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顾衡安排妥当后,背着手到右厢房一看,就见顾瑛怔怔然地坐在一堆散乱衣服中发呆。不由好笑道:“外面的骡车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
顾瑛迟疑道:“我的身份毕竟有些尴尬,在老宅这边住着就勉强。要是跟着你到了那边,只怕别人在背后会说三道四。”
顾衡知道她心头惶恐难安,又惧自己是顾家收养的孤女,生怕会惹麻烦。这些年来偶到莱州同茂堂都是谨慎行事,从来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就扯了一下她的辫子笑道:“祖母毕竟年事已高,到了那边我肯定被拘在前院读书,你放心祖母一个人对着那些牛鬼蛇神?”
顾瑛踌躇了一会儿道:“祖母身边自然是离不得我服侍的,只是哥哥你既然晓得那边是牛鬼蛇神的窝巢,为何还巴巴地去趟这趟浑水?像这样两下里住着不好吗,等你考中了进士,咱们一家子从此离得远远的!”
望着小姑娘单纯的双眼,顾衡眼中闪过一道冷厉寒芒。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离得远远的就行了。现在不处理干净,以后就会像吸血的蛭虫一样牢牢地吸附在我们的身上。他们多半也是如此作想,才会迫不及待的接我们回去。如今棋逢对手,只看谁棋高一着罢了!”
顾瑛见他胸有成算,终于点头道:“哥哥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祖母身边我自会看得好好的。”
顾衡莞尔一笑,压低声音道:“家里的银子我全部存在日昇昌的银号里,跟掌柜的约定只要拿了我和你的私章,就可以提取全部的现银。日昇昌是中土最大的银号,只要拿了相符的信物,任何时候都可以即存即兑。所以我们两个人的私章你一定要贴身收藏,不能随意现于人前。”
顾瑛闻言不免一慌。
忙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两个小巧别致的田黄石章,递过来道:“我看哥哥亲手雕刻的这两只印章格外精致,这才收起来做个念想。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用处,你还是自个收藏起来吧!”
顾衡笑嘻嘻地推回来道:“叫你收着就收着,这才多少点银子就骇成这样。这对印章天下独一无二,放在你那里我才放心。况且那边的人只怕做梦都想探听我到底赚了多少钱,偏偏我就是让他们看得到摸不到!”
顾瑛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哥哥让马典史把你在德裕祥入股的风声放出去,就是为了引太太前来。我心里本就在嘀咕,好端端的太太作甚要让让赶紧家去?只是你这般步步算计,也不嫌累的慌!”
顾衡呆怔了一下,人生如大梦,梦醒已是百年身。便苦笑一声长叹道:“我时常算计惯了,日后让我好生闲下来,还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呢!”
莱州城胡同里的顾宅这两天格外热闹,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顾家长媳赵氏给小女儿喂完粥后,不解道:“满县城的人都知道咱家太太见不惯三叔,这回特地跑了一趟沙河老宅把人巴巴地接回来,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靠在榻上看书的顾家长子顾循知道自从妻子掌管中馈之后,自家亲娘横竖看她不顺眼,所以好多消息都是最后一个才晓得。此时闻言微微一笑道:“管他们卖什么药,咱们只管老老实实的在一旁看戏就成了。”
赵氏看了一眼手舞足蹈尚不知事的女儿,心中不无忧愁,“都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连累你也渐渐不受太太待见。要不然,我还是悄悄寻访一房身世清白的姑娘给你做妾吧!”
顾循把书放在一边,不悦道:“怎么又提起了这桩事,我娘那个人的德性你也不是不知道,除了我爹和二房的那一对夫妻,她看谁都看不顺眼。”
赵氏想起多年来的委屈不免垂泪。
她十八岁嫁进顾家,孝顺公婆友爱妯娌,四邻乡亲谁人不夸谁人不赞。奈何肚皮不争气,喝了无数的汤药都没有鼓起来,反而让后进门的小汪氏一举生下了顾家的长孙。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前年她才在族里领养了同宗的一个女孩。
顾循想起多年的夫妻情分,也曾举案齐眉,不好把话说得太过,就拉了她的手道:“我这个人天分不够胆子又小,读书不行做生意也差些灵光,只能老老实实地守着父亲留给我的家业过活。”
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其实我原先就说过,反正我们的岁数还年轻,日后总归会有自己的子嗣。偏你心急听了别人的蛊惑,非要在族里收养一个。”
赵氏正要解释,顾循截断她的话语道:“若不是我拦着,你还闹着要收养一个近支的男孩,你仔细想过其中的道理没有?”
顾循讥笑道:“这些近支的亲戚既然舍得把亲生儿子给出来,所图的不过是我们同茂堂顾家的富贵。日后我们岁数大了,那男孩又有出息了,他的生身父母找上门来,你让孩子是顾及他们那头,还是顾及咱们这头?”
赵氏不免悲苦,“我们膝下又没有男丁,你又拗着性子不肯纳妾。婆婆那边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
顾循跺了跺脚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县城里的秀才,连自个儿都养不活,哪里还敢学人家纳妾?况且这个妾就是乱家的根源,前街的胡员外家就是因为一个买来的妾弄得家破人亡。一家子父不父子不子,徒然让周邻笑话!”
这却是说的前街一个姓胡的人,因为贩卖丝绸发了家,就从江南烟柳之地带回来一个色艺俱佳的女子。
没想到那女子水性杨花,嫌弃胡员外年迈无力,暗地里悄悄跟胡家长子勾搭在了一起。这般丑事自然瞒不久,事情败露之后父子反目成仇,好好的一个家眼看着要散了。
赵氏晓得丈夫说的有道理,眼泪夺眶而出,“哪里就那般遇巧,再说我还是听了你的话收养了这个女孩。长大后,好好发送一副陪嫁就是了。”
她何尝不愿意过单夫独妇的日子,但这世上没有儿子傍身就是绝户,街上的地痞流氓个个都敢过来敲竹杠。
顾循暗暗皱眉不已。
“再等些日子吧,说不定就有些好消息了。其实最早时祖母尤其擅长妇科,她在外面的名声虽然没有祖父在世时显赫,但也不容小觑。祖母过来后,你好生在她面前服侍,空闲了让老人家好好地帮你诊一回脉,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赵氏迟疑了一会儿,呐呐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因为三叔刑剋的命格?”
顾循嗤笑一声,“王神婆十几年前几句神神道道的话,让我娘和老二信了个十成十,但凡有什么不顺就推到老三身上。也不好生想想,顾衡五岁起就跟着祖母回了沙河老宅住着,再有什么妨害也不该连到他的身上去。”
微胖的身子靠在椅子上,仰望窗户上的雕花,轻叹道:“这人糊弄别人久了,就把自个也糊弄了……”
赵氏抻着脖子看了一眼窗外,满脸的疑惑不解,“以前避之不及,如今却上赶着接回来,他们倒底闹的哪一出?”
顾循端着一盏茶意味莫名的道:“不管闹的哪一出,咱们只管看戏就是了。难道你还没看明白,这一年发生的桩桩件件,咱家老三也不是尽数吃亏的主。眼下秋闱在即,谁深谁浅一上场便知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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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已经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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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书房
待得顾衡带着祖母和妹子在莱州县城安顿下来时, 已经入了七月的时节。
顾朝山这回难得夸赞了汪太太一回, 说她几十岁了终于办了一回明白事儿。高兴之余, 还让莱州县城金铺里的掌柜上门,给家里的几个女人都重新置办了中意的头面。
连顾瑛都得了一对镶嵌珊瑚珠的银手镯, 并一对像模像样的点蓝烧彩玉蝶头簪。
顾宅上下一团和气,顾衡每日辰时进后院给张老太太请安,然后就回自己的小书房读书习字。有昔日的同窗和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搬回了同茂堂, 纷纷下帖子想小聚一回。顾衡一一客气回复,还告诉门上的人,说以后再有类似的帖子就直接回绝。
顾朝山心喜小儿子的上进,又多少有些愧疚历年的不理不睬。在一顿丰盛的接风宴之后, 特意让管家在库房里倒腾了好几样压箱底的东西出来,专门送到顾衡的书房。
顾徔见了之后,为示兄友弟恭就拿了自己往日做的一些文章,到顾衡的院子里来串门子。一掀门帘子,就看见这个小兄弟正在书案上练字,横勾竖画笔笔力透纸背,没有上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顾徔心头一阵暗惊。
脸上却是一团再灿烂不过的笑意道:“听说你们西山精舍的康先生走了许久,也不知你的进度如何。要是你早些到县城来, 跟着我一起在县学里读书, 以你的聪慧必会事必功倍。这是我往日做的一些功课, 勉强得过师长们的一些赞誉。你拿去揣摩一二, 兴许对你有些助益。”
顾衡客客气气的接过来, 略略一翻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随手放在桌上,腼腆笑道:“祖母面前的规矩大,说我在西山精舍里都是鬼混,要是到县学里读书,还不知会读出个什么花样来。这才下了狠心把我关在屋子里,说我要是再跟那些人出去鬼混,就当着乡邻的面打断我的腿。”
顾徔顿时感同身受,再看这个小兄弟时就觉得顺眼许多。心想外面多半是以讹传讹,整天只知混日子的人忽然幡然悔悟一心向学,多半是被家人逼于无奈。
他嘴上不着边际的闲谈,眼睛也不着痕迹的扫视了一下书房。
屋子齐齐整整的安放着各色家俱,角落里是一式五扇黑漆嵌螺钿山水纹的屏风。这是顾朝山的心爱之物,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在外面摆放几日。
听说是一位病人身患奇症,四处辗转求医,最后用了顾家的独门秘方才将多年的病痛祛除。这件屏风就是其中一份谢礼,是那位感激涕零的病人亲自从江南采买而得。
榉木描金多宝阁上摆着各式名贵之物,用寿山石雕刻的金玉满堂,滇南象牙雕的麻姑献寿,紫檀木做的大肚弥勒佛。还有一件海南沉香木小山子,古朴典雅色泽浑厚,气韵生动雕工精美,不但材料金贵难得,且一看就是名家大师的手笔。
与这些完全不相衬的是,屋里的四书五经四处散乱放着。其中一本《中庸》只剩下半个封面,一本《礼记》掖在一堆废纸堆里,书背上还非常滑稽的用笔墨画了一个叉着腰的小人。
真正的读书人会无比爱惜书籍,哪会做出这种暴殓天物之事!
顾徔装作不在意的站起身,捡起桌上的一张纸细看。上头的确是银钩铁画字迹端正,作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文章,而是正在誊写志怪小说《山海经》。旁边还有绘制精细的异兽图,鬃毛蹄角无不刻画到位。
他抖着手中的白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顾衡忙劈头夺过,嘴巴里还不住的嘟囔道:“这回秋闱我是头次下场,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想跟着哥哥们去淘回见识。偏偏祖母当成天大的事一般,每天都耳提面命的让我上进。”
低低叹道:“……她老人家也不好生想想,整个省城有多少个州县,一个州县里有多少个村镇,每个村子里有多少秀才?要是个个都得中举人,朝廷那些当官儿的岂不愁死?”
顾徔见他说话做事还带着三分孩子气,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索性做个大大方方的兄长。
展颜和煦笑道:“祖母也是太过担忧你,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正是担忧你只知玩耍,这才把你接回来想好生督促一番。你能忘记昔日记恨之事,正说明你这些日子大有进益。”
顾衡兴奋得脸都红了,脸上每一丝纹路都表现得象一个急需得到称许的孩子。他的喉咙微动,举着一支正在滴墨的狼毫笔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徔心中的轻视之意又重了三分,心想就这样喜怒皆明了的货色,若非占了那样咄咄逼人的命格,自己这辈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他暗暗寻思,虽然不知道德裕祥盐场的股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不是顾衡主动寻得。多半如传言所述,这人走了狗屎运在某本古籍里得到了启发,转而用在盐场让其产量大增,结果另外几个股东以为奇货可居,这才给他算了一份股。
这样一想后,所有的事就解释的通了。
顾徔心头又羡又忌,前街的王神婆说过,这种刑克之人的命最硬,偏偏他们的运气极好。几乎不需花费什么力气,财禄就会滚滚而来。相对的,这种人的亲人们就遭了大殃,不是伤残病痛就是一贫如洗。这就是所谓的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顾徔垂下眼眸轻飘飘地道:“你我至亲骨肉,用不着说什么道谢的话。今年秋闱若是你得中,也是我顾家祖上保佑,二哥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
等将人施然送出房门,顾衡拿了一块湿巾慢慢地擦拭顾徔坐过的每一个地方。书籍一本一本地齐好,废纸也全部扔进纸篓里。不过片刻工夫,书房便不见了刚才的凌乱。
等一切收拾妥当,顾衡才把那位好二哥带过来的功课用两个指尖儿翻开。
见这些所谓的得过师长赞誉的文章纸张陈旧,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再细看内容,词藻堆砌语句繁复,看似罗列许多条条款款,却没有几条真正说在核心上。
顾衡嗤笑一声,就这样的文章还敢还敢说自己得到过师长的赞誉,真是不知所谓!在那场大梦里,顾徔等人若非使计剽窃了自己费尽无数心血做出的文章,后来又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居于庙堂之上?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就让你们这些人通通看得到却吃不到!
顾徔志得意满地进了后院,一眼看到妻子小汪氏正对着妆镜试戴几支新打的钗环。
女人正值花信之年,一支垂了流苏的点翠步摇斜斜插在乌黑浓密的头发上,生生多了两分颜色。看见丈夫进来,她扯了扯身上的云锦褙子娇嗔道:“怎么才回来,桌上的饭菜都凉了。”
顾徔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低头在她颈上嗅闻不已,喘着气低笑道:“还以为出息了不少,依旧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浪费我这么多精神去对付他。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生陪陪我的娘子……”
小汪氏一边闪躲不已,一边咯咯笑道:“当心下头的人看见,我刚刚才梳好的头发。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先把你这个兄弟赚到眼皮子底下放着,他若是想做妖咱们也好先防备一二。”
顾徔在她腰上狠狠抓了一把,不屑地含糊道:“一个书房好几天了还收拾得乱七八糟,白瞎了我爹给他的那些好东西。像那座沉香小山子,我看中许久,爹都舍不得给我……”
男人的声气又羡慕又不屑至极,“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书案上写字,还以为正在做什么绝世文章,结果走近了才看见他正在抄《山海经》,还配了各式颜色的彩图。就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小汪氏拢了一下散发,“我爹听说了前头的事之后,也觉得相当蹊跷,让你千万不要小瞧咱家这位三爷。他说新任的方县令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能得到他信任的人没有几个。”
女人一脸的慎重,“德裕祥如今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小叔子能在这个盆里舀食吃,说明他多少有些真本事。我爹让你想法子,最好打听出顾衡入股的前后经过。”
顾徔兴致稍退,不耐烦地坐起身道:“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能有什么蹊跷事儿,你们太过小题大做了。舅舅就是不甘心坐了大半年的冷板凳,才想支使我探听出其中的隐私,好在新任县台大人面前邀功。”
冷笑几声道:“他也不好生想想,就顾衡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除了有几份狗屎运道,打死我都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别人拉拢的地方?”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是顾徔的亲舅舅,同时也是他的岳父。因为从小喊惯了,两人成亲后有时候还是按照原本的称呼,并没有刻意改口。
汪世德任莱州县主簿多年,靠着这个官职在县城可以说是呼风唤雨,一家上下富得流油。哪想到一朝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的成了举告上官的背后小人。眼下虽然还在衙门里照常上值,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呆不了几天了。
小汪氏见他埋汰自己的父亲,心头也有些不乐意。
侧身理了理身上的葱油绿绣牡丹抹胸,掀唇反讥道:“不管我爹说的话有多难听,反正是一片好意,他老人家这辈子吃的盐比咱们吃的米都多。再说无论咱家那位三爷使没使手段,人家现在是德裕祥的股东,每年有大把的分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汪氏心头忿忿,“若是一个不好,说不定别人今年秋闱就会榜上有名。运道这种事,谁又说得准。人已经弄到你面前了,若再不仔细想些招,这些好处就会让他通通占尽了。”
顾徔缓缓点头,倒是把这话真心听了进去。他如今越发相信王神婆的论断,这世上原本有些事就不能用常理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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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这叫不叫兄弟阋墙……
男主:又不是我主动挑事,他们……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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