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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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相看
重阳节的第二天, 李婶娘带着她的娘家表侄李厚德过来拜会。絮絮叨叨地提及一件往事, 说二十年前若非顾老太爷出手相救, 这孩子就没有机缘到这人世间走一遭了。
顾家老爷子在世时救人无数,张老太太哪里记得清自家丈夫是不是真的救了李家的后生。
她仔细看了几眼穿了一身天青色布衫的年轻秀才, 好半天后才笑道:“总归也是一种缘分,要是我家老头子晓得他的那几根银针救了一个生得这么俊气的孩子,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这话虽然含了几分客套,但却是几句大实话。李厚德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 和顾衡一样都在等着明年的秋闱大比,当得起一声才俊二字。
他把带来的几样点心推过来,腼腆笑道:“这是我买的酥饼,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尝一块极好, 里头还有研得细细的红枣末,不亏牙又极好克化。”
张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实诚的好孩子,我这个岁数了最好这口香香脆脆的吃食。只是前年我得了消渴症,我家的两个孩子就像防贼一样把这些东西看管起来。昨天瑛姑做的重阳糕别提多好看了,唯一的毛病就是舍不得多放糖。”
李厚德忽地站起来,满脸的又慌又急,伸手半拦着张老太太面前的糕点道:“我不知道还有这茬子事, 那……那您千万别用这些点心。回头我叫糕点师傅重新做一批, 保证又香又脆还是这个味儿。”
张老太太极诧异地愣了一下, 指着人哈哈大笑, “你婶娘虽和我说过你老实, 但见了面才知道是真老实。好孩子,我偶尔吃上一点无妨,象这家铺子里的糕饼,我家衡哥有时候也会带上两块回来让我打打牙祭。”
她对青年人的印象立时大好。
故意挤着眼睛道:“活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准吃不准喝,那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味,人要活得通达些才好,可惜你往日没有上门来。我家衡哥一根肠子生得弯弯绕,且易喜易怒,就该让他好好跟你这种性情朴实的孩子学学。”
李婶娘转了一下眼珠子,拍着大腿道:“这孩子是个瓷心的人,听父母念叨过一遍过往后,总想着到您府上来拜访一回。还有您家的三少爷,算起来是这孩子的同门师兄。虽然后来各奔东西,但互相讨教个学问是方便的。”
张老太太自然领会得她的意思,就唤了钱小虎领着人到顾衡的书房去,让他们年轻人在一块顽耍说话。
见人走远了,李婶娘才不好意思道:“本来商定的是在外面找个机会悄悄见上一回,没想到这孩子心急,等不得我细细安排,愣头愣脑地非要过来让您亲自瞅上一回。您老人家是见过世面的,看看这孩子可还成?”
张老太太向来不是摆谱的人,就笑呵呵的道:“这孩子模样端正眼神清明,一看就是个本分厚道的好孩子。只是你也不是外人,我也说句老实话。这姻缘就讲究个因缘二字,我说上一千道一万都不顶用,总要自家的孩子看过眼才成。”
李婶娘就以为李家人三番两次的放鸽子没给个实话,让张老太太心中起了芥蒂。
踌躇了一会儿,就俯了身子推心置腹道:“本来我是没有脸面再次上门的,可是这孩子知道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后,在我家苦苦央求了老半天。说瑛姑娘是他自个看中的人,若是真能娶进门,日后一定会真心真意地待她。您若是不相信,他愿意当众写下切结书。”
张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要按她的本意来说,这李厚德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婚配人选。家里人口简单又是独子,人看着也懂礼上进,比起顾衡那个爱吃独食的混世魔王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心头就感觉有些可惜,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孩子喜欢我是没二话的。我家瑛姑这时还在厨房里忙活,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让他们悄悄看上一眼。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噱头,回去后各自问问孩子们的意思,再来做下头的文章。”
李婶娘顿时大喜,心头想只要老太太首肯,这桩婚事已经成了一半。
等到了午饭时,见顾瑛在厨房里煎煮烹炸,不过半天工夫就整治出一桌极齐整的席面,四冷碟四菜蔬四热菜。见着桌上有外男,也极大方地含笑招呼。
李厚德羞得头都不敢抬,一张略有些憨厚的脸胀得通红。
他耳边嗡嗡作响,却还是记得那姑娘一双杏仁大眼顾盼有神,长长的浓眉斜斜入鬓,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远远望去神采飞扬无忧无虑,仿佛再大的烦恼也随之消散无踪。
说起来他只见过顾瑛一次。
前年有一回西山精舍里来了几位师长的朋友,一时兴起坐在廊下辩经。几位当世大儒旁征博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小的精舍被围得水泄不通。
第二日下午,有听闻音讯的学生家人陆续送来吃食。场中诸人谈兴正浓,李厚德也舍不得错过这场盛事,只能用寡淡的白水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正为后廊为兄长布菜的顾瑛一抬头,就望见坐在一旁的人双眼直直地望过来,一副饿煞好几天的模样。她觉得这个样子实在好笑,就悄悄将一张裹了菜肉的卷饼从桌下递了过去。
李厚德家境贫寒,每日里带到学堂的饭菜不过是一碗熬得稍有些稠的杂米粥并一碟小咸菜。
正是肚腹难受的时候,一张烙得两面微黄的卷饼呈在眼前,饼中还夹了新鲜的笋丝姜丝,甚至还看得见炸成褐红色的肉酱,热络络地散发诱人香气。
年轻女孩多半以为这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递过吃食后就忙别的事去了。
李厚德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双手紧紧地攥着那张面饼。只是紧紧盯着女孩的布裙的下摆,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却至今还记得她的手修长有力,是一双做惯活计的手。近乎透明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粉红色的微光,从里到外坦露着一股子健康的活力。
再后来场中那些饱学的师长们再讨论了些什么,李厚德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他近乎珍惜地吃光那张面饼,嘴巴里充满新鲜麦子的余香。
好久之后,他才打听到这女孩是顾衡的妹子。而顾衡是学院里性情最为孤傲最难结交的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对他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弟子们向来是不屑一顾。
李厚德无数次期冀还能再见到顾家的姑娘,但却是无数次的失望。姑娘送了那一回吃食之后,就再也没见了踪影。
想想也是,顾家虽然是沙河镇土生土长的人,但这一辈的顾家主人顾朝山已经在莱州城里站稳了脚跟,顾衡和顾家姑娘多半在沙河镇住不久远了。
再后来,李厚德无意当中听李婶娘说起顾家姑娘真正的身世,竟是顾家祖母在很多年前收养的孤女。
李家父母对此不免有些迟疑,但李厚德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他想虽然自己家境贫寒,但若是自己好生努把力在来年考中举人,是不是就可以到顾府去求亲了?
两家大人都没把话说破,只当作寻常的亲戚来往,所以一顿晚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张老太太把客人好生送走之后,回头就看见小孙子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不由好笑道:“从前我听资圣寺的大师傅讲经,说君子重五艺,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看看你这副不甘不愿的德性,好像人家明天就要过来抢亲一般!”
顾衡悄悄望了一眼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顾瑛,稍稍有些扭捏道:“您这不是给我添堵吗?明知道我对我妹子的心思,还巴巴的领人过来相看。眼下她年纪还小呢,您着急上火个什么劲儿?”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啐他一口,“亏得你还是我亲孙子,就你这副吃着碗里的护着锅里的德性,真是让人恨不得敲你一棒子。明明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做起事来却顾头不顾腚。”
老人家把声音压低一些,“瑛姑的生身父母也不知猴年马月才找得到,毕竟已经时隔太久。说句不好听的,她若是一辈子顶着顾家姑娘的身份,你是不是就准备让她一辈子不嫁人?”
顾衡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他倒是从没想过这层。
在他看来,这辈子有那场大梦的预示,自己不说是无往不利风生水起,但也能混得人模人样,起码能将自己在乎的人牢牢守护住。却绝没想过,若是事情没有朝自己的意图发展,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张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开口让瑛姑日后跟着你。但你要晓得,她最是个死心眼的人。若是你让她等,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日后我眼睛一闭看不到这些烦心事,可周围的邻居免不了要说七说八……”
顾衡从前对这些事情从不过心,此时却忽然想起从前的顾瑛是不是因为对自己无望,又怕留在顾家引人议论,这才无奈答应了和童士贲的婚事。
而童士贲为了和叶谣仙长相厮守,不过是拿顾瑛这个正室做了挡箭牌。可怜自己半辈子汲汲营营,却看不清眼皮子底下的这点纠缠。
夜风轻拂已是秋末,门外闪过一角黛青色的裙摆。
顾衡微微一笑道:“还要请祖母在瑛姑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些乱七八糟的相看便也罢了,只一条不许她动心。让她再等我一年,无论找不找得到她的生身父母,我都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进门……”
黛青色的裙角似乎羞不可抑,在夜色中微微一晃就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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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零章 斟酌
刚进四月, 莱州城里反常一般甚是干燥, 抬头望去可说是晴空万里, 空气中似乎放把火就可以燎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空荡荡的,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方县令站在廊下眯着眼打量着明晃晃的院子, 几株花树都蔫儿头巴脑的垂着枝干。早上无论花匠浇再多的水,一个日头就能将地上的土层晒得发白干裂。
一旁的马典史小心陪笑道:“小的扳着指头仔细算了算,自打年后好像一直干着。就连上个月进了谷雨,老天爷也没撒半滴水。我问过那些积年的老人, 都说今年多半是大旱之年,只是不知要持续多久。”
他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咱们莱州城可做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 若是过几天还栽不下麦苗,只怕秋天时粮食多半要欠收了。”
方县令今年不过三十二三岁,颌下蓄了短须,模样看着甚是英伟。
他摇摇头道:“莱州不过是个偏远小县,每年核定的税赋都是有限。上头知道咱们的难处,年年都是以粗盐代缴一半的税粮。上头既然如此体恤,我们自然要领会其中的好意。盐场里的盐若是能早些售卖,也好为受灾的乡亲们谋些福利!”
马典史在心头欣羡地想, 自己什么时候能把这种利己自私的话,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忧国忧民, 那这官场的修炼功夫也就到家了。
方县令整了下衣襟, 闲闲喝了一口泡得恰好的毛尖淡淡道:“大江南北的各处盐场倒是不惧干旱, 这日头越大对咱们的好处越多,只是免不了要让那些灶工多辛苦几回罢了。”
大热天儿在火炉旁边熬盐,没份儿好体力是坚持不下来的。
方县令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沉吟道:“盐场如今虽算作是官办,但我却不好出面。你多下去盯着些,工地上多备些解暑的汤药,回头人人再多发两成的工钱。”
马典史自然小心应是。
随即笑道:“也不知顾秀才说了些什么,盐场里的那些苦力对他信服得的很,每天都加班加点的干,这个月的产量比上个月也许又要高上一成半。我听底下管事儿的人说,照这样下去咱们的库房又要重新扩建了。”
方县令微微一笑,极为满意地点点头。眼下他已将马典史视为心腹,有些话就不用再收着藏着。
遂直截了当地道:“听了顾衡改进建议后,莱州城的这处盐场应该是周围几个县产量最高的,他还算是有几分真才干。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前些日子将盐卖给那个南陕来的行商着实太过冒险,毕竟不知根底……”
马典史这些日子只要有闲空就时时跟在顾衡身边,学他读书人说话行事的作派,特别是琢磨那些不好宣诸于口的弯弯绕。
顾衡也愿意提点他,时常有意无意的教他一些与上官的相处之道。
马典史虽只能学一些皮毛,但渐渐的一颗从不知变通的脑袋瓜子如同开了窍一般。当然有时候也疑惑过,这个年轻人怎么懂得这么多官场上的潜规陋习?
此时闻听方县令的感叹,一时福至灵来,就小意道:“看着白花花的盐变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其实小的心里比大人还要着急。那个南陕来的行商前前后后不过买了几百石的精盐,根本就无伤大局,大人后悔不后悔都无关紧要。”
方县令捋须一叹,一脸的江山社稷黎明百姓。
“那是你不知道,那位行商离开莱州城之后又跑了好几个地方,总共收罗了上千石的精盐,租了槽船浩浩荡荡地送到北方去了。我后不后悔都是小事,只是看着县下子民今年不好过,心头略有些不虞罢了。”
马典史不由暗自咋舌,这下终于知道方县令为何闷闷不乐了?
顾衡一出手就将盐场的出产翻了几番,所以他说明年有大灾时,方县令和他都信了个十成十,连南陕行商出了五倍银子都没怎么动心。
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大灾就是干旱,按道理来说盐场的出息在这种旱情之下根本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原先金宝贝一样捂着舍不得卖的东西,只怕接下来要烂大街了。方县令的话里话外虽未有责怪之意,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溜走,只怕是个人心头都在滴血。
马典史想,这做主卖也是你,不卖也是你,如今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
他脸上却是一脸惶急,连连搓手顿足不已,“看着粗鄙不过的南陕汉子,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神通。早知道我就该做主多卖些给他,这下子后悔也不成了。难怪不得顾秀才老骂我前怕狼后怕虎,做不成大事!说来说去全是我的错,大人千万莫挂怀!”
顾秀才曾经说过,上峰是没有错的,错的永远是底下办事儿的人。
他觑了一眼后压低声音道:“本来改进盐场机关是顾秀才所为,就是因为他,产量才提高了好几成。别的事就算了,只是他老早就断定两淮今年春天有大灾,所以咱们才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上头,现在想来总有些太过……悬乎。”
马典史不习惯背后说人,他对顾衡的为人处世虽然信服,但总觉得对方太过年轻,心里就不免犯嘀咕。
“……这幅光景虽然干旱,也算不得是大灾之年!您没去看过,库房里的盐已经码成小山一般高了。那个行商给的价钱也合适,咱们顾及这顾及那胆子太小了。实在应该多走些货才是,只不过现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说实话,方县令心里头也有些不自在。
五倍的利刨去成本,已经是相当可观的结果了。据他所知,邻近的几个县因为这个商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千里做官为名为利,只要来得妥贴稳当,谁又嫌这名和利烫手呢?当得知那位行商的真实身份时,他心里浮起过迟疑。可后来的事实告诉他,这份银子他不挣自然有别人会去挣!
方县令双手负背,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湛亮天空。良久才复叹一声,“如今四月已经过半,再等两日看吧。……若是再没什么动静,你就做主另外联系些背景干净家底殷实的买家,价钱压低一些也是合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