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君 第140章

作者:未晏斋 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不必。”他断然说,“朕不喜欢别人的脏手碰朕!”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嘴里自然是“嗻”,心里想:人都说这位皇帝有怪癖,对后妃态度极其糟糕,看来确实是真的。

  又想到在园子里这一个月,其实丽妃等嫔妃都是搬过来随侍的,太后也不禁这些嫔妃们和他睡一起,但他愣是一次牌子都没翻过,若说开始还是赌气,但一个月了,男人也不憋得慌么?

  他暗自摇摇头,毕竟作为太监,他十岁多就净身进来了,伺候的又是慈宁宫的粗活儿,不大晓得男人的事。唯只这种事也是越不“能”,越好奇,自己拿着臆想穷开心罢了。

  昝宁退到里屋,看见屏风上挂着的一件吉服,嘴角突然露了一丝笑意。

  在最前途未卜的时候,他怀郁如疾,朝野之事一概莫知,太后野心昭然若揭,他读过那么多史书,太晓得被软禁或被废的君王是什么下场。他当然必须翻身,但是无一人、一兵、一卒,怎么翻身?

  日日心里像是被火煎熬,作为男人又不能流泪伤心,露出孱弱的表现来。打完小太监出气,往往也会像气儿全部泄光的球儿一样,颓废、气馁、再无自信。

  直到那一日,正是大阿哥过继的宫中家礼,宫女来伺候他试穿吉服,他心知太后的险恶用意,但无力阻止,只能把一腔气怒撒在司寝宫女的身上,对着她骂:“衣裳你检查过没有?袖子口这么硌人,你也给朕穿?!”

  宫女他不便亲自上手打,跺跺脚道:“还不滚?!换件其他的来!”

  宫女战战地,低声说:“万……万岁爷,园子里带的吉服不多,还有一件天青色的和一件枣红色的,您上回嫌它们都有些洗旧了……”

  “那就不穿了!”他一拍桌子,“穿什么吉服!吉庆什么!当我是没儿子的老绝户,我还该放鞭炮来庆祝庆祝是么?!滚!”

  那宫女不敢违拗,麻溜地滚出去了,少不得把皇帝的言行汇报给太后去了。

  昝宁气呼呼的,拿那件衣裳撒气,狠狠地脱下来,往床上一甩。

  衣裳袖子被翻了过来,他一眼瞟过去,却突然愣住了。

  袖子里子上是绣了花——平素衣服里子是不绣东西的,穿着会硌着不舒服,但这上面却绣着一弯笑眼似的月牙和一枝青松。

  昝宁胡乱地一阵翻,在他贴身的荷包里翻出一块帕子,石青底色上,也绣着同样的月牙和同样的青松。

  这是他日日不离身的东西,是李夕月送给他的绣作,绣得那么用心,精致得简直呼之欲出,而且,这是她无言诉说的心意,女孩子最隐秘而真挚的爱意全数投放在这笑眼般的弯月上,每每见到,他就如见到她可爱的月牙般的笑眼。

  袖子上这月和松当然绣得粗糙了不少,没有那么繁复细致的配色,也没有极其逼真的绣工,但那针脚细密整齐,配色精妙鲜亮,还有月牙与松枝的模样宛如复刻一般——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她的手笔。

  昝宁当时激动得热泪在眶子里打转儿,把衣裳抱在胸怀里,密密地吻袖子里这刺绣的小月亮。

  “夕月,你受苦了。”他在心里对她说,“但是我知道,你还在企盼着我,我也希冀着尽快与你重逢。”

  他的腔子里顿时有了无穷的力量,在这样的颓势之下,也深感前路即便荆棘丛生,也值得他披荆斩棘,即便被划得遍体鳞伤,也值得他咬牙努力。

  那天,司寝宫女再一次硬着头皮到他的寝宫门外,牙齿仿佛在打架,却又不得不努力着说:“万……万岁爷,太后吩咐,您……您一定得穿吉服参加大阿哥入宫的典仪。”

  她捧着两件叠好的吉服:“万岁爷……太后说,洗旧了就洗旧了吧,凑合着也能穿穿,过了这一阵,再叫内务府和织造府给您做新衣。”

  “进来伺候吧。”

  屋子里传来皇帝淡定得多了的声音。

  小宫女鼓起勇气进了门,准备着挨上几拳几脚,也得按着太后的吩咐伺候他把吉服穿上。

  却见昝宁神色平静,已经把那套香色缎满绣着石绿水纹和平金龙纹的吉服穿上身了。

  他这一阵清瘦了一些,衣服腰身里好像有些空荡荡的,于是他张开双手,等着宫女帮他系上玉版腰带。

  那司寝宫女边伺候系腰带,边小心问:“万岁爷,刚刚袖口那里硌着,要不要奴才瞧瞧是怎么了?若是洗得不平服,可以熨一熨,若是……”

  她没说完,昝宁就很随意地说:“没事,朕后来看了,原来是一根线头,已经扽断了。”

  “是。”小宫女也不愿意多事,将腰带后头的带尾捋顺,又转到前头正腰带上挂的“七宝”。

  她偷眼望了皇帝一下,见他神色平静,目光看着极远的窗外,仔细瞧,能瞧见下眼皮子有些红,鼻翼边上貌似还有没拭尽的泪痕。

  她心里哀叹:这样英俊的男儿,也有伤心绝望难以自禁的时候。只是男人要面子,不肯在人前落泪,自己也假装没看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底下呢,是几章政斗。

  我已经尽力减少政斗的篇幅了,但是实在是想要说清楚,不想把政斗写得儿戏。所以爱看的小仙女们可以跟进,不爱看的就攒几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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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斗部分不能说非常完美贴切妥实,更没有现在流行的复杂的套娃式政斗模式。不过没啥虚头,在晚清史上会有些零零碎碎的影子,以及少许自主创设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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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那日过继的大礼成。

  怀郡王家七岁的阿哥入宫, 从郡王家的阿哥,一跃而成为皇帝的大阿哥。穿的是皇子才能用的香色绣五爪龙的袍子,戴的是红绒结顶的玉草冠, 小小人儿有着太后喜欢的那种瘦脸颊及尖锐的眼梢,说话还挺油滑, 几句就逗得太后笑眯眯的, 对四周人道:“听听, 多么机灵的小子!皇帝有这样一个过继子,真是福气!”

  旁边人一道凑趣:“谁说不是呢!那么聪明伶俐,大阿哥真是可爱极了!”

  昝宁瞧着这孩子就觉得讨厌, 但当他的手腕磨到里子上的刺绣, 想到那一弯明月高挂在心田里,再多怨气也淡然了。

  伶俐的大阿哥以家人礼上来参拜他:“儿子给皇阿玛叩安。”

  昝宁不易察觉地一蹙眉,然后勉强笑了笑:“几岁了, 在家里叫什么名儿?”

  大阿哥回答说:“儿子七岁了,大名叫承芨。”

  “哦。”昝宁淡淡地应了一声, 转身想走开。

  大阿哥凑上去说:“皇阿玛, 太后说,让我跟着朝中大儒在上书房念书, 还要我跟着皇阿玛的谙达学骑射。”

  昝宁扭头说:“骑,这里施展不开;射, 朕就可以教你。”

  在大阿哥雀跃之前,太后已然发声阻止:“皇帝, 射箭, 就算了吧。园子里窄小,没那个地方,也没弓啊箭啊那些个东西。”

  这警惕的, 好像就怕他一有利器就要报仇似的!

  昝宁忍着就要爆发的火气,低头越发笑眯眯地对大阿哥说:“对哦,园子里不能有利器。不过呢,咱们是马上得天下的,这射猎功夫总是不能丢了的。虽说园子里不能骑射,不过地方比紫禁城还是大不少呢,撒狗放鹰,也可以捉兔子逮麻雀,也是狩猎的技艺。”

  大阿哥虽然油滑,到底还是个贪玩的孩子,顿时拍手说:“啊!皇阿玛,您教我撒狗放鹰的狩猎之技吧!”

  “那首先得有狗,有鹰。”昝宁说。

  大阿哥说:“儿子家有狗。”

  “你家有狗啊?”

  孩子点点头说:“我叫我阿玛送进来。”

  “你……阿玛。”昝宁若有深意,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怒道:“什么你阿玛!明明是你伯父!”

  其实,亦即大阿哥的本生父,这会子过继礼成,父亲就变成伯父了。

  昝宁笑着维护孩子:“没事没事,一时改不了口也正常。”

  又说:“行,你伯父出狗,鹰那?”

  孩子挠挠头:“儿子伯父家没有鹰。”

  昝宁说:“朕倒是有。”

  又看了太后一眼:“皇额涅,朕在养心殿的两只鹰,能取过来么?”

  大阿哥过继的礼仪上,有几个宗室家的福晋、夫人在,太后不好意思为一两只鹰显得自己对皇帝苛刻小气,想想两只鹰也翻不了天,自然大方一点,笑道:“当然可以。皇帝带大阿哥玩鹰,可得当心那扁毛畜生,别叫爪子挠伤了孩子。”

  这位大阿哥在宫里住下之后,很会看眼色,在太后面前总是活泼机灵会卖好儿,但在皇帝面前就调皮得可以,连皇帝宫里那些太监宫女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头:“这什么孩子啊!真该打一顿板子撵出去。”

  没成想这孩子耳朵还尖,第二天就趾高气昂地对太监宫女们说:“哪个撺掇我皇阿玛要打我的?你看他敢不敢打我?太后要是知道了,一个个要打死你们!哼,就算太后不打死你们,我将来当了皇帝之后,也要一个个打死你们!”

  大家看这七岁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口出狂言,敢怒而不敢言。

  亦知他这话大概率也没错,太后把他弄进宫来,就是打算着取代昝宁的。这帮子宫女太监虽然是太后那里派过来的,但也不是她的心腹之类,不由地就对软禁在清漪园的昝宁产生了同情之心——有这样的养母、这样的养子,将来他哪有好日子过?!

  只一会儿,看见大阿哥承芨又拿着一根抽陀螺的鞭子在院子里胡闹。先打廊子下悬着的鸟笼,吓得那些鹩哥、凤头鹦鹉、黄莺儿、画眉等等在笼子里扑腾着乱飞,叫声都变了调;接着又追着猫和狗抽,惊得狗都缩到了窝里,而猫爬上了树。

  承芨哈哈大笑,对负责照顾他的宫女道:“不听话就得打,你再不让我吃糖,我也打死你。”

  那宫女气呼呼去屋子里捧了一盒子糖,打开放在承芨面前,强笑着哄:“大阿哥爱吃就吃吧。糖管够。”

  回身就肚子里咒骂:“吃吃吃!最好吃成一口黑牙,全部蛀光,疼得你哭爹喊娘!”

  又寻思屋子里那位皇帝莫不是也给太后的淫威吓怕了吧?他这便宜儿子在宫里发疯,他连出来喝骂一声都不敢?好歹名分上他还是“阿玛”呢,就任着这儿子胡闹?

  昝宁果真龟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直到传报他的两只鹰到了才出来看视。

  两只鹰一只是白色海东青,他亲自熬着养大的,后来又移交给李夕月喂养;一只是普通些的金雕,交给李得文熬好之后又送回宫里,捕猎不如海东青,但个头更大,铁褐色看起来更吓人。

  他见着两只鹰,不由挑唇一笑,而两只鹰见到主人,也都扑扇着翅膀有些激动。

  昝宁亲自带着护胳膊的皮套,拿起一片牛肉逗引,两只鹰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争先恐后到主人手中抢肉吃。金雕自知勇力不及海青,乖乖等着第二拨肉吃。但昝宁似乎特别钟爱那只金雕,喂了一片肉之后又喂第二片,还摸摸鹰脑袋说:“想朕了没?几日不喂你,认生不?”

  大阿哥承芨咬着手指头羡慕地说:“皇阿玛,我也想玩鹰。”

  昝宁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没养过它们,它们不会理睬你呢。”

  大阿哥不服气,拿了一片肉去喂海东青。

  没成想满眼羡慕金雕的海东青并不是稀罕肉,看了看大阿哥手中那一大片牛肉,脑袋一扭,叫了两声,扑了两下翅膀,示意昝宁“主人,快来看我!你还有我!”

  昝宁只顾着金雕,不顾海东青。

  承芨想逗海东青,海东青又不理他。

  小孩子性子急,不由就朝海东青的尾巴揪了一小下。

  海东青可不是宫廷里驯服的哈巴狗和波斯猫,你给它来一下,它也是一定要回报的。顿时翅膀一扑扇,凌空一腾。

  承芨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昝宁扭头见海东青似乎还要俯冲,立刻喝止。

  那扁毛畜生还是听主人的话的,盘旋到一旁的山石上,拿铁钩似的喙梳了梳羽毛。

  几个太监宫女要紧去扶承芨。他哇哇大哭着,半天才起身,脸上半边都青了,眼睛肿得睁不开。

  昝宁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活该,扇你一翅子是轻的。朕要再晚一点,你的眼珠子就能给它啄出来。”

  小孩子吓坏了,脸又疼得火烧似的,噘着嘴哭哭啼啼道:“皇阿玛,这东西不好,咱们把它们赶出去吧。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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