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转眼领悟道:“我以前只管缉拿盗匪,从没有负责过钱粮这一块,又从来没有经手过这么大宗的买卖。这回赶鸭子上架,干起事来总有点前怕狼后怕虎。偏偏方县令万事不粘衣袖只管坐在大堂上断案子,竟全权委托我办理此事,说起来我心里也虚得很。”
言语间颇为自得。
顾衡乜着眼,揶揄道:“他是万事不过问,心里却是门儿清。若是你敢拿一两件事情糊弄,看看他会不会把你的帽子连脑袋一起摘下来?”
马典史讪讪而笑,心底却是不信的。
顾衡懒得理他,“现在这些当官儿的若是没有几分唬人的真本事,迟早是被别人垫底儿的命。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少不得多说几句,你把他们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听进了耳朵眼,那离死字也不远了!“
马典史楞了一下,后背上的冷汗就一重一重地往外冒。
忽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方县令的推心置腹言语慰藉,让自己觉得这辈子得遇生平伯乐。觉得就是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此时却让青年一语点破。
顾衡见他终于明白过来,觉得这人还算有药可救。
就微微哂笑道:“所以你趁了这个机会能出多少盐,就紧敢着出多少盐。这雨多半要停了,叫你底下的盐头和灶工们开足火力大干。若是等明年两准的盐商们缓过气儿来,再想卖这么高的价就不成了……”
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汽。沙河镇外的河水在风势的助力下不住翻涌,远远听来就像海浪拍击在礁石上的声音。
马典史象来时一样裹着蓑衣戴着斗笠悄无声息的走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犹如怀里揣了一把尚方宝剑。
顾衡在后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灰影,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喃消失在廊柱之间。
“种田的利太慢太少,旱灾水灾一来就没了个干干净净。祖母费劲心力淘换了半辈子,就是眼前这几十亩田地。等盐场这笔钱入了帐我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趁冬末赶到京城里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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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男主始终心中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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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流言
莱州城在二十年前只是中土境内一个毫不起眼的边陲小镇, 因为耕地稀少又靠山近海, 很多人都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 这些年却因为春福祥、恒泰祥、德裕祥数个盐场的兴建渐渐繁庶起来。
整个县城方圆十来里,扳着手指头数大概有五六家茶铺, 三四家酒铺粮油铺,两家佐换碎银的金铺和当铺,靠近河口的地方还有一处像模像样的码头。
每日里来自各地的行商,本地兜售饭食零嘴的小摊贩, 在码头旁边伸着脑袋等活计的年青力夫们嘈杂交织在一起,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县城里的老百姓们大都是亲连着亲,姓连着姓, 妇孺们每日最爱做的事就是茶余饭后聚在一起摆些家长里短。
譬如东家的媳妇儿身段妖娆,一说话还拖着长长的尾音,远远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男人一出门就是三五个月, 结果那小媳妇儿的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也不知那男人头上的帽子变色儿没有?
又譬如谁家的孩儿从小就上梁揭瓦偷鸡摸狗, 送到学堂里根本不听师傅的招呼, 长大了指不定就是个大祸患。就这样口耳相传之下,丁点儿大的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能传得全城皆知。
顾家的老二顾徔从酒楼出来后,看了一眼天上爆烈几乎泛着白光的日头,不顾斯文体面地骂了一声直娘贼。上了自家的马车后, 迭声让车夫把马赶得快一些。车子还未及停稳, 就撩着长衫下摆直直闯入后院。
因为刚刚午时过后,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不多, 只有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蹲在门口用湿帕子抹着栏杆。
顾徔心急火燎的一推开门,就看见闲闲坐在炕上的亲娘和妻子小汪氏,正一边吃甜瓜一边亲热的说话。
他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传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吃瓜,再不赶紧想点折,家里的银子都要让老三悄悄腾空了……”
头上带了褐底嵌白玉遮眉勒的汪太太唬了一跳,急急坐直身子嗔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才过了多久的消停日子,怎么又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又迭声让丫头拿冰帕子,心疼道:“看你这副样子,多半又是在哪里多灌了几两酒,说话别没个轻重。有我一直在旁边盯着呢,除了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没听说你爹还另外给了老三一份银子啊?”
顾徔一屁股坐在榻上,连喝了几口凉茶,“这些日子我忙着秋闱之事,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出门。今天有位同窗给我下帖子,我想反正看书看累了,出去应酬一下也好。”
他抬头看着两个满脸迷惑的妇人,神神秘秘地道:“不想酒过三巡,人家就给我说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年两淮一带因为这场水涝,田地里不管长的什么庄稼都欠收。”
哼了哼,满脸的又羡又嫉妒,“……雨水停了之后,各种东西的物价都飞涨。咱们这里便罢了,听说湖广一带别的且不说,单论那精盐是一天一个价,前几天已经是一石粮食才可以换一斤盐。”
汪太太还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关窍,脑子转得极快的小汪氏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去年就听说咱们家的那位三少爷到处在收购额盐牌子,数额不论是大小全部都要。好多人都以为他在沙河老家揭不开锅了,那话头传出来别说有多难听。”
将将夏天,小汪氏身上穿着一件绣了事事如意纹的家常暗红绸衫,头上带着一只亮得晃眼的金凤钗,衬得整个人像刚成亲的小媳妇一样鲜亮。
她拿着帕子拭了一下嘴角沾染的瓜汁,小心地瞥了一眼婆婆,转过头又是一副打抱不平愤恨不已的样子。
“……老爷为着这件事还跟太太生分许多,这才特地把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划给了三爷。那边盐价大涨,岂不是说他手里的那些额盐已经赚翻了?”
顾徔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妇人见识,就看得到眼前这丁点小利,这些算得了什么?我在酒楼里听同窗说,咱家那位衡少爷比猴还精,把所有的银子都入了那家新盐场的股。”
言语间恨恨不平,“……你说这叫什么运道,怎么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顾徔坐在椅子上满脸的懊悔和羡慕,想起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别人眼中的讥讽和同情。
同茂堂顾家的这点破事儿路人皆知,谁都知道汪太太对三个儿子厚薄不均。就有好事者明目张胆地当堂戏问,说顾衡这个天生孤寡命的人,有没有好心带着他这个兄弟一路发财?
顾徔满脸沮丧,心头却有一股压不住的邪火不知道冲谁发。
“……去年一整年德裕祥都在关门熬盐,一两都没有往外卖,别人私底下都在说盐场管事儿的是个傻子。结果两淮被淹的消息一出,不知有多少傻子捧着现银等在那个管事儿的家门口,连晚饭都是叫了外头的席面!”
小汪氏听得一呆,想了半会儿后觉得有些不对头。
就站起身满脸疑惑地问道:“你别是听错了消息吧,沙河老宅那边总共才有多少银两,还能凑得起一份德裕祥的股子?更何况莱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盐场名为官办,实际上就是那些当官儿的钱篓子,怎会答应一个乡间小秀才掺股?”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当了二十年的莱州城主簿,她的见识自然比寻常妇人家要多些。
顾徔眼角瞟了一眼已经显现怒色的汪太太,“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但现在传得是满城风雨。我那位同窗的一位妻兄在县衙里当差,是马典史的一位副手。而马典史正是新任方县令跟前的红人,其消息肯定是真真的。”
顿了顿,“再说我算哪个牌面的人物,人家也不至于在我面前扯这个大谎。”
他语气微酸,就好像一直护在怀里的糕点忽然被别人偷尝了一口,心里怎么盘算都感觉吃亏了。
“……据那人说自打去年开始顾衡就在德裕祥任管事,账房那里每个月给他支一份工钱。他这个管事跟别人不一样,只管十天半个月得空去看一眼卤水和盐灶,别的一概不理会。”
汪太太听到这里额上青筋暴起颧骨绯红,已经是勃然大怒状,把炕桌上用碟盘装着的酥螺卷儿一把拂开,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我早早就说过那就是个灾星,这辈子是专门来找我寻仇要债的,将他放在沙河老宅自生自灭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你爹那个老糊涂非说我偏心眼,明说把生药铺子的出息单独给他划一份,暗地里还不知给他贴补了多少亏空?”
顾徔跺跺脚道:“娘你真该把家里的事儿总领起来,再不济也应该都多过问几回。若是再叫爹在外面胡乱花销,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来。这回我在酒楼里被那几个同窗一问三不知,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
小汪氏就不满地撇了一下嘴巴,低声埋怨道:“……能在德裕祥里掺股,肯定是爹在暗地里走的门路。要不然凭咱家那位三少爷眼高于顶的作派,谁会给他这份面子?”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的正确,心中不免十足酸涩,“爹他老人家要是把这把子力气好生使在我家二爷的身上,我家二爷也不至于出门喝个酒都还要找娘要银子。不就是看我家二爷接连两回落第,不待见我们一家子了……”
汪太太让这股暗火一拱,心头气一下子就窜起了三丈高,揪着帕子站起身道:“我要去问问那个老东西,作甚要把家里的银两尽数给了那个灾星?王神婆早就说过,若是他的运数起来的话,我们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都要去喝西北风。”
顾徔犹有不足,又怕老父老母胡乱扯皮,这股邪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襟儿出主意,“我那位同窗悄悄说,好像因为顾衡懂些盐场里面的机窍,这才能和别人一起入份子。德裕祥去年总共开了三十座盐灶眼儿,仅一年就产盐四十万余斤,这简直比得上两淮的那些大盐场了。”
说到这里,顾徔面上的艳羡变成了惊惧,“顾衡不过是在沙河老家上了几年学,后来又跟着西山精社的康先生读了几年四书五经,连制艺都勉强。何曾懂这些奇门遁术,要我说他别是让什么鬼怪附身了吧?”
将将进门的男人正好听了个话尾音,把手里盘顽的一把紫砂壶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掷了过来。
紫红色的瓷片四溅,顾朝山大怒道:“我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东西在里头挑弄是非,若是嫌弃我这个宅院小容不得你这个金尊菩萨,就趁早收拾铺盖卷儿给我滚得远远的。”
屋子里的人顿时都站了起来,挨墙边靠着呐呐不敢多言。
顾朝山一屁股坐在正中间的靠背椅上,犹自气得不行。看着地上裂成八瓣的紫砂壶,心口疼得简直在滴血。转眼看到顾徔,顿时找到了撒气的地方。
又悔又痛哆嗦着指尖骂道:“……顾衡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竟然红口白牙的诅咒他被鬼怪附了身,这是你当哥哥该说的话吗?老实告诉你,他成了德裕祥盐场的股东,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顾徔狼狈地抹去脸上的茶沫子,狼狈得几乎无地自容。心底却咬牙恨道,这些下人们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屋子里进人来也不知大声通禀一声。
自从长子顾循弃文从商之后,顾朝山对顾徔这个二儿子几乎是抱以无边厚望,却是一回又一回的失望。
像头一回汪氏用叶瑶仙算计小儿子,他心知肚明其间必有顾徔和小汪氏在里面出谋划策。但是想到顾家的将来,他还是装聋作哑把这件事按下了。却没想到偶尔兴致所致到后院溜达一圈,又听到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他望着这个自私自利犹不知错的儿子,心里越发失望。
叹口气道:“从头到尾我没有帮顾衡走一点门路,沙河老宅那边也没有多送一分银子。如今他能吃香喝辣挣一份体面,全凭他自个儿的真本事。你若是实在看不惯,尽可出去自己奔一份前程。”
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力度不够,顾朝山又狠狠补了一刀。
“我活了几十年,用不着你这个当儿子的教我如何当老子。妇人们间的流言毋须理会。你也用不着站在阴暗处,像只上不得台面的老鼠一样喋喋不休,在我面前尽说些不着天地的央酸话。”
汪太太看顾徔像雨打的鹌鹑一样失魂落魄,不免心疼十万分。正准备为心爱的次子辩解几句,就见顾朝山狠狠瞪过来一眼,一团话堵在喉咙眼里,顿时也不敢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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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字很重要,爹妈再不堪也不能翻脸不认,但也不能由着他们摆布,所以男主这回又下了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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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邪火
顾朝山无端发完一顿邪火, 又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看不顺眼的地方通通都数落一遍之后, 这才背着手满意地回了前面的药堂继续看诊。
等暴火龙一样的老子走得不见人影,顾徔才敢躬身捡起地上的紫砂壶碎片, 瘫在椅子上细细打量一番自嘲不已。
“自打去年开始,爹就不知中了什么邪常骂我不争气,还时时骂我是顾家的败家子。其实这把周高起亲手做的阳羡壶叫价八十两,如今在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 他老人家却眼睛不眨就朝我摔过来。”
他将紫砂壶的碎片尖角紧握在手心,从未像今日这样清晰感到屈辱,心头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堪。
碎片尖利,手上立刻有了一道新伤。
他忽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懈怠和厌弃, 啧啧摇头。怪声怪调地叹息道:“我反正是破铜烂铁一般不值价的东西,这种金贵之物却不该受我连累掉在地上,连个响动都没有眨眼就没了。”
汪太太脚软手软地倒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有气无力地劝慰儿子,“我跟你爹一个锅里舀了几十年的饭,还不了解他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德性?如今那边的小崽子越发得意,他心里头就越看重那边,自然而然看我们娘几个也越发不顺眼。”
因为头回那桩乌龙事, 顾朝山在四方邻舍面前大感丢人, 一怒之下已经暂停了汪太太主持中馈的权利, 就是当着顾家上下人等也不给她留面子。
随着年纪越长, 汪太太越发明白年轻时的跋扈自在, 其实都是因为丈夫暗地里有意无意的纵容。而这种纵容是有条件有代价的,一旦形势转变,这种有条件的纵容就会无声无息的消逝掉。
长兄汪世德的失势,无疑加快了这种进程。
可怜汪太太直到偌大岁数才不情不愿地认识到,即便自己嫁到顾家三十年,即便自己给顾朝山生了三个儿子,这个人本性里的东西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趋利避害审时度势,是人之本性。所以她现在说话做事与往日相比,不知不觉间都少了三分底气。
汪太太靠在炕桌上向顾徔招了招手,不耐烦道:“你爹不过是现找由头敲打我们一顿罢了,这些日子时不时在我面前发回疯。人老了就是事儿多,刚才那通火实是发给我看的……”
说到这里,心头又不免自苦,“横竖看我不顺眼,老是觉得我把他的宝贝三儿支楞在外面,有家不能回罢了。哼,当年把顾衡远远送走也是他同意了的。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只要不把事情做出格,他这个当老子的只会瞎咋呼……”
近三十年的夫妻,最了解顾朝山的还是他的枕边人。
其实这才是顾徔心中最大的隐忧,今年大比就在眼前,若是顾衡考中了举人,而自己却照旧象往年一样名落孙山,以顾朝山如今的种种动作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令人寒心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