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顾家老宅里哪里准备有什么现成的红封,顾瑛在屋里蜜蜂一样胡乱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只得将两只五两重的银锭用一块红布装了,急急塞到送信官差的手中。
红衣官差眉毛一阵舞动,心想谁说乡下人不懂规矩?这压得称手的两只足丝银锭,就是十成十的规矩。
听到喜讯的顾九爷匆匆赶来,一边让村里的后生恭敬带官差下去用酒饭,一边朝张老太太拱手讨赏。
“婶儿,我就说我做的那个梦准吧。十年未有动静的老桂树忽然就开了花,这就是老天爷注定。您掣等好吧,明年春天还有一场大喜讯等着您。”
张老太太喜得眉眼舒展,“承你吉言,等会儿空闲了,你领衡哥走一趟祠堂,给他爹妈好好烧一炷香。想来我家老大真和这孩子有缘分,这才刚刚过继在老大的名下,就保佑这孩子顺顺当当地中了亚元。”
顾九爷拍了拍大腿,满脸兴奋之色。
“正是这个理儿,这父子之间也要讲究个缘分。衡哥在那边老受人挤兑,那是顾朝山和汪氏不识宝。在咱们沙河老家谁不敬着他,偏偏衡哥也争气。这回好了,整整两百亩的良田免了税赋,这省下来的银子可以办多少大事儿啊!”
至本朝建立之初,太~祖就下令有功名之人可以免交田地税赋。其中秀才可以免交六十亩,举人可以免交二百亩,进士可以免交四百亩。
张老太太侧头,看了看远处正在招待客人的顾衡照旧笑得一脸温良,就低叹道:“你也晓得这孩子苦得很,就不要给他扯后腿儿。按规矩,他名下是有两百亩的良田用不着缴税,就要谨防那些持身不正的人携田来投!”
顾九爷心底一惕。
忙把头点得跟捣蒜一般,拍着胸脯保证,“老婶儿你放心,衡哥中了举人,是咱们全沙河村的大事儿。既然得了好处,咱也要为衡哥考量清楚。挂在他名下的两百亩良田,除了您原先自个儿有的,其余的农户庄头我亲自挑选。务必甄选那种又老实又肯干的人,决计不会给衡哥添麻烦。”
如今顾衡是全族最有出息的人,谁敢往他脸上抹黑,就是跟全族的人过不去。
两人正在这边细细商议接下来的章程,就听村口里一阵喧天锣鼓响。有村人飞奔过来禀报,说县台大人亲自带了莱州城的士绅们过来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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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朝山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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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贺礼
锣鼓开道, 一副二人抬的锡顶拱盖绿呢大轿稳稳停在顾家老宅门口。
顾衡微微眯了眼, 扶着张老太太的手作势欲跪。轿帘掀开, 一个蓄了短髯的中年男子忙上前将二人扶住,态度无比谦和地笑道:“当不得老人家和举人公的一拜, 我今日前来一是认认门儿,二是给顾举人送贺礼银。”
来人正是莱州知县方敖同,吩咐衙役们将花绢、衣裳、酒水并贺礼银共计一百六十五两奉上。顾衡忙双手接过,交予一边的顾瑛。
这是约定俗成的旧例。
每年秋闱龙虎榜出来过后, 当地知县就要按照名册为新任举人送去细布裁制的一袭新衣,且有一定数额的贺礼贺银。用以彰显新任举人从此地位不同,还喻示其可以出外做官为百姓谋福了。
虽然彼此神交已久, 但方、顾二人实是初次见面。
见礼过后,方县令趁隙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年纪颇轻的新任举人,却越看越是心惊。眼前之人相貌清雅出众, 待人接物处处周到, 让人时时如沐春风。还出人意料的沉稳低调, 全无乍遇惊喜时的得意和张扬。
屋中之人以方县令最尊, 偏偏方县令为敬长者,又特特谦让张老太太坐在左边首位,自己只拣了右边首位坐下。
饮了一遍茶后,方县令才捋须笑道:“我治下出了这么年轻的一位举人公, 我也是与荣共焉, 日后足以夸耀左右乡邻。我直到二十七岁才考中举人, 三十一岁才考中进士。说起来实在惭愧, 我像顾举人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淘气!”
士绅和众学子们自然免不了一顿奉承,坐在一起慢慢说些风土人物的闲话。
茶过二巡,方县令就提议顾衡将自己在大比时的策论默写一遍,以供在座诸位学习。顾衡把茶盏放回几上,知道这是在考校自己的功底,自然无可无不可。转头吩咐顾瑛取来纸墨,略一沉默后很快就挥笔写起来。
张老太太虽然年岁大,却不是因循守旧的老妇,所以穿了一袭绀蓝色衣裙的顾瑛一直随侍在侧。此时顾衡在案上默写,她就在一边帮着研墨。
方县令见年轻女孩虽垂眉顺目,神情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神色间也没有小地方女子的局促扭捏,就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却忽觉这叫顾瑛的女子眉眼间的神色有一种莫名熟悉,总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但他分明是第一次踏足沙河村,这抹熟悉究竟从何而来?
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就听场中诸人发出阵阵惊叹。原来在短短的两刻钟内,顾衡已经把长达千余字的策论全部默写完毕。
方县令接过几页纸,眼皮一跳心头蓦地又是一惊。单就这一笔功力深厚的铁划银勾,就足以引人侧目。待细细阅读,只觉遣词优美朴实,内容详尽有物,让人颇有一种齿颊留芳般的耳目一新。
他赞了几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纸页卷起塞在袖中。又与张老太太并族长顾九爷就来年地里庄稼的收成闲谈,看着天时渐晚这才率众离去。
一县之尊都送了礼,其他的士绅们自然也要随一份礼。
忙碌半天的顾瑛看着堆满了半间厢房的绸缎、糕饼、碗盆、家具并几件金器玉器,坐在炕边暗暗发愁。这收了礼就要回礼,以后这些人家娶媳妇嫁女儿做满月打十朝,都要一一还回去才行。
应付完最后一位客人,推门而入的顾衡听清她的烦恼,好看的杏核眼似乎都愁出了血丝,不由哑然失笑。见佳人一时要恼怒,忙起身将地上的礼物大致分类,细细分说其中的门道。
“哪里还需重新置东西,还礼讲究个差不离就行了。你使钱小虎帮着打听一下最近时日有没有做事的,把这家的礼物还给那家,把那家的礼物还给这家,仔细莫给错了就行。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这些东西至多换个红封皮儿罢了。”
顾瑛一听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心头忧烦去了大半。
将礼簿放在一边,咯咯笑道:“哥哥你懂的真多,人家说举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连这些内宅之事都知道,我就想不出这样不亏钱不亏力的法子。”
顾衡淡淡一叹,“有些事儿看得多了,不学自然也会。大宅门里故旧连着故旧,姻亲连着姻亲,其迎来送往还要复杂得多。幸好在咱们家里只有你我和祖母,两边都没有太多的走礼。”
他望过来一眼,像论述天气一样无比自然地道:“以后我也独守着你一个人,不会弄那些淘气的姬妾之流来闹你的眼睛。”
顾瑛正扯着一块织了仰瓣莲纹的紫绸,闻言微微红了脸。
旋即咬了一下唇角,抬头极认真道:“我会裁衣做饭,会针灸看病,会孝敬祖母。除了没有亲生父母,样样都配得起哥哥。若是有不会的,我也愿意下功夫去学。日后哥哥心里若是生了嫌弃,我就带着孩子带着祖母走得远远的。”
顾衡不由哈哈大笑。
他喜欢这样充满自信浑身干练的顾瑛,从前的……顾瑛不多言不多语,委屈半辈子跟了童士贲那样一个伪善之人,到死那一刻才让自己明白她隐藏至深的心迹。
屋外的桂子香时有时无,青瓷油盏上的昏黄灯火将屋子渲染得一片温暖。
左右已经无人,顾衡就牵着她的手一路细细指点:“……眼下天气虽已然凉快,但糕饼之类的点心不经放。你添些白绵糖干果之类的东西,拿麻纸再一一包好,回头让顾九爷按照户头分给村里的人。”
又指着桌上堆放的绸缎布匹道:“这里面你拣能用的就自用,不能用的就叫经济进来大致作价个估卖出去。他们晓得我成了举人,必定不敢欺瞒哄骗价钱。你仔细比对,与市面上低个两成都行。只要手里有了银钱,在外头什么都买得到!”
顾瑛将收到的礼贴齐在一起,看着或是大红烫金,或是素面洒金的封皮,慢慢道:“哥哥,我们在沙河镇是不是住不长久了?”
顾衡一怔,方柔声道:“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傻问题?明年我要是中了进士,那么下半年肯定要被吏部派官。我毫无背景建树,多半只能谋到某个小县的知县或是学政一级的职位。但若是考不中,只怕又得委屈你在这里继续待上三年。”
他想了一下,又道:“明年我想早些去京城备春闱,到了那边我就细细打探你的身世。京畿重地南来北往的人多,总归能寻到一点线索。我跟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结果,不管我中没中进士,明年春天我都会迎娶你进门。”
顾衡忽然露齿一笑,眼里现出一抹揶揄。
“你莫要心急,我从前听那些番邦人说过,女子成亲不宜过早,要不然对身子百害而无一利。你如今跟着祖母在外行走,应当知道年纪大些的女子生孩儿时要容易得多!”
话题怎么转到这边来了,顾瑛脸色顿时羞窘成一块红布,“谁心急了……”
不提这边两人好得蜜里调油,那边方县令一下轿就将随众尽数打发掉,自取了一盏三枝铜雀油灯,把自己关入书房,取出顾衡所做的策论细细研读。
这届乡试策论的题目是一一论海港开放之利弊。
据方县令所知,朝廷有人提议为防东倭异动,最好在今年冬天在东南新增一个不冻港口,以壮我方沿彊海防。内阁当中分为新旧两派,对于是否开放海港本就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这下又要新增一个,无异是往油锅里倒冰水。
皇帝岁数大了加之性子一向温和,被这两派人马吵得头脑生疼,一通发火后干脆就把这事作为大比的考题之一。
顾衡的文章一开头,就写道:夫中土自隋唐开国以来,万邦来朝旌旗遍布……
用大白话简单的说,开放港口有利有弊。仔细算来,利弊几乎均等。但若不开放港口,无异于闭关锁国自寻死路,反而会使日益壮大的海上贸易转为地下走私。那么就只有趋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化,且将弊处缩为最小。
开放海港,势必会加快内陆与外邦的商品流通,对平抑内陆短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譬如日本国的金银矿、爪哇国的香辛料都是中土奇缺的。商人重利,相对的会促进港口之繁荣。若是一味打压与民争利,这些舶来商品最后就会集中在少数有官方背景的商人之手。从侧面讲,会激化官商与普通商人的矛盾。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激化矛盾不如因势利导,设置有司专门协管此类商事。并派重兵驻守港口,无论进口还是出口课以重税,丰沛国库的同时,也让中小规模的商人有一条活路,不致被大官商挤兑出竞争圈子。
方县令初初看时,脑门上已经激起一层冷汗。此时再细细研读,就不禁拍案叫绝。此文有理有据,难得的是整篇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却将人说得心服口服。这篇策论要是在朝堂上公开,势必会堵住那些老古板的嘴。
海港必须开,但要如何开却是一门学问。
方县令官卑人微,并没有在朝堂上选择站队的意思。但他觉得,这篇策论代表了第三种声音,也代表了自己一向模糊的观点。旧派太老套,新牌太激进,应该有一种循序渐进且不伤根本的方法。
老祖宗笃信中庸之道,不是没有其道理的。相信这也是济南府上层人物点顾衡为乡试亚元的真正目的。这样一个不出门的乡间小秀才,竟将千里之外的事态发展预料得分毫不差,这人的确是多智近妖!
方县令将这篇策论誊抄了一份,又细细写了一封信件,将顾衡的原稿附在信件之后。盖上火漆封印之后,吩咐心腹将信立刻快马送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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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州篇大致告一段落。
男主:从此我要踏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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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侍女
信件经过半个月急行军似的颠簸, 终于顺利送到涌金门大街末角的端王府。
书房里的端王看着面前内容和笔迹一模一样的两篇策略, 一向板正严肃的颜面露出一丝笑容, “方敖同在莱州任知县,齐为民在济南府任乡试监临官, 这两个人竟然在书信里向我举荐同一个人,倒也算是一件稀奇事,想必这顾衡有几分真本事。”
方敖同和齐为民年少时都曾是端王的伴读,如今都在地方上履职, 算得上是端王的心腹。
王府总管魏大智就陪笑道:“王爷慧眼如炬,奉皇命巡视各路贡院,看了这么多秀才也只听您说过这人还有几分才干。”
正在桌案前分茶的一个梳了偏云髻的侍女听到“莱州顾衡”几个字时, 一双纤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好在正在专心看信的端王并没有注意,女子用纤细的尾指迅速抹去黑地素三彩茶盏上的几点水渍。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温婉模样。
端王看完书信, 缓缓沉吟了一会儿, 口里不住赞叹。
“我在济南府时, 只隔着一道门听见过这个顾衡的声音。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尤擅以四两拨千斤。这笔颜真卿的字,看似圆润端正,字里行间却有一丝腾腾杀气。想来毕竟年青,锋芒还未收敛住。”
毕竟是深宫长大的皇子, 虽然不受皇帝宠爱, 但看人看物的眼力劲还是相当准的。
分茶的侍女双手加额, 恭敬递过来一盏月下踏雪寻梅。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没有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园子里服侍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最不喜欢别人胡乱发声,所以递过茶后只是安分的敛眉垂目。
端王却忽地侧身抓住她的指尖,徐徐摩娑了一遍微笑道:“秀儿,我记得你的祖籍好像也在济南府。不如我派个人去好生查查,也许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也说不定。”
唤作秀儿的侍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骇得几乎变了颜色。
“多谢王爷的厚爱,只是初见府时王妃娘娘早己帮我查过,说离我血缘最近的一位堂叔在多年前离世,剩下的几亩田产早就被族里收回。故乡早已没有亲人,回不回去已经无关紧要了……”
王妃俞氏淑惠恭顺生性温良 ,嫁进王府已逾十载,虽然没有生育但端王很是敬重于她。能够送到自己身边服侍的女子,必定经过重重的盘查和考验,所以这个秀儿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
端王看着眼皮都不敢抬的侍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只是皱皱眉然后随意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