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肃王大为心动,半晌后却摇头道:“其一,周贵妃之父周阁老把持各部经年,起码有半数朝臣出自他的门下。这老家伙致仕之后,咱们费了多少的心力才把兵部和刑部拿到手,所以这两处万万不能有差。”
肃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楠木圈椅上,扳着指头算道:“其二,宫中圣人对三年一次的取士看得尤其重,每次都是使五军都指挥司、直隶衙门、城防营的兵丁轮流负责卫戊。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无异于火中取栗。万一有个好歹牵连到我,在圣人面前得不偿失。”
解芝芳何尝没有想到这点,但看到敬王那边如同烈火烹油,就免不了耳热心跳。
听到这话暗自警醒,笑道:“还是你想的长远些,只是还要尽快拿个对策出来。如若这批看不惯武人的进士象豆芽菜一样,一茬又一茬冒出来,难说以后不会骑在咱们头上对咱们指手画脚?”
这的确是当前最大的隐忧,肃王额头一股青筋暴了暴,一把抓过一旁的五彩花蝶纹果碟摔在地上,盘里的几块茯苓糕和玫瑰酥咕噜滚落。
王府的点心做得极地道,那玫瑰酥一掉在地上就碎成指尖大小,香甜的味道引来几只尾羽短小的麻雀。这东西的胆子极小,啄一口就抬头看一眼,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时时警惕盯着眼前。
本是气急的肃王看得有趣,良久才眯着眼睛道:“你也看明白了,那把位子不是我想不想争的问题。现在无论我如何想,别人都要把我逼到墙角去。除非像老二那样,缩着头闭着眼一心只管修经念佛……”
解芝芳见这位主子的暴怒过去,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自小是这位爷的伴读,但也时时提着一副心肠。就随声附和道:“端王殿下也是小心太过,当年的事其实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楚……”
很多人都对皇帝突然冷遇端王感到不解,解家作为京城数得着的勋贵人家,自然知道有些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特别是宫城里的事不能一概而论。
所以解芝芳也不过是过过嘴瘾,“不过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子,圣人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不但当着朝臣屡次训斥端王太过残暴,还让他亲自为那位枉死的宫女子抄送一千遍《地藏经》,让咱们这些外人看见了都觉得不落忍……”
端王已经被骇破了胆,这是朝堂上下公认的事。
肃王不免生出些同仇敌忾之意,“看看如今的端王,堂堂皇后所出嫡子一让再让,竟被打压成了这副懦弱模样。我如果无作为,他就是我日后的下场。正经一品亲王,只能在郊外的皇庄上种花种草。”
他眼中生出暴戾,“老三宫里仗着周贵妃,宫外仗着周阁老事事肆意张扬,圣人眼中如今只怕也只剩下他这个亲儿子。他日如果登上大位,以其心性只怕不会给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活路。与其这样,不如放手一搏……”
解芝芳心肝颤了一下,却更知开弓没有回头箭。
打从家里人把他送到宫中做了大皇子的伴读起,生生死死早已注定。就干脆抱拳道:“愿誓死追随王爷,我解家上下人等任王爷差遣。”
肃王自个伸手在衣架上拣了一件青地八宝纹金宝地锦长衣穿好,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利落劲儿,莫学那些文人的酸气。我记得你家老爷子六十大寿要来了,到时候提醒我过去见个礼。”
解芝芳的父亲解文庭曾任东宫侍读学士,兼任吏科都给事中,是皇帝极为重用之人。他五十岁的时候因为老父辞世,故上表丁忧回乡守制。皇帝几次亲自垂询让他回朝,都被他痛哭婉拒,其仁孝之名一时传扬天下。
解芝芳心头一时大喜,父亲的六十整寿是解家的大事,若是肃王能够拔冗前去,哪怕就是露一会儿脸,也是解家的无上荣光。
他踌躇了一会儿,轻声言道:“我父亲的寿辰在二月末,这件事倒是不急,眼下倒有一桩事正好要请王爷拿主意。我听人说周尚书家忽然多了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是他族中的女孩,说是预备在三月份贵妃娘娘的千秋诞上献礼的……”
肃王早就听说过这件事,对于周家的良苦用心大家伙早就是心知肚明。
就无奈垂了眉毛不屑道:“这周家本就是江南大族,同宗不同宗的兄弟众多,一口气儿选上十个八个女孩子也不是难事。要是在千秋诞上以贵妃娘娘的名义赐下来,只怕大家伙都只能欢天喜地的接着。”
解芝芳就一挑眉毛笑道:“周家的女儿多不多,我不清楚。但是颜色好年岁又合宜的只怕不多。这一口气儿多了十来个适婚女,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就稍稍费工夫打听了一下。”
他脸上憋了一点好笑,“好死不死地让我一个手下认出其中一个女子,其原本的身份是扬州府莳花馆刚刚扬出一点小名气的清倌人董冠儿……”
为笼络朝臣,挑选当红女妓充做周氏族中未婚女孩,这简直是狗胆包天。
肃王一时听呆了,他知道周家人无法无天,但是不知道周家人竟然这么无法无天。又骇又笑道:“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周敏之就不怕这件事传扬出去,与他妹子周贵妃的名声有碍?”
解芝芳心有戚戚,“我手下的这个小子最是机灵,去年年末的时候帮我走了一趟扬州办年货,只一眼就记住了那个董冠儿的模样。这周家办事如此下作,把一些娼门冒充良家,到时候堂而皇之的赐给朝臣宗室,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呢!”
肃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把这个什么董冠儿身边服侍的妈妈和丫头全部暗中带到京城来,瞅准时候令其到直隶府衙告状,就说有人拐带他家女儿……”
解芝芳挑着眉梢恶意笑道:“就是不知道莳花馆这个老鸨子得知她的女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当今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心头会不会后悔?”
因为能给敬王亲手挖好大一个坑,肃王眨了眨眼睛,眉宇惬意地舒展开来,“贵妃娘娘的千秋诞,实在是令人期待呀!”
※※※※※※※※※※※※※※※※※※※※
明争暗夺的大幕拉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子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九十七章 春闱
二月初九, 开始春闱。
不过寅时三刻, 礼部贡院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 顾家老老少少全部出来送考。张老太太把顾衡上上下下仔细摸了一遍,觉得他脸色红润手脚暖和, 终于放下心来道:“放着胆子去考,老天定会保佑你得中!”
顾瑛从车厢横板上跳下来,照例把一根从寒同山资圣寺求来的红签别到考篮上,笑盈盈地道:“这是祖母特地从老家带来的, 灵验的很。既然能保佑哥哥乡试中了亚元,也必能保佑哥哥此次高中!”
钱小虎挤在钱师傅身边,笑嘻嘻的道:“前个儿我们出去采买东西, 那个卖肉的老板死活不要咱家的钱。说少爷要是得中的话,就把这个考篮转卖给他,他愿意拿十两银子高价购买, 他家里有两个儿子正在读书呢。”
钱师傅自然老成一些, 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 “尽在胡说八道, 少爷此次得中的话,正经就是文曲星下凡,用过的东西都是沾了仙气儿的。那个卖肉的十两银子就想买过去,只怕是睁着眼睛做白日梦呢!”
顾衡哈哈大笑, 甩甩衣袖不在意地道:“回头告诉那个老板, 等我考完了, 这个考篮就送给他。”
顾瑛见他神情轻松, 心里悬着的一颗大石放下一半。侧身指着一旁的大食盒道:“这里头我做了五十个胡饼,这个天气放再久都不会坏,最上面一层是卤制的精瘦牛肉。吃的时候拿小刀子割一片,夹在胡饼里能充饥。”
她想了一下,又从旁边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大纸袋,细细叮嘱道:“这里头是去年磨的藕粉,你不想吃那些干粮的时候就拿这个东西兑一点热水,调匀净了也能当顿。进去后千万当心自己的身子,不管考好考孬,我和祖母都在外面等着你。”
顾衡满含笑意地听她唠叨,等她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完,才柔声答道:“莫担心,且等我的好消息……”
三阙辕门渐渐关阖,巨大的灯笼将此间照的恍如白昼。灯光将中门上朱匾黑字的“贡院”二字照得发亮,顾瑛搀扶着祖母,和许多考生的家眷一样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会试同样分为三场,所试项目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顾衡把带来的家伙事儿一一安置妥当后,徐徐展开考卷。
第一场是史论五篇选三,其一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其二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其三今欲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其道何之从……
说实话这些题目又涩又偏,相信很多人已经在开始骂娘了。顾衡却是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开始提笔破题。
“士习之邪正,视乎教喻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以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
顾衡的一双眼睛只能盯着笔尖这块方寸之间,忘记了饥饿寒渴,甚至忘记了前世今生的仇怨,所有的精气神都用来解题。这场来之不易的考试,他在梦里肖想过无数回。逼仄的号舍就是雕梁画栋的殿堂,简陋的桌板就是通往坦途的桥梁……
九天之后,当满脸油泥水汗的顾衡大步从贡院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疲惫不堪的面色下,有一种未曾宣诸于口的隐藏喜悦。
特别是顾瑛,如今彻彻底底放下一颗心。她向来是个心细的人,总觉得哥哥经历过这场科考仿若脱胎换骨,终于走出了往日缠附在骨子里的阴霾,整个人都变得清爽通透起来。
等顾衡洗过澡后,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清淡可口小菜,并一大碗熬得不见米粒的稠米粥。
顾衡毫不客气的一扫而光,转过身就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傍晚时才慢腾腾地起身,披着一件曳地的半旧长衫坐在窗前,看院子里一丛半尺高的绿叶芭蕉。
许是心境不同,这块巴掌大的小园子在夕阳下郁郁葱葱。刚过了一个冬天的灌木丛当中有不知名的小虫,伏在草叶深处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就连巷口不时传来挑担小贩的叫卖声,都显得那样悠扬可爱。
顾瑛端着针线筐子正进门,一眼就望到神情倦怠脉脉无声的人,忙几步跨过来笑道:“哥哥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吱个声?祖母怕打扰你安歇,这两天都让我们垫着脚尖走路。”
女郎穿着一身翠蓝色的对襟儿外裳,行动间偶尔会露出纤细柔韧的腰身。顾衡抬头看着她的弯眉笑眼,心底一副肠子又酸又软,喃喃道:“哪至于此……”
顾瑛见他已经全清醒,心头说不出的欢喜,就将屋子所有的窗子全部打开好透风。
这处赁居的宅子虽然小巧,但是建得极为别致。将窗户打开后南北通透,屋前屋后所植树木散发的清香就扑面而来。眼下正值初春,虽然比不上莱州老家的润泽宽阔,也有值得赏玩的地方。
夹带花香的细风一鼓一鼓地扬进来,顾瑛的脸上透着笑意,“祖母由钱师傅陪着,到郊外潭柘寺烧香去了。听说在寺后的集云峰上有一座龙潭,有人曾经看见潭中有龙出没,其香火灵的不得了。祖母就想为你去求一支平安签……”
会试的结果没有出来,大家心头都有些七上八下。张老太太一辈子信佛,在老家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寒同山的资圣寺里参拜。所以一听说潭柘寺的菩萨灵验,一大早就让钱师傅陪着出门了。
顾瑛手脚麻利地从厨房端过来一钵熬得香浓四溢的鸡粥,柔声笑道:“我仔细打听过,才从贡院出来的人身子都虚的很,头几天都只能喝粥。这锅里的浮油我都撇干净了,清亮亮的如同白水。哥哥不管喜不喜欢,多少都要用一点。”
有这番心意在里头,一份鸡粥硬是让顾衡尝出甜味来。
他见周围无人,也无人会笑话自己的猖狂,便低头悄悄道:“这场应试……我有五分把握,若是真的中了,咱们一家子兴许要长久留在京城。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既然要留下就要做留下的打算!”
在顾瑛单纯的心目当中,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哥哥更能干的人。
既然他说有五分把握,那么就是有七成的可能会得中。她一时喜得双眼都亮堂起来,也俯下身子悄悄道:“……祖母原先说过,这回即便不能中也让你历练了胆子。只这一条,这趟京城之行就算没有白来。”
顾衡经历过梦中那场劫难,觉得人世间唯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唯有眼前女子的笑靥才是此生唯一的救赎。
他轻咳一声,掩住喉中些微哽咽,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祖母惯着我,你也只知一味惯着我。既然如此,那就要惯着我一辈子,无论生死绝不能半途撒手……”
顾瑛笑得杏眼都眯成一弯月牙,低头把一件细棉葛布裁成的春衫比划在顾衡的身上,低声道:“……只要哥哥不嫌弃,让我惯多久都行!”
顾衡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耿直,但凡出口的每个字都比真金还金。
就趁着无人大着胆子捉着她的指尖道:“我和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你父母的下落,回莱州后就找户人家帮你改换户籍。到时候我们俩就邀请一些相熟的亲眷,简简单单地成礼,你千万不要觉得委屈才好。”
女郎的手并不细腻滑润,纤长有力的指肚上有薄薄的一层茧子。隔着一层皮肤,温热的脉搏蓬勃有力的跳着。再不像那场大梦里,潜藏的心思如同裹在冰寒的雪水里,让人永远只能感到若即若离。
有些话说出口后就变得简单许多,惶急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顾衡俯首认真地看过来,“再往后,我就带着你和祖母在京中长住。我全无背景,最开始时多半只能任一些没什么品级的小职位。等我熬上几年有了资历,就到吏部请求外放为偏僻地方的知县,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松快了。”
顾瑛的耳朵根子都红了,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尽管羞涩难当,却还是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答道:“只要跟着祖母和哥哥在一起,我什么苦都不怕吃。只是这么大一家子人在京里要吃要喝,又不比莱州还有自己的田地,我想找一个进项好贴补家里……”
顾衡向来知道这个妹子不是扭捏作态的女子,但见她这么快就开始操心家里的钱粮,就不由自主的扬了一下眉。又怕她察觉生了羞赧,就按捺住心头的畅快,皱着鼻头也开始认真思量家里该添些什么进项?
顾瑛把春衫最后几针收好,略略腼腆地道:“哥哥我有个主意不太成熟,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我听人说,江浙一带到处都是棉庄丝行,生产出来的土布又厚又软,微微浆洗后就可以行销各地。”
她仰头看见青年听得尤其认真,不知为什么胆子就大起来,话语中的条理也越发清楚。
“……京里这些大些的绸缎庄子,卖的都是花色繁复的八丝绸、花绫、贡绸、织锦和香云纱。这些天我跟着祖母逛了好些地方,却没有发现几处卖江浙土布的。”
顾衡一如既往的凝视着女郎,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微微笑道:“你想开一个专门卖土布的铺子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买得起绫罗绸缎的人毕竟是少数,应该算作一个商机。”
他沉吟了一会儿,直指其中的陋处,“不过这土布便宜,那么利就自然薄,若是想从中赚钱必然要量大。你仔细想过没有,现在北上漕运的盘剥杂税尤其重,这布从两浙运过来,要卖多少价才回得了本呢?”
顾瑛听得呆住,慢慢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不由满脸沮丧。
京城中的人不是没有察觉到两浙地区的土布有市场,而是因为这布运送到京之后费用尤其高,折算下来没有什么利头,所以才没在京中大肆流行起来。
顾衡喝完最后几口鸡粥,忽地一笑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可想,要从布上赚钱,那就只能把布价卖得高些了……”
※※※※※※※※※※※※※※※※※※※※
京都居不易,所以先给媳妇儿找一个能生钱的营生。
shg
第九十八章 营生
两兄妹都是说干就干的人, 第二天就开始满世界乱转。顾衡是越转越兴味盎然,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 顾瑛却是越转越心凉。
京城最富盛名的崇文门东边估衣街上,最多的就是成衣店和绸缎庄。叫得出来字号的就有敦庆隆、西裕兴、天顺成、广益生、瑞德源, 林林总总的一字排开,看着又富贵又喜庆,每家铺子的生意都不错。
随意拣了路边一间茶庄坐下,顾瑛垂头丧气地不愿意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