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所有的事情几天之内就尘埃落定。
顾氏祠堂大开,顾衡被过继在已故二爷顾朝中的名下,从此之后大家就与那些寻常的堂兄弟一般无二。汪氏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押上了南下的马车。听说那间山中尼庵清苦的很,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动手。
送汪氏回来的马典史连奉上去的银子都不要,只是淡淡地转达方县令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顾家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就不会再留情面了。
至于助纣为虐的于嬷嬷和卖秘药的王神婆,每人被罚没一百两银子,被当堂笞杖二十。
顾徔不知道的是,方县令终竟看在顾衡的面子上,没有对汪氏赶尽杀绝。但深恨于嬷嬷和王神婆这些惯在后宅搬弄是非的人,就示意行刑的差役暗里下手重些。
那二人大半辈子都靠着一张嘴皮吃饭,没想到临老还要受这份苦处。去了一大笔银钱不说,身上的皮肉伤还总不见好,还没捱到年底人就都没了,当然这些通通是后话。
同茂堂医馆后头的竹园在短暂的热闹后又恢复了冷寂,祖母和她收养的那个小丫头顾瑛连一天都不愿多待,将行李收拾好后就回了沙河老宅。临走时,祖母把他叫在一边看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顾徔心有惴惴。
以为祖母瞧出了自己心底那块见不得人的肮脏,谁知就听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心中略有委屈地想,祖母终究太过偏袒顾衡,自己这个没在跟前长大的亲孙子终究比不上。
有几颗冰冷的雨点从车窗飘进来,顾徔一晃神儿,才发觉自己坐在颠簸行进的马车上。
今日赶车的是跟随在身边多年的小厮,陪着笑脸小意道:“刚才远远的看了一眼三少爷,那脸色青白得象个鬼。这么拼命地往济南府赶,只怕人刚到就又要大病一场,进考场博取功名只怕是妄想,真是何苦来哉?
顾徔听得心慌意乱,呵斥道:“什么三少爷,如今我们顾家哪里还有什么三少爷?你这家伙长着脑袋只会吃白饭,前两天族长当着众人宣布,那人从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景山房九少爷……”
顾朝山共育有三子,在家里时下人们就依次唤为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若照族中正式的排行,顾循为四,顾徔为七,顾衡为九。
小厮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缩了下脖子只得专心赶车。
顾徔心中却是浮起一丝奢望:若是自己这次秋闱能顺利得中,族中那些人的嘴脸只怕立时就会转变。世态炎凉,这原本就是个跟红顶白的不公世道。
顾衡被过继出去,已经不算是自己同脉同枝的亲兄弟,那么自己的好运道是不是就没人能压制住了?
他心头不无遗憾地想,早知道这样就该劝娘早早地把顾衡改在别人的名下。这样一别两宽,他日再见面时都不会感到尴尬,而不是弄成今日这样如同仇眦的地步!
像刚才自己明明想下车去用一些热汤热菜,却远远地看到族长顾九叔正在和顾衡说话。出于不想宣诸于口的目的,顾徔吩咐小厮不准停歇,反而抽鞭加快行程。他知道顾九爷匆匆前来,多半是为了给顾衡送新的凭引。
真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怎么就那么笃定顾衡一定中得了举?
新旧凭引根本就相差不多,顾衡在这个关口上被过继出去,无非是籍贯所在和父母姓氏发生了变化。应考时,考生要在考卷的眉头上填写这些内容。
顾九爷此时巴巴地赶来,大概就是怕他填制的内容有误,毕竟顾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过继出去了,填制有误的话有可能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顾徔不如恶意地想,不知顾衡晓得自己“被”过继出去,心中是悲是喜?原来多少还有亲爹照应,还有生药铺子的利润可拿,如今真正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子,只怕心中再大的喜只怕是有限的。
路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远处一块块青翠的麦田渐变成让人愉悦的金黄色。
顾徔心头微微发烫,摸了摸脚边的包裹,里头有厚厚一叠银票。那是汪太太全部的体己银子,她说无需担心她的处境。只要自己这回顺利得中,立马就赶赴京城等待明年春天的会试。
这回没有顾衡这个扫把星拦路,说不定可以一路举人进士的考下去。到时候有皇帝亲封进士及第,这世上就再无人敢小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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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二哥在做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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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秀才
等顾衡悠哉悠哉赶到省城济南府的时候, 已经是七月底了。
约定的客栈名为和丰楼, 在清河坊三桥南汇仙桥畔, 其实是一家很大的酒楼,莱州籍的几个秀才正在包下的雅间用午饭。其中一个冉姓秀才年纪大些, 站起身解释道:“你的……族兄顾徔说自己性喜清静,就借住到另外一家清风楼去了。”
知道这不过是顾徔不想尴尬见面的托词,顾衡根本就毫不在意。
客气寒暄几句后,就笑眯眯地令钱师傅将自己的行李搬进房间里, 又让吩咐店家准备热水。这天气虽然不热,但路途的灰尘实在太过厚重,数天下来连头发都在打成结了。
冉秀才见他神色倦怠, 不免心生同情好意提点道:“你是第一次应考恐不知里头的规矩,要是一股脑撞进去肯定要摸黑,不如舍上几两银子请掌柜过来帮你细细解说。眼下大家都忙着温习功课, 只怕无人有工夫带你到处察看一二。”
顾衡自然懂得其中情弊, 慎重谢过冉秀才的高义, 又同另两位秀才打过招呼, 这才施然请掌柜过来说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能把店面开到布政司衙门对门的肯定不是简单的角色,是要好生探讨一番。
等他出去后就有凃姓秀才悄悄感慨道:“本是亲兄弟落到如今的地步,也算是一种悲事。平日里我们和顾徔相处得极好, 汪太太看着也是极和善的人, 那时总觉得多半是他这个小兄弟孤傲难驯目中无人, 才惹来无端祸事。”
店里提供一种颜色青青的小糖蒜, 虽然吃后有些口气,但口感爽脆味道极好。
涂秀才扒拉了一碟在面前,感叹不已,“……没想到甫一接触,这竟是一个彬彬有礼态度再温良不过之人,可见烁口成金积毁销骨,有些传言也不能尽信。”
冉秀才也顺手把热汤泡在没吃完的剩饭里,摇摇头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孰是孰非谁说的清楚。不过临行前家伙儿都看见了,那壶太禧白顾徔喝了没事,顾衡却几乎命丧当场。若说汪太太是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恐怕傻子都不会相信。”
复压低嗓门,“顾徔……说的那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有高姓秀才就出来打圆场道:“父母过错轮不到我们来说,我们与顾徔是同窗,与顾衡是同乡,偏帮了哪边都不好,最好的就是两不相帮。当下要紧的是顺利进场,如今什么事儿都比不得我中举之事重要!”
涂秀才哈哈大笑,“算起来我娘子就是这几天临盆,结果她比我还着急。扳着指头算日子,让我早些到省城备考,说三年才有一回的乡试千万不能耽误了。有些人心高气傲错过一回,就再也没有信心考第二回 第三回了。”
听者不免唏嘘,科举一途犹如险涧上的独木桥,能顺利到达彼岸者不过百中取其一。正跟着店小二上客房楼梯的顾衡将将听个尾音儿,一时也是心有戚戚焉。
在从前那场大梦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贸然喝下汪太太亲手递过来的酒水后,一时间沉醉不知归路。浑浑噩噩了大半个月,早已错过秋闱大比。在亲情湮灭和科举不利的双重打击之下从此一蹶不振,很久都不能恢复精气神。
高秀才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这两天半夜时是不是总有人敲门,高价兜售高手今年押中的考题?”
涂秀才怪叫,“你也遇着了,本来我是十分有心想买的,不过一问要八十两银子一份。我算算荷包里的银子,就不敢张这个口了。谁知道这个考题是真是假,万一一道题都蒙不对,我岂不是太亏?”
高秀才左右望了一眼,“我和顾徔门对门住着,知道他买了一套,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就搬走了,还美其名曰为了清静。整整八十两买一套不知真假的考题,也只有同茂堂的少爷才敢如此豪气。你看他将考题给我们看一眼没有,拿着题溜得比谁都快!”
冉秀才为人要厚道一些,皱着眉道:“人家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不给你看也是自然。贡院前年年都有卖这些东西的,却还是有人上当受骗。官府屡禁不止,大家不过是心存一丝侥幸罢了。”
高秀才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就你这个老实性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其实这两天我总在寻思顾家的这场纷争,那汪太太不过是一后宅寻常妇人,能有什么长远见识?若非中间有人拱火挑唆,怎么会对顾衡狠下毒手?”
这话却是暗指顾徔为人子却人品有瑕疵,起码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为人急公好义。
冉秀才再昧着良心,也不敢说顾家的这段公案与顾徔全然无干。
就叹了口气低声道:“往日人人都说顾家幼子飞扬跋扈不尊父母,如今看来不过是人云亦云。有那样时时想要人性命的狠毒亲长,还不如没了干净。顾衡如今被过继给他人,也不知道顾氏夫妻日后会不会后悔?”
涂秀才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顾氏夫妻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这顾徔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那顾家老大顾循胸无大志,只看得见眼皮儿底下的一块地儿。顾朝山挣下的偌大家私,恐怕要让顾徔这个精明人儿独占一大半!”
高秀才不免忿忿。
“亏我还自诩为顾徔的知交,没想到他为人这么不地道。看到那些售卖的考题时,我还在想不如几个同乡共同筹些银子把东西买下来,到时候把考题传阅一下就是,真是人心隔肚皮。那顾衡在莱州的名声如此之坏,十之五六是顾徔在暗地败坏!”
涂秀才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八十两银子几个人平分也不算什么,那顾徔实在太过小气。我这才想起来,他以前似是有意无意中说过,顾衡命格极硬,顾家有他在其余人就没有出头之日。加上他又是外室所生之子,汪太太恨其欲死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在莱州城中,顾衡的身世之说扑朔迷离。直到汪太太当众痛下杀手,其为外室所生之子的传言便喧嚣尘上。
冉秀才见大家越说越不像话,把碗筷一放道:“师长常常教诲,人前多夸别人好,背后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己过,常怀感恩仰慕心。我们像长舌妇人一样纷纷,焉知别人不会背后如此议论咱们?”
高秀才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不是闲来无事嘛,这顾徔行事如此两面三刀,对着亲兄弟都尚翻脸无情,我们这些外人更不肖说了。如今我们都在闭门苦读,就是不知他那八十两银子买来的考题值不值?”
这几人都参加过好几次秋闱,却是回回名落孙山。对今次是否中举,说实在大家都没有十分把握。贡院门口卖的小抄人人都想看一眼,奈何襄中羞涩,只能徒唤奈何!
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高秀才等人就是吃葡萄说葡萄酸。几个人你一嘴我一嘴的,对顾徔自私自利的批判今日达到顶峰。若此人在面前,说不准就要割袍断义了。
正在此时,就见一个仆伇模样的人推门而入,恭敬作揖道:“我家衡少爷刚才跟掌柜的说话,一时觉得获益非浅。那位掌柜的热情不过,说有一套考前文集是从前科场前辈亲手所书,对应考之人大有裨益。”
仆役将一本蓝色封色的薄册放在桌上,极谦逊地道:“我家少爷吃不准这些,又觉得那位掌柜为人厚道不会骗人,就一咬牙买了下来,让小的拿给诸位秀才公一阅。说若是有所禆益就传抄一遍,若是无益就值当银子打了水漂!”
冉秀才认得这人就是顾衡身边的随侍之人,再看看桌上的薄册正是传说当中价值八十两的天价考题。以为顾衡人年轻不知轻重,忙道:“即是你家主人高价购来,自当珍而重之的收藏,我等怎好拿来阅览……”
仆伇正是钱师傅。
他见惯了这些读书人的爱面子,微微笑道:“我家少爷说,相逢不如偶遇,遇到即为有缘。这份文集在别人看来贵重,却不及众位同乡兄长的情谊!”
高秀才再也按捺不住,眉眼放光地将桌上薄册拿在手中,草草一翻就知道这东西不假,就笑道:“以前没有和顾兄弟相处过,以为他最是一个寒峻不过的人,没想到说话做事竟然如此可心。这本文集就算我们几个人合买的,等会儿我让人把银子送过去。”
钱师傅忙一脸正色的推辞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家少爷只让我把这件东西拿过来,让众位秀才公闲暇时阅览,可没让我找诸位收钱呢。若是让他晓得,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我都办不好,回去多半要遭训斥的。”
高秀才听得悦耳之极。
出门在外能省一个是一个,寒门养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容易,根本就比不得这些富户。更何况这个顾衡如此懂眼色会做人,这份礼物大家不收下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冉秀才见再推迟就显得虚伪了,就站起身拱手笑道:“那咱们就却之不恭了,都赶紧回去读书抄书。今年已经是第三回 应考了,如果再不能过只怕就无颜见江东父老。”
高秀才和涂秀才在前头兴高采烈地商量着如何誊抄。
冉秀才就故意落在后面,挨着钱师傅轻声道:“我那里也有一本自己整理的读书心得,若是顾衡兄弟不嫌弃,等会儿我就叫身边的小厮送过来。虽算不上是临时抱佛脚,也是我多年潜心所得。”
钱师傅忙代主人客气谢过。
路过隔壁的雅间时,钱师傅特意顿了顿步子,就听见一直没有人声的屋子里有几道细细的呼吸声。他吃不准这些人的来历,又作甚躲在一边偷听几个乡间秀才的谈话?便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抬腿迅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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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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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端王
秀才们站在楼梯口又说了会话就陆陆续续散了, 好半天之后最里面的一间雅间才有了动静。
红木八仙桌上面铺着百花穿蝶的桌帷, 摆着八碗八盘的上好席面。一只套了白玉扳指的手掌轻轻敲了一下桌沿, 轻笑道:“没想到小小的济南府还能听到这般曲折有趣的事儿,果然奏到天子面前的折子都是官样太平文章。”
一旁服侍的青衣随从似乎是个有脸面的, 闻言微微一笑,“这才是哪跟哪,主子爷若是在这些市井之地多逗留两天,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儿!”
被称作主子爷的人站起身来, 隐约可见他穿了一袭墨子青素面锦袍。初看时并不惹人眼,行动间才可见锦地上有平金银缠枝菊花的暗纹。若是有眼力的绸缎铺老板在此,就知道这是百金才得一匹的上好云锦。
这人面目温润, 一副寻常士绅打扮,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贵之气。腰上一块同色的腰封,只佩了一块雕了狮子滚绣球的吉庆墨玉牌。午后的阳光微微一照, 就透露出一种通透如水的翠意。
这人隔着竹帘子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面, 微微叹息, “我倒是极想留下来, 只可惜有人不愿意让我留。可见兄弟纷争天家有,百姓家也有呢!”
这话随从们就不敢随意接口了。
好在这位主子爷也不喜欢为难下头的人,随即吩咐道:“你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一是这个顾衡顾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二是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竟敢在省府贡院外售卖考题?”
青衣随从小心地复述一遍, 见没甚差错了就飞奔而去。
站在帘前的人慢慢把玩吉庆墨玉牌, 忽地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跟我一样的可怜人, 这顾衡可以被过继给他人,不认那对偏心到嘎吱窝的父母,我却没有这份运道……”
雅间里另两个服侍的随从像鹌鹑一样老是站着,似是没听到这些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