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韩冬仔细回想了一遍道:“我媳妇听说东门的柴米胡同有个宋婆子做得一手好斋菜,爆豆皮丝、炸桃仁、蒸宝塔都做得极好。寻思咱府里多了一个只爱吃素的小祖宗, 就想着跟那个婆子学两手。”
韩冬的媳妇儿,就是顾瑛原来身边的大丫头小满。
小满虽然出身贫寒,但是性情温柔容貌可人,和韩冬这个军汉出身的大老粗也算是门当户对, 成亲之后小日子过得格外和美。小家离巾帽胡同不远,上头没有公婆小姑子小叔子刻意找麻烦。不过短短的时日,心宽的小满就自然长得圆润许多。
端王妃没了之后, 王府小世子拜了顾寺丞为启蒙师傅, 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住在巾帽胡同。
小满知道自家夫人身边缺信得过的人手,二话不说就主动回来帮忙。她是个有心人,见那位小贵人的脾胃不是很好,就隔三差五的帮着张罗些趣致适口的吃食。
善做斋菜的宋婆子是家传的手艺, 在东门一片儿很有名气。很多人都想跟着她学个一招半式。奈何这老妇人脾气古怪, 每回只收一两个看得顺眼的教授本事。
小满性情温顺素来招人喜欢,倒投了宋婆子的眼缘,这段日子已经将宋婆子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眼看时辰还早,小满在回来的路上又顺手买了几样新鲜的水果。
大冬天里水果本来就是稀罕物,应该是西郊小汤山上有温泉眼儿的农庄子培育的。因为价格喊得格外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顾家有三个小主子, 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银子, 小满就拣个大的龙眼桃李各称了两斤。
顾家虽然家底殷实, 但是男主子女主子并不是胡乱花费的人。桌子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倒没故意拿银钱买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稀罕货回来给孩子吃。所以小满见着这几样价钱并不贵得十分离谱的果物,高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集市上人挨人也不知道谁靠近过她,小满兴冲冲地回家后一收拾,就在装东西的篮子缝隙里发现了这张字条,上头写着顾衡大人亲启。
字条上只有寥寥两行数字——莫让顾夫人落单,小心周玉蓉使坏。
顾衡把纸条拿在鼻子边仔细嗅了嗅,微笑道:“这件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上面的字迹纤细婉约,应该是个女子所书。但所用的墨和纸都算不上顶好,这个女子的身份应该不是很高。”
又把纸条对着灯光照了照道:“周玉蓉这个疯女人对我们夫妻俩一直怀有恶意,想干点什么下作的事极有可能。但能提前知晓一二的,只能是她身边贴身服侍且信任的人。”
顾衡随手拿铜钳拨了拨铜盆中的炭火,徐徐沉吟,“这么多年我记得她的两个大丫头一直没变,一个叫夏言一个叫冬语,写这张纸条的必定是其中一个。想来周玉蓉疯癫入骨,她身边的人纵然没有离心离德也看不惯了……”
顾衡任了三年洛阳知府,平日里除了处理民生难题之外,就是处理一件又一件棘手的案子,有些案子的情由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他是个仔细好学的人,三年下来从细处推敲事情始末已经成了习惯。
韩冬听的是佩服至极。
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原先我还毫无头绪,现在听大人一番抽丝剥茧,想来只有这一种可能。只是听说那个叫冬语的大丫头因为养生丸一事被周玉蓉冷落好久,况且那丫头的心性素来有些不正,这张纸条若是她写的只怕是含怨泄愤……”
自从三年前顾瑛在周玉蓉的手里吃了大亏之后,顾衡就在这个女人身侧派了钉子。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这个女人轻轻松松的就没了性命,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反而是种极大解脱。
——世上最残酷的刑罚是求而不得。
周玉蓉这辈子最想的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可惜注定是无望奢求。得不到称心如意的良人,她就退而求其次的想拥有世家夫人的体面身份,哪里料想得到顾彾是烂泥扶不上墙,在这么多人的帮衬下只挣了一个如同鸡肋般的同进士。
韩冬跟着顾衡越久,心里越感到敬畏。
周玉蓉刚刚大婚,顾彾养在外头的外室茗秀就抱着孩子找上门。一个是侍郎府千金,一个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对峙的时候都寸步不让。结果闹到了最后,周玉蓉这个高门贵女还是不得已让这戏子进了门,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京中人私底下的笑柄。
然后周玉蓉身边的大丫头冬语勾结三庆堂的胡大夫,用刚生产妇人的胎盘炮制价格昂贵的养生丸。却没料到那令人容颜娇媚精神健旺的养生丸里混有让人不孕的药材……
这些桩桩件件的事背后其实都隐约有自家大人的手笔,韩冬在感叹之余也有些毛骨悚然。任谁都经不起这种零零碎碎的折磨,大人这是往死里脏里臭里一步步地逼迫周玉蓉。
只看这女人一回比一回的行事更加肆意疯狂就知道了。
刚过了上元,院子里的香樟老榆只剩下树梢还有几点零落枯叶。寒风肃冷,却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越发衬得几处屋子里的灯光温暖。
那里住着血脉相连倾心守护的家人,纵然要用些见不得人的暗黑手段又如何,普渡众生的菩萨头顶上还供奉着吃人的夜叉呢?
顾衡半眯着眼晴,也不知道在合计些什么。良久过后才含笑回头道:“这上头说莫让瑛姑落单,难不成周玉蓉又想故伎重施,重复头回景仁宫披香殿的事情一样吗?”
言语淡漠,韩冬心头却是悚然一惊。
三年前景仁宫披香殿的事,他隐隐约约的听姐姐说起过其间的过程。韩露将这件事情引为平生之奇耻大辱——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因为她夫人差点陷入不可收拾的逆境……
顾衡脸上却没想象当中的难受,他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字条上的折痕,“自童士贲死后,叶瑶仙这个新寡就顺水推舟成了顾彾另一任的外室。这两个人躲在一边倒是恩恩爱爱,听说叶瑶仙已经怀有身孕即将又要生产了。”
清俊男子低低地看过来,说出口的话像裹了冰霜一般凛烈。
“周玉蓉吃了养生丸之后遗患无穷,脾气乖张动辄打骂奴仆,仗着身份苛待家中姨娘庶子。又因为丈夫不争气,对公婆不闻不问势同陌路。屡屡失望之余,她再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韩冬又是一惊,但他历来唯顾衡马首是瞻,且那叶瑶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低声问道:“大人……是想把这把火引到棉花胡同去……”
顾衡也不是没有遗憾。
“本来我还想把周玉蓉留个几年,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日子越过越顺心,她自个的日子却如阴沟里的水一般臭不可闻。奈何这女人上赶着作死,那就不能再留着当祸害了,总要先断了她的臂膀……”
说起来顾彾也是妙人,这个前任御史府的大公子好像对于养外室情有独钟。
原先在他面前最为得宠的就是戏子出身的茗秀,除了没有名分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中上人家的水平。据顾衡所知,顾彾这位八杆子打不着的族兄对茗秀尚有几分真心,毕竟是年少就厮守在一起。
但茗秀自幼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心眼儿比一般的女人自然要多上许多,不想这么浑浑噩噩没有名份的活下去。仗着提前生了顾家唯一的子嗣,在顾彾大婚时拼死一搏,最后终于遂了心愿母凭子贵风风光光成了秀姨娘。
周玉蓉为了大度贤良的名声,不得不生生咽下这口气,却纵容着府中的奴婢作贱茗秀母子。奈何茗秀却聪明的紧,一边夹着尾巴做人,一边带着儿子极力讨好顾家老太太。
顾御史府大公子的一妻一妾相持不下,一时之间竟然形成和美的表象。
再然后新寡的叶瑶仙不知怎么就入了顾彾的眼,成了顾彾如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只要有空就偷偷去看上一眼。让人觉得有趣的是棉花胡同那处小宅子终于没有空着,茗秀前脚搬了出去,叶瑶仙后脚就搬了进来。
韩冬对于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所谓痴情种也感到有些好笑。
“就没看过这样的人,放在外头就细心呵护,弄回家里放着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合着这家伙是偷上瘾了,总觉得别人家锅里的馍馍才是香的。”
顾衡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刻意而为是谓做局,这个周玉蓉既然如此不安分,那就莫怪我心狠了……”
屋角有专门焚化机密要事的铜盆,顾衡把纸条轻轻一抛,火苗儿便欢快地舔着,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轻响转眼便燃了起来。蜷曲起来的纸角里,隐隐见得黑色的字迹,火光一闪便成了飞灰,只余着越发明亮的炭光不住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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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一起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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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七章 入局
顾御史府的秀姨娘这些日子有些苦恼。
当年拼死拼活地想法子入了顾府, 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日子。伏小做低一段时日后,御史夫人终于对自己改变了看法。虽然有时候还是免不了受些白眼被喝斥几句, 但自己的儿子终于可以抛却私生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对着别人说自己姓顾。
顾府的大少奶奶周玉蓉出身高贵,可又能怎么样呢?夫妻相处时男人就像孩子一般,女人靠的就是隐忍再隐忍。相比小时候朝不保夕地跟着野戏班子到处流浪, 如今的生活已经算是神仙过的了。
秀姨娘倦倦地抚着身上的绫罗绸缎,雪白腕上的金丝龙须镯。那年在柱子上咬牙一撞留下的骇人伤痕已经淡的不能再淡了,用了叠翠的金花钿遮挡着,首先映入他人眼帘的就是一片富贵炫丽。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 没有的时候奢望有, 有了的时候又想要更好的。
大少奶奶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身孕, 按照自己得到的消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孩子了。那么自己的儿子虽然是顾府的庶长子,但却是顾家千里良田上的独根儿。以后顾府里的老爷老太太死了,偌大家财岂不是要独落在自己的手中?
谁能想得到当初可怜兮兮的小戏子,有朝一日竟然成了煊煊赫赫顾御史府上的真正当家人!
秀姨娘想得心肝都在发烫,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迎娶贵女, 带着媳妇孙子在大堂上齐齐磕头, 异口同声的换自己“太夫人”……
这美梦实在太过美好, 所以她被人推醒的时候一万个不耐烦。等人站在面前了,才冷不丁地回过神来,“原来是冬语姑娘啊, 是不是少奶奶那边有什么吩咐?”
因为顾伶到现如今只官至从七品, 周玉蓉这个正室原配身上的诰命在京城实在不够看, 所以顾府里上上下下只称呼她为少奶奶。
冬语神色有些慌张的左看右看,见周围没人了才凑过来细声道:“姨娘也太不经心了,睡觉的时候门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你就是死一百次也辩不清自己的清白!”
秀姨娘一惊,知道自己好日子过久了,就淡忘了当初的艰难辛苦。连声道谢之后,开箱子取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倮子递过去笑道:“像你这么心善貌美的好姑娘,不知日后要便宜到谁家去?”
冬语素来爱财,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银倮子,轻笑道:“少奶奶在午睡,我赶过来是要悄悄跟你说个事儿。住在我家隔壁的大嫂子为人最是热络,且她经常在外面拉纤保媒所以人面广,她昨天跟我说了一件担天大干系的秘事……”
秀姨娘娘见这个丫头话说一半留一半,不禁恨的牙齿痒痒。
奈何知道这个人无利不起早,又极想听听这件当天大干系的秘密是什么,想了一下就又塞过去一块不大不小的银倮子道:“我手上也没多少钱,这点拿去给姑娘买零嘴吃!”
冬语心满意足的把银子收进贴身荷包里,凑得紧紧地道:“那位大嫂子看得真真的,说咱家大爷多半在外面有人了,就在你原先住过的那处棉花胡同的宅子里……”
秀姨娘胸口一紧,嘴角扯了一下正想大力反驳觉得口舌干燥。
她忽地想起有一段日子顾彾回家后,身上总有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时候她还在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男人在外头应酬有些逢场作戏的事儿是难免不了的。顾彾如今是官身,有一两个当红私妓作陪实在是太平常了,像自己不也是这样才抬进门的吗?
可总想起被抬进府的那天,顾彾曾紧握着自己的手深情款款的说,这辈子永不相负。那位大少奶奶是侍郎府的千金脾气骄纵高高在上,是迫于父母之命才迎娶的。日后在他的心中,自己和孩子才是此生的最爱,这些话言犹在耳……
冬语看着一脸僵硬的秀姨娘,口气当中难得有丝同情。
“大爷虽然有些风流,可是他如今已经是正式的朝廷官员。且为你进门闹了那么大一场风波,大爷也当着人面儿下了无数保证,谁都没想到他还敢在外头悄悄置一房人。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大少奶奶的娘家人只怕就不会善罢甘休。”
秀姨娘脸上的笑容已经绷不住了。
冬语叹了一口气,“那位大嫂子说,棉花胡同宅子里的那位……可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举一动都可人得紧,比起姨娘你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话简直刀刀扎心,谁还没有个年青的时候!
秀姨娘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慌乱了一会儿立刻重新镇定下来,摸了摸自己依旧白皙细嫩的脸颊无比自信,“别听风就是雨的,咱家老爷当初可说过,如果大爷再敢在外头胡来的话就立刻打断他的腿……”
冬语嗤笑,“别人相信这个话也就罢了,怎么姨娘你反而要相信这种话了?大爷要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人,当初你又是怎么进的顾家?”
秀姨娘让这个消息炸的是头昏眼花,努力吸了好几口气涨红了一张粉脸。
上下打量了一番,双眼还是有些不能置信,“……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拿到少奶奶面前去邀功?若是让少奶奶知道你一门心思为她着想,只怕转眼就会把你的小表哥从边境上放回来。”
秀姨娘心头有气犹嫌火不够大,啧啧感叹了两声,“听说发配过去的人只能在采石场里做工,日子可是苦的很呢!你那位小表哥生的细皮嫩肉的,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这个冬天?”
论起扎刀的功夫,秀姨娘是也是个中好手。
冬语眼中闪过愤恨,低吼道:“我表哥是被三庆堂的胡大夫连累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养生丸里夹有别的药。大少奶奶如今只是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我就去求她……”
秀姨娘扳回一城,捂嘴笑道:“姑娘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也没说别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尴尬不好出面,你说的事我会派人去查实。如果真有此事,我一定请少奶奶作主,把这位新妹妹接进府来。”
冬语定定看了她两眼,轻蔑道:“你现在心里有多难受,当初少奶奶心里就有多难受。她虽然处处不待见你,可是你也不见得有多清白。所以我这辈子宁可嫁个小门小户,也不愿意攀附富贵当妾,连亲儿子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唤你一声娘!”
秀姨娘被刺了几句也不好着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后在心头快速的合计。
就是不知道棉花胡同的那位到底生的怎样娇媚柔婉,又跟了顾彾多久?若是寻寻常常的就给一笔银钱打发就是了,若是被顾彾放在心上,那这件事处置起来未免就有些棘手……
两个人肚子里各自算计着,背过身去时脸上都浮起一丝相同的嘲讽。
第二天一大早秀姨娘脸未洗头未梳,眼敛肿得老高一路哀嚎着进了周玉蓉的院子,嘴都未开就开始泣不成声地哭诉。哀哀戚戚地说前天晚上大爷一夜未归,她实在担心不过就派人出去找。没想到在棉花胡同遇到从前的邻居,才知道大爷在那里藏了一位新人。
周玉蓉蓦地一惊,玉骨梳子当场就扯断几根乌黑的长发。
这顾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总觉得自己是曹子建再世,当初信誓旦旦下了那么多保证全是一纸空文。周玉蓉气得心口生疼,但看着秀姨娘这副唱念做打的作派,又觉得十二万分的腻歪。
她对着镜子把刚才画得不合心意的眉峰重新修正,掀着眉睫漫不经心地道:“以大爷的性子,没在外头偷鸡摸狗我才感到奇怪。想必……那位新人有一副极好的颜色吧,比起你来如何?”
反正进门都是妾,多养一个少养一个又有什么不一样?还不如好生将息自己,冷眼看着这些下贱胚子打打闹闹。
秀姨娘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又想起今日来的真正目的,抬头正色道:“少奶奶才是顾家的主子,我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只是我听说那位新人其实算不得什么新人,在跟着大爷之前也是人家的小妾,且她从前的丈夫还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周玉蓉一怔,然后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道:“这么一个神仙人物,必定是极有手段的了。”
秀姨娘听出她话中的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外头的那些小妖精死一百次都算不了什么,可是大爷是多金贵的身子。如今在朝为官正是前程远大的时候,若是被别人知道他和一个小寡妇不清不楚……”
周玉蓉脸色黑了下来。
秀姨娘的话总算说到了她的心坎上,顾彾但如何不争气都不打紧,顶多日子过得平淡些。但这人若是私德有亏被人记在案上,即便后台再硬往上升迁的空间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