
端王急步而入,一眼就看到尚穿着官服的顾衡站在角落里,冰白脸上是从未有的失魂落魄,全无一点为官者的气度和从容。
魏大智喳喳呼呼地拥过去,“哎哟喂我的顾大人,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这会子就要闹着要回京城。你要是冷不丁就这么走了,洛阳府这么大一摊子事儿该怎么办?”
顾衡定定的眼珠子仿佛转动了一下,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道:“瑛姑……一直在喊痛,我要回去看看她。她从来没这么叫过,肯定是痛得实在受不了……”
一旁服侍的韩冬就小心解释道:“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好似累得很了,好似还受了些风寒头痛的很。连饭也没吃衣服也没换就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说等会儿还要起来看公文。”
他咽了一口唾沫,“我不敢走远就在外头候着,大人没睡一会儿突然就惊跳起来,说在京里的夫人一直喊痛情形多半不好……”
原来是被噩梦魇着了。
端王又好气又好笑,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一丝欣羡,就故意板着脸厉声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堂堂四品不好好寻思为百姓做些实事,竟然耽搁于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你老婆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回去,只怕没毛病也要让你吓出毛病来……”
顾衡脑子里晕晕沉沉,两边的太阳穴像擂鼓一般突突直跳,却怎么也冲不开这个人手围城的牢笼。他如何跟这些人解释自己在那场大梦当中的玄幻之旅,如何跟人诉说曾亲眼得见顾瑛义无反顾的生殉?
刚才伏在案几上的小憩让他如梦似幻。
——顾瑛狼狈的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头发全部被汗水糊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从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个人都在催促她使劲儿,那女子却早已筋疲力尽,无助靠在枕上无声流泪……
一想到这里顾衡哪里还呆得住,立刻又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哪知袖子被人拽得死紧,竟是半步也不能挪动。
端王见他象头犟驴没有半点悔意,一时气的七窍生烟,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性都在今晚耗光了。
厉声唤了几个人过来吩咐道:“好生把这小子给我看住,除了上衙门哪儿都不准他去,吃饭睡觉都跟紧紧跟着。若是真让他撂挑子跑了,你们几个全部回家吃自己吧!”
几个护卫哪里还敢再耽搁,你推我搡地把人重新“请”进了屋里。结果还没走几步,脑子里轰隆作响的顾衡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众人伸手一摸才觉他身上滚烫,看这情形也不知烧了多久了。
大夫过来开了方子拿了药,闹了半晚上的顾衡终于安静睡下了。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一直紧绷着脸的端王忽然失声笑了出来。
“这小子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副老成至极的模样,无论遇着什么事儿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常让我忘记他实际的岁数,今日我才知道顾瑛竟然是这家伙的软肋。真真是没出息,不过是一个噩梦就把自己吓成这副模样……”
王府总管魏大智小意陪笑,“这就是所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些浑身都是窟窿眼儿的人尖子,只怕王爷您也不敢用!”
端王被人说中心事倒也没生气。
“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载,身边若是有一个知冷知热时时把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哪怕就是吃糠咽菜也是甘甜的。他们夫妻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成亲前顾衡就敢把所有的家财尽数相托,单这份信重别的女人就比不了!”
魏大智忽然捂嘴笑了一下。
“有人私下里传说,周侍郎家的姑娘对顾大人是一往情深,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嫁人,倒把周夫人急得不得了,满京城打听年龄适宜的才俊。只可惜那姑娘眼高于顶,到今儿个都没有中意的。”
端王冷哼一声,“那些京中贵女不过尔尔,仗着肚子里有几首诗才,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围着他们,简直是不知所谓。男人娶进家里是过日子的,能吟诗作对能风花雪月,青楼里的妓子多的是,还不像她们那般拿腔拿调……”
魏大智难得听见这般刻薄点评,但一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就嘿嘿笑随口道:“顾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不过算下来顾夫人的产期好像也就是这些日子了,会不会那边真有什么事儿?”
端王的心也咯噔了一下。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能以常理度之,顾衡怎么一生病就能梦见千里之外的老婆?
他沉吟了一下吩咐道:“连夜派人往京城送信,嘱咐王妃俞氏一定要看护好顾瑛,千万不能有什么差错。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先忍着让着,等我回京了再说!”
在暗夜里魏大智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听出了端王话里的锐气。这趟河南府之行,不但一举肃清了当地的吏治,也让端王这把沉寂许久的宝剑重新淬炼出刚硬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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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女主生了个女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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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四章 满月
夏初的日头暖暖的照进屋子里, 带着一丝水汽的凉风缓缓吹拂卧房。槅扇上莲枝捧蝠的纹路被清晰地映在地砖上, 清漆家具干净雅洁,桌案上几盆朱带玉墨枝叶葱翠开得正好。
散着头发的顾瑛忍不住从枕匣里把书信重新拿出来, 用尾指眷恋的抚摸着上面的铁勾银划。
信是哥哥寄来的,说他一切安好衙门里的事也算顺利,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有女儿的名字还没想好,多少宽限几日且容他再想想。作为两个人殷殷期盼的头生女,必定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信的末尾问她身子恢复的怎么样,能不能自己下地了?即便肚子上有些斑痕也没关系, 他一点儿也不会介意……
顾瑛脸蛋羞得绯红。
没想到哥哥竟然把这些床第间的私密话堂而皇之的写进信里, 要是让别人看到该怎么办?一股和着酸涩的甜蜜从心底里泛了上来, 有一个人时时把自己这么念着想着, 纵然有些埋怨也消散许多。
她知道自己那天生产的时候很有些凶险,痛得很了的时候也骂过这人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肚子里那块肉扯着肝肠往下死坠的时候, 她更多的无限惶急哥哥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外?
——因为那人骨子里和自己一样,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直到陆陆续续收到新一轮的来信, 顾瑛才把心彻底放下来——那日在丰台花市上, 周玉蓉所说的话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哥哥好好的,自始至终都是好好儿的……
寒露端着一钵清油乌鸡汤进来, 正看见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 顿时忙不迭地把槅窗关上。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才放心道:“大夫说你生产时亏了身子,千万要趁着这个时候好生补养回来。若是坐下病根, 以后哭的没有地方去哭。”
顾瑛老老实实地找了件厚衣裳披在肩上, 小口小口的吞着滚烫的热汤, 然后老老实实地问道:“我明天就该满月了,应该可以洗澡洗头发了吧?我自个闻着味就像馊了的隔夜饭,难怪小囡囡不喜欢我抱!”
寒露满意地看着丰膄红润不少的人,叉着腰泼辣道:“我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老辈人既然定下这道规矩,那咱们就要照着办。黄太医嘱咐了又嘱咐,让你月子里千万不要受凉。”
她满意地看着顾瑛把乌鸡汤喝完,继续道:“再说你身上哪里馊了,我和小满每天帮你拿热水擦身子,连头发也天天拿梳子篦通顺了,我看你浑身上下都是香喷喷的。小囡囡还不认得人,你跟自个儿的女儿见什么劲?”
顾瑛扶着额头啼笑皆非。
因为生产时添了少许血漏之症,把一屋子的人都吓着了。所以自己这坐月子除了吃得好点儿外简直像坐牢房,站在窗口看会儿花草吹会儿风都要偷偷摸摸的。虽然刚刚是夏初屋子里并不燥热,但槅窗关久了总觉有股怪味儿。
寒露手脚利索的换了一遍被褥,依旧叽叽喳喳。
“刚才俞王妃使人送信儿过来,明天的满月礼由她帮着主持,让你千万要好生养着不要瞎操心。好容易才养回来几两肉,别一折腾又没了。啧啧,这位王妃娘娘往日看着一点不好说话。如今把架子放下来了,竟是个再疼人不过的主儿……”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求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得了个儿子,偏偏隔三岔五就要生回病。端王殿下身边还算清静的,就是那个生了王府庶长子的范庶妃如今听说也还算守规矩。这日子再难,总得慢慢过下去!”
寒露瘪了一下嘴。
“这世上就不公平,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得从始而终,幸亏咱家大人不是这种人。日后他若是敢三心二意抬些下贱货色进门,我就帮你把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打得找不着北!”
顾瑛让她逗得哈哈大笑,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的承认,“我哥哥说过这辈子有我一个就够了,那些妾室庶子就是乱家的根源。平日里粗茶淡饭也就罢了,若是日子有一点兴旺就免不了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
寒露把一套颜色鲜亮的新衣裳拿过来让顾瑛过目,“我看多了狗屁倒灶的事儿,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不过你和大人好好的,总归是件高兴的事儿。两口子就要你想着我我想着你,这样日子才过得长久。”
寒露虽然没有嫁过人,但因为早年间从军的经历见多识广,活得却比别人通透些。
衣裳是一件掐牙边玫瑰红的缎面夹衣,并一条镶银丝线的绣百花不落地月白宽边裙。顾瑛看了头疼不已,拄着额头道:“这颜色这搭配也太花哨了吧,我刚成亲时也没穿这么鲜亮过。”
寒露转开头把衣裳小心挂起,只当没听见她的抱怨。
“这是我和小满一起挑选的,衬的你肤色极好。明天满月礼的时候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是要漂漂亮亮的给人看。让那些背地里笑话的人滚一边儿去,咱家的日子好着呢!”
面对着主意比自己还要周正的大丫头,顾瑛无奈叹了一口气。把人招到自己身边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是不是顶顶没用,听到那位周姑娘胡诌几句就吓得早产?”
寒露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就难得瞪过来一眼,“我们滇南的寨子人多田少,一年到头下来粮食总是不够吃。男人们就要三天两头的到山上去打猎物采草药,有些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还有一些运气不好的话栽进深谷里连尸首都没地捞。”
仗着比顾瑛大几岁,说话爽快的寒露干脆就直话直说,“山里的女人生育的早,二十来岁时底下就一溜串儿的孩子。男人若是死了总不能跟着去死,所以那些寡妇眼泪一抹干该下地就下地,该上山就上山……”
这话虽然粗俗,但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顾瑛抓着她的手,心神儿慢慢松了开来,“……是我想岔了,明明身子重还受不住人故意拿话激。那周家姑娘分明不怀好意,我还偏偏上了她的当。哥哥最担心的就是我,如果我和孩子好好的,他就一定会好好的!”
寒露满脸笑意,拍拍她的胳膊笑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女人有时候是要靠男人,但更多的时候要靠自己。就是因为大人不在身边,你更要打扮的鲜亮自在些,让那些存心看咱家笑话的人失望到底……”
顾瑛把这话真正听进了心里,受不住她的一味怂恿坐在床上颐气指使。
“赶紧去把小满叫进来,让她帮我找明天要带的首饰。我记得有两只嵌了鸽血红的烧金簪子,原先我人瘦总觉得压不住,如今坐个月子让我胖了好几斤,不知这回戴出去合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