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留芳园的上房一片狼籍, 各式珍贵瓷器和稀罕摆件的碎渣遍陈, 但很快被拾掇齐整恢复成原样。范庶妃脸上带着残存的怒气, 在软榻上呆呆坐着。直至手腕上的刺痛一股股地提醒她,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境。
大丫头文绣跪在地上苦劝, “娘娘,娘娘,你千万清醒些。魏总管过来只是敲敲边鼓,并没有说什么见真的话, 咱们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
她机警地压低了声音,“那件事情败露后那孟婉儿明知必死,立刻下了无数保证, 又当着咱们的面儿把致命毒药揣在了胸口。本来所有的线头到她那里就断了根,可谁知这个妮子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要命的线索,王爷那边纵然起些疑心也是自然的。”
范庶妃微微动弹了一下, 眼神也重新变得活泛了些。
文绣忙将白玉瓷瓶里的紫草无痕膏拿过来, 用长银匙一点点挑在伤处, 细声道:“在这世上孟婉最恨的就是俞王妃, 我跟那丫头从小一起长大,最知道她认死理的性情。她……还指望您日后扳倒俞王妃出气,所以即便是死也决不会卖了咱们!”
终于镇静下来的范庶妃缓缓点头,脸上也恢复了婉柔。
“说的是, 我竟然让魏大智那个兔崽子绕到沟里去了。唯一知道咱们在这件事当中做了手脚的人, 如今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大可不必如此惊慌。王爷让李侧妃过来, 应该不是为这个……”
文绣终于放下心来,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紫檀嵌螺钿多宝格又是一阵头疼。什锦胡同以前是娘娘一个人当家,砸碎了什么物件到库房里找几件填补上就行了。但从今往后就是李侧妃当家,行事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便宜了。
有些事她这个当丫头的反而要看得通透一些,西郊别庄那边的人虽然没有找到什么切实的证据,但还是起了疑心。所以才有李侧妃堂而皇之的到来,其实就是变相地捋夺了娘娘在这边的管家之权……
服侍范庶妃歇下后,文绣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慢慢地清洗那只绿地四合如意纹的荷包,一边想着刚才的事。
那天范庶妃忽然得知住在西郊别庄的俞王妃顺利生了嫡子,心生妒嫉之下也想给谡哥讨份象样的体面。
这份体面既不能太招人眼,也不至被人看低。范庶妃左思右想,就想让谡哥的开蒙师傅康先生参加王府的年尾家宴。一来让康先生心生感激日后更加尽力,二来显得她这一脉在王府中地位尊贵特殊。
想法很好,但需要有人在王爷跟前不着痕迹的递话。
端王的性子向来沉肃寡言,虽然不怎么管事,但更不喜欢别人多事。范庶妃知道王府总管魏大智在王爷面前一贯有几分脸面,就让身边的大丫头文绣到库房里挑一件金贵体面又易保存的小物件作为谢礼。
结果文绣一眼就瞧中了这块马上封侯的羊脂玉,不但意头好成色也极佳,自己留着或者拿出去送人都很适宜。她又极细心地挑了自己亲自竹的一个绿地四合如意纹的荷包,将这块玉件装好。
那天趁无人时,她将荷包塞给了前来请安的魏大智,期期艾艾地说了范庶妃的隐晦念想。那人笑了一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现在,这个荷包又回到了文绣的手中,包里马上封侯羊脂玉件所幸并未摔坏。就连织金缎的绣面洗过熨烫过,粗粗看起来与以往相差不大。但终究下了一回水,颜色就不复最初的鲜亮了。
魏总管走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好意提醒还是郑重警告,现下都不得而知了。现在想想,也不知当初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做下那般大不韪的事儿,若是事情爆开自己有几个脑袋只怕都不够砍?
俞王妃有身孕这件事瞒得极紧,等什锦胡同得到确切的消息时,那位已经坐稳了好几个月的胎。
那段时日范庶妃整日像油煎一样坐立不安,直到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张方子,说这几味药掺杂在一起放在孕妇身边,不出三五日就会造成血漏。且悄无痕迹,就是御医过来也查不出什么不妥,只会以为那是孕妇本身的体质薄弱。
文绣这辈子做得最大的恶事,就是在背后骂别人几句坏话,或是在被窝里扎个小人儿,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地害人。但是想着家里一溜串儿弟弟妹妹的前程,还有范庶妃许诺的种种天大好处,终于把良心撇在一边,寻思了好几日后将看园子的孟婉引荐给了范庶妃。
这个孟婉是个超龄的二等丫头,过完年就要被放出去嫁人了。
但只有文绣这些一起长大的家生子才知道,孟婉这个才貌俱全的丫头,当初本可以不再做丫头的。就是因为俞王妃的善妒和假仁假义,才把孟婉的锦绣前程生生给断了。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孟婉听到范庶妃隐晦至极的暗示后,整张脸都开始亮堂起来。
这丫头心中的恨意显然埋藏极深,只考虑了短短的半刻钟就开始交底。说俞王妃的身边如今防范的很严,每一口吃食每一道汤水都要两个人亲自监督亲自品尝。即便她的母亲是俞王妃身边贴身服侍的嬷嬷,从这方面绝不好下手。
但俞王妃有个隐密的习惯,每个月都喜欢城外的寺庙或者庵堂上香拜佛。
放在二道门库房里的那座精制软轿,隔不了多久就要用一次。而俞王妃生性爱洁,每次出门前所用的被褥迎枕都要换洗干净的。若是能将这些药粉巧妙混进去,即便事发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再趁着混乱将留下的痕迹一一消除,到时候就是神仙下凡也查不出其中的原委。
也许女人在这种阴谋诡计上天生就有极大的天分,范庶妃很快就用重金请人做出数个几可乱真,却混了致命药粉的玉坠角。孟婉儿见状如获至宝,第二天就自告奋勇地拿着东西去了西郊别庄……
文绣想着魏大智临走时的温和面容,再次生了后怕。
俞王妃毕竟是正式受过赐封拥有金牒玉册的皇子妃,肚子里还怀有皇室嫡枝血脉。如若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还好,如今却是露了老大破绽。
那孟婉死之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要是能打听到一二就好了?
这就象头顶上悬了一把刀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文绣很小的时候曾陪着父亲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没听到最后永远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是悲剧还是喜剧?
文绣把绿地织金缎荷包紧紧压在枕下,又把棉被厚厚地裹在身上,终于感到踏实了一些。睡意来时她漫无边际地想,难怪人家说富贵险中求。自己这回提着脑袋闯下滔天祸事,只望日后范庶妃千万能记得自己的好!
此时躺在架子床上的范庶妃却没有丝毫睡意,帐顶上的银薰球在细风中滴溜打转,散发着昂贵的伽南香气。
整个王府只有留芳园的用度奢华一些,甚至俞王妃用的东西都没有她来得精致。每个月内务府的供奉送到王府时,都是紧着她第一个挑选。像百姓难得一见的水果菜蔬,像江南织造府贡上来的新式绸缎……
从前,范庶妃认为这是王爷对自己和谡哥的格外恩宠,所以一直受得心安理得,但是现在却不敢这么确定了。
穆皇后还在生时,范庶妃那时还是钟粹宫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然后穆皇后突然间就没了,她也亲眼看见二皇子从云端跌落下来。即便伤得很了痛了,也只敢躲在无人处无声痛哭一回。
从那时起,二皇子的痛就变成了她身上的痛。只要有空闲,就上赶着去嘘寒问暖,为此背地里不知受过多少人的嘲笑?
她看着二皇子跌跌撞撞地成长起来,看着二皇子从开朗爱笑变得寡言默然。身上的衣服,也从生机盎然热烈奔放的大红缂丝变成了黯淡的灰色白色青色细棉……
二皇子十八岁的时候被指婚,对方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闺女,那天她捂着被子哭了半夜。天亮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跑到周贵妃所居的景阳宫哭求了许久,拼着不要脸面翻来覆去毫无章法地磕头,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到二皇子身边侍侯。
周贵妃也许从来没看过这么有趣这么痴傻的人,就做主把宫女范氏赐给刚刚新婚的端王为庶妃。
虽然成为一时笑柄,但那时候性子尚单纯的范庶妃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她依旧尽心竭力地对端王好,在留芳园的小院里,夜以继日带着几个丫头做了无数的针线。
那时的她,对着出自书香门第的俞王妃天生就觉着矮上一截。她想,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只想留在端王的身边,远远地看着就好。
但一日复一日的孤寂使得范庶妃心里像长了野草,她想膝下也许有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自己的下半生就有了指望。她知道每年秋露那天,端王就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因为那天是穆皇后的冥诞……
范庶妃如愿以偿地有了孩子,这就是后来的谡哥。
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宫里府里的赏赐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有人说,周贵妃是故意拿她来恶心俞王妃的。但不论怎么样,端王有时候会来留芳园里坐坐,看看孩子,甚至有时候还会陪她说会儿话。
留芳园的水榭亭台,留下了多少欢笑和回忆。谡哥在前头读书写字,端王站在一旁细细指点。范庶妃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也许……我们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俞王妃一年复一年地都没有身孕,自己身边侍奉的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殷勤。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端王虽然不怎么受皇帝待见,可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日后一个铁帽子亲王的品爵是少不了的。
范庶妃的心也像旺炭一样被点燃,且很快就陷入魔怔——只要俞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自己的谡哥日后就是理所当然的世子。眼下的日子很好,所以就应该这样长长久久的过下去,什么都不应该改变才是正道理。
哪里知道第一次战战兢兢的出手就被人狠狠扇回一巴掌,哪怕再自欺欺人,已经养大心肠的范庶妃也不能将李侧妃的到来视做一番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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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先生
第二天一大早, 就有西郊别庄的管事带着一队婆子丫头, 过来收拾留芳园旁边的晴雨楼。
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没有留神, 端着一盆污水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撞到了范庶妃。那丫头面上虽然诚惶诚恐,眼底却有一丝不怎么显眼的不耐烦, 就连欠身行礼的动作也显得敷衍。
知道跟一个下人斤斤计较有失风范,但范庶妃还是忍不下这口气,转身时一个耳光就重重地甩了出去。
如今连这些当奴才的都敢给自己脸色,日后这府里只怕没有自己母子俩的容身之地。她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深吸一口气, 转身就往三省斋走去。
三省斋是端王专门辟出来给禝哥读书的地方,就连名字也端王亲自起的,就是取自“吾日将三省吾身”。什么样的人需要每日三省吾身, 那时候的谡哥连笔都还捉不稳,从其可以看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
每回走到这里,范庶妃都从心底里泛起一股自豪——王爷对自己对谡哥, 究竟是不同的!
书斋里槅扇大开, 大冷的天连一个炭炉子都没有, 每回看到时范庶妃都忍不住浮起心疼。但她更知道, 男孩子万万不能长于妇人之手,所以每次都强压制住自己不去联想宝贝儿子的可怜境遇。
青衣青袄的仆妇们都站得远远的,范庶妃安静地听着儿子一板一眼地背诵《中庸》,“自诚明, 谓之性。自明诚, 谓之教。诚则明矣, 明则诚矣……”
似乎是背错了几个字, 七岁的谡哥乖乖地伸出小手。那寸宽的戒尺“啪啪”地打了下来,似乎是打在了范庶妃的心上。谡哥似乎低呜了两声,康先生就大声斥责了几句,那孩子立刻像兔子一样老老实实地趴伏在大案上写字。
到了巳时末,有仆妇过来说午膳已经备好。坐在案前看书的康先生微微点头,谡哥才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离去。范庶妃连忙躲在廊后,不想让孩子看见此刻柔肠百结泪水涟涟的自己。
过了半刻钟,这在水磨楠木椅上的康先生终于把书放下,扬声道:“不知庶妃娘娘有什么事,说又不说走又不走,难不成还要我大礼参见才肯进来吗?”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但范庶妃却如奉纶音连忙闪身而入,扯着帕子角低声道:“先生,我把事情搞砸了……”
康先生今年已经五十余,身形干瘦满头白发,顾盼间双眼却有厉光。若是顾衡在此处,就认得到这其实是一个熟人。在莱州的西山精舍,这位老爷子曾经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山长。
吝于王府内外有差男女有别的规矩,康先生只是远远地站着。听到了这句话后连眼皮儿都没掀,“娘娘这话说的真是奇怪,你把事情搞没搞砸,跟我有什么干系?”
范淑妃满脸愕然不敢置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噗通”一声双膝就软了下去。
三省斋地界高阔,加上草木繁茂遍植松柏,从外面并不十分看得见里面的情形。但王府三品的庶妃娘娘竟然朝一个小小的西席先生下跪,这话怎么都说不过去。
屋子里沉闷的让人难以忍受,康先生却是一脸的漠然,只抬头看了一眼照旧翻手中的书,任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女人跪在地上。
范庶妃呆愣着,悄悄瞅了一眼那位的神色,却愣是不敢开口说话。绣了回回纹的织金门帘的帘脚在风中泛着一层一层的波纹,本就没有烧炭的书房不见半分暖气。隔窗看着外头雾蒙蒙的天,也不知屋里屋外哪边更冷些。
康先生盯着茶碗里的毛针茶叶上下浮沉,良久才重重的哼了一声。
“两年前,我应端王之邀到了府上任西席,看你们母子俩境遇可怜,才忍不住好心提点了几句。眼看王爷越加看重谡哥,你也应该越加收敛骄狂性子。这些年,王爷最看重你的就是谦恭二字。结果你一个心头不服,大好局面就让你全毁了……”
范庶妃又委屈又茫然,“我又没读过什么书,那个方子是先生你给我的……”
康先生眼皮儿一点点抬起,阴晦眼神却冷如霜剑,“俞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你最大的威胁,能够去掉当然最好。你在什锦胡同的王府里伏低做小地经营了十年,我以为那些人你已经如臂指使。这么一点小事应该干的人不知鬼不觉才是,不想却是高估了你的才干……”
这两人议论起别人的生死,如同吃饭睡觉写文作诗一般简单,却都没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妥。
范庶妃又羞又气,免不了为自己辩解几声,“这个计策前前后后我都考虑得仔仔细细,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就连轿帘上玉坠角所用的的玉髓粉末,也是我家流传了几辈子的祖传之物,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却不知怎的,还是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一眼识破……”
说到这里康先生心中的烦躁更重,低叹了一声,“人算不如天算……”
范庶妃大着胆子抬头,正好迎着康先生冷漠空洞的眼神,不知怎地就打了个寒噤。来时的恐慌和悲凉一重一重地袭来,连眼泪都比先前掉落得更凶,她哽咽了一声道:“我和谡哥,如今只有先生了!请您看着我死去亲娘的份上,再好生帮我一把……”
正值花信的女子无声哭起来如同梨花带雨,康先生透过她的身形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正当青春的人。
他的眉头皱起又松开,长叹一声道:“你母亲临死的时候给我写了封信,求我日后一定要帮衬你,我看在故人一场的份上只能勉为其难。可是你自个要明白,端王这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是不想惹外头的人看笑话,而不是你的手段如何高明。”
他看着委委屈屈的妇人,神思转了几转,终究没有把话说的过于难听,“你以后做事的时候前前后后都要考虑清楚,若是没有十分把握宁可袖手旁观。这回是你的运气好,下次若再撞在王爷手里,只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话头虽仍是斥责,语气却比方才缓和许多。
范庶妃破涕为笑,满脸孺慕道:“我从十岁起就离开家,一年都见不到母亲一回。她老人家仅有的几封书信却有好几次提及您,说您是人中骐骥通今博古。其实她就是不说,我也把您当成了我的亲生父亲一般……”
康先生目光转向范庶妃,眼里的不屑震怒终于淡了许多,远远一看甚至变得温情起来。抬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起来坐着说话吧,让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范庶妃打小就进宫当了宫女子,察言观色是头一等看家吃饭的本事。看见了康先生的面色缓和下来,也顺势坐在椅子上赔笑道:“我从小胆子就小经不起事儿,以后……还要先生多加指点。”
康先生带着一丝怜悯低声道:“这回的事儿也算打草惊蛇,俞王妃那边只怕防范得更严。其实这些都不是顶顶紧要的,最麻烦的就是王爷日后恐对你产生厌弃,而这种厌弃很容易牵连到谡哥身上!”
这正是范庶妃最为担心的一点,她不禁一阵眼皮弹跳头皮发麻,不知是欺人还是在自欺地喃喃道:“十年的夫妻情分,竟然一朝就没了吗?”
康先生把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掷冷笑连连。
“端王殿下的母亲当年还是宫中圣人的原配皇后,就因为牵连到厌胜一案,结果到现在都不待见这个仅存的儿子。有些人看重夫妻之间的情分,那情份自然就比海深。若是不看重,那夫妻之间的情分就跟纸一样靡薄。”
范庶妃脸色苍白起来,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水磨楠木椅的扶手,可以看见皮肤下的青筋像小蛇一样窜动,“——那我现在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