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昝宁嗤之以鼻:“你喜不喜欢关朕什么事?朕喜欢就行了,你不喜欢,你离它们远一点。连鹰都敢招惹,你不是找死谁是找死?”
那帮子被这位小爷欺负得苦的宫女太监暗自称快,哄劝着承芨说:“大阿哥乖,冰敷一下就不疼了。咱们冰敷完去吃糖,去吃好多好多糖好不好?太后还说你今日还有功课要背。”
“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背功课?!”刚刚听到“糖”才啜泣得小声一点的承芨又嚎啕起来。
昝宁本来就烦他,要不是太后硬让承芨住他这院里“培养感情”,他恨不得这熊孩子滚得越远越好。顿时掉了脸子说:“爱背不背!不背你们就告诉太后去。带着他滚远点,别来烦朕!”
宫女太监们只好哄着承芨往外去:“大阿哥,咱们到海子边看锦鲤去好不好?”“要不,去万寿山上吹吹风?”……
承芨也是可怜,小小孩子离开了亲爹亲妈,一边讨好太后,一边又出来个爱理不理的冷漠新爹,这会子啜泣着被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外去。
门口进来一个人,承芨抬头一看,泪收了一半,指着那人的胡子说:“胡子好长!我要扯两根下来玩!”
背后传来昝宁的一声暴喝:“你敢动张师傅一根胡子试试?”
承芨吓了一跳,回头扁着嘴,眨巴着眼,虽然不敢顶撞,但心里想:哼,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等你不在旁边了,我就要扯他的胡子了,看他敢不敢不同意我大阿哥的要求!等我当皇帝了,我就把他下巴上的胡子全都拔光!
张莘和面容有些疲惫,但生就一张和善而正气的脸,此刻微微笑着摸了摸承芨的小脑瓜:“大阿哥吧?你喜欢臣的胡子?太后前几天还有意让臣做大阿哥您的经学师傅呢,明儿臣先开一张背诵的书单来,还有每日要写的大字和小文。也不用多,就一百个大字和一篇一百字小文吧……”
大阿哥一吓,连连摆手:“我不要你的胡子!我讨厌长胡子的人!我叫皇祖母把你赶走,你不许来我身边!……”
哼,这老头子的作业实在太特么多了!
大阿哥被一群宫女太监哄劝着出去了,皇帝被囚禁的院落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但随着张莘和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一位心腹首领,一脸假笑,哈着腰说:“太后说,张师傅心心念念要来见见万岁爷,万岁爷也心心念念要来见见张师傅,之前一直机缘不巧、不方便,今日总算是个好日子,让两位见一见,全了这师弟、君臣之谊。”
巧舌如簧,却全无“全谊”的举动,跟一帖狗皮膏药似的,亦步亦趋到了里头会面的暖阁里,不近不远待在皇帝的御座和张莘和跪垫的旁边,能把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分毫不差地收入眼、耳之中。
虽然可恶,但在两个人的意想之内。
张莘和不动声色先说:“臣闻皇上玉体欠安,五内焦灼,只是前此朝中事务繁杂,太后垂帘要求颇高,臣亦分不开身来看望皇上。今日见驾,皇上气色倒还好,只是清减了不少。”
这也是真挚的关心,张莘和不由就目中雾光蒙蒙,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子。
他在上书房做皇子的师傅的时候,本来也无攀附之心,每一个皇子都是一样地尽心去教。但慢慢的,当年那位瘦瘦小小,却容貌清隽聪慧的六皇子昝宁入了他的眼。
那时的昝宁话不多,也有些胆怯,但非常努力,他有时候拉着他的手问:“阿哥将来打算做什么呀?”
小小的昝宁会奶声奶气地说:“皇阿玛说,我们都要做贤王,极力为朝廷分忧。”
这是官话,然后他会低声说:“我呢,还要争取有出息,将来好让我额涅过上太平舒服的日子。”
张莘和总会笑着摸摸他的小脑瓜,夸奖道:“六阿哥这颗孝心,真是最最宝贵的东西。若是能够晓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芸芸众生也当做自家亲人一样看待,常怀恻隐之心、悲悯之心,便是最仁德的人了。”
小昝宁眨巴着懵懂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张莘和在朦胧的泪光中重新看向座上的君王,这位皇帝符合他们这些大儒心中明君英主的形象,可惜明珠蒙尘,朝廷不是被权臣当道,就是被女主夺.权,这样一位君王却只能在这样一间封闭的宫室里、在重重监视里艰难地与自己会一面,两个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不敢说错。
昝宁看着张师傅眼中的泪光,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何止他的日子不好过!在朝中所谓“帝党”,日子都不会好过,张莘和肯定是头一个遭殃的人。太后连用落第举子诬陷张莘和这样一个正直大儒“收受贿赂”“贿买试题”这样的卑劣手段都使出来了!
张莘和目前显得坦荡,但太后铁了心要把他赶出军机处。那女人奸毒的手段极多,拿后宫那一套对付前朝官员。但是往往正难胜邪,众口铄金之下,亦不敢想象事情会如何发展。
昝宁终于道:“张师傅,朕身子骨是比一个月前好多了。只是有时候还有些头晕乏力,不知是怎么了?”
张莘和立刻说:“哦哦,头晕乏力,大约是主气脉不畅的缘故。”
“主气脉不畅”,恰如他现在被禁园中,消息不畅。
张莘和见他颔首,知道和这位弟子还是有灵犀相通的地方。于是又说:“臣学过少许岐黄之道,今日斗胆,为皇上请一请脉。”
太后派来那太监觉得有些不妥,陪笑道:“张大人,已经有御医给皇上把过脉了。”
昝宁斥道:“御医把脉,也得三五个把过,互相参证,才能用药。怎么,多一个把脉的会出什么问题?”
那太监不大懂,而且此刻是皇帝接见大臣,他要多言多语,万一给一顶“谁许你干政插嘴”的大帽子扣下来,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太后只是吩咐他来听着动静的,他只管把看到、听到的传话回去就是了,其他的不论。于是乖乖闭了嘴。
张莘和膝行到皇帝御座边,说:“请皇上升一升袖子。”
昝宁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手腕。
张莘和四指轻轻搭在寸关尺上。他身躯高大,顿时背影挡住了那太监的视线。
张莘和搭了一会儿脉,缓缓说:“皇上身子骨没有大碍,不妨着上朝。”
昝宁说:“嗯,但确实头晕无力,还是暂歇一歇吧。”
张莘和点点头:“也好,太后垂帘,可以分忧。臣如今陷于流言蜚语之中,倒是老病侵寻,只怕难以为朝廷效力了。辞呈已经写好了,请皇上转奏太后钤印准许。”
昝宁叹息道:“积销毁骨,师傅真是为难了!”
目中盈盈,却也没有留恋。
那慈宁宫太监心道:不错不错,总算还是个听话的皇帝,这意思是在劝张莘和退出军机,辞差回老家了。如果这样听话,太后倒不妨再留他几年,省得废了皇帝总归是朝野震动。张莘和也算知趣,辞呈也写好了,太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赶下朝堂,不过也能为他留点颜面。
他再没想到,这两个人一边借着把脉,殷殷切切地说着话,一边张莘和的手指在昝宁的手腕上书写。
两个字:“搁车”。
第175章
李得文这日忙完广储司的工作, 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
拖着步子到家,李谭氏拿着掸布给他掸着外衣上的灰尘,絮絮叨叨地问:“你这一阵怎么这么忙?忙也就算了, 能不能再找找人,到辛者库见见大妞去?我做了些耐放的煎饼和酱菜, 你带给她去, 万一辛者库的伙食不好, 也让她改善改善?可怜见的,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说着说着就哭了:“原想着入宫再出宫,即便再二十五六岁了, 人家好歹还瞧着是‘宫里出来的, 有规矩’,还抢着要做媳妇;现如今即便出来,也是有罪罚没的宫人, 只怕势利的人家都懒得请媒人来,只能下嫁些穷苦的旗人, 过吃饱饭都艰难的日子……”
“嗐!”李得文一声长叹, “你瞎想什么呀!还都想到什么嫁穷苦旗人这一说去了!如今我天天忙死了,要像你这么成日价闲着瞎想, 只怕就要疯了。”
李谭氏一拳头打丈夫胳膊上,瞪着眼睛说:“女儿是我一个人的?!”
李得文惧内, 只能拱手求饶:“姑奶奶,你饶了我!”
李谭氏才不饶他呢, 紧跟着又是一粉拳砸他胸口上, 哭着说:“忙忙忙!你忙出什么出息了么?”
李得文叫屈:“哎哟喂,这会子太后老佛爷又在提下半年她六十圣寿的事,字里行间就是说她为先帝、为皇上忙了大半辈子了, 如今这么辛苦还不能好好过一个寿,是普天下人不孝顺她!如今内务府首当其冲忙得臭死。哼哼,我们广储司还算好呢,只忙些布匹衣服什么的,花费也有限;营造司那里已经欲哭无泪了,因为里头传出来的懿旨,说打算着把清漪园四周都修一修——但是没钱,自己想办法。”
李谭氏也不由“啊”了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说,之前不是步军统领衙门喊着说朝廷欠饷嘛。为这还……”
她眨眨眼,一副“你懂的”神色,才又低声说:“皇上都为这事栽进去了,她倒又搞幺蛾子?”
“所以说这老娘们顾头不顾腚!自以为天下都归她了,尽可着她享福!”
李谭氏警惕,“嘘”了一声才悄然道:“小心着些,这些话要传出去了,吃不了兜着走。”
李得文一边脱袜子泡脚,一边冷笑道:“我这话根本不算什么,外头离谱的话她还没听见呢!她以为这是高宗时候啊,道路以目的?前些年绿营和八旗军被捻匪打得抱头鼠窜,最后靠各地的团练才剿灭了的,谁还真拿朝廷当不可言说的祖宗?也就京里收敛着点,外头各省,有个笑话早就传翻了去了!”
“什么笑话?”
李得文琢磨了几秒,低声笑道:“这话我也有干系,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山东巡抚赵湖桢,跟太后杠上了。太后申饬他今年不急着解送赋税和漕粮进京,他一折子就顶回去了,道是东省水灾才结束,皇上给的赈粮恰恰够,百姓们叩谢天恩才叩谢了两天,这会子催遭灾的地方缴赋税,不是拿老百姓开玩笑?然后呢,就听说东省打莲花落的那些乞丐和流民,拿皇上仁德的事编了莲花落唱得满世界都知道;又……”
他忍不住自己吞了声笑,才说:“又拿邱德山编了莲花落,说‘那老公儿皮肤白、个子高,英俊潇洒可怪妙。’‘妙,妙,尤其妙,那老公儿胯.下还有宝,看得叫驴儿心生妒,看得老娘姨口水掉’……”
李谭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得文笑道:“乞丐打莲花落,当然是乱七八糟的。但是这话说的是邱德山,他被赵湖桢杀了之后曝尸,好多人好奇去剥了他的裤子想看看宫里的老公儿是什么样子的。然后传出这个谣言,你想想对后宫那位而言,无从辩解的苦,是什么滋味?!”
赵湖桢也真是够胆大的!不愧是带过团练的文臣、封疆,这一招他顶了天的罪过无非是没有管好老百姓的嘴——但人家只要反驳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个黄河堤坝臣已经殚精竭虑了,老百姓的嘴是我区区巡抚能管住的?”亦叫人气死了也无话可说。
李得文说:“这种流言,一般当事人总是最后才知道的。只不知接下来皇上和朝廷有什么动静?”
正说着,突然听见外头他家的大丫鬟一惊一乍在喊:“咦!咦!”
李谭氏开窗探出头问:“怎么了?大傍晚的叫这么响?”
大丫鬟是个胖姑娘,笑着指着家里的大杨树梢说:“大奶奶,您瞧一瞧,这不是咱们家大爷养过的老鹰么?”
李得文不由擦干双脚,趿拉着鞋,也探出头去一看:呵,可不是他代昝宁熬出来的那只大金雕?
大金雕神气地站在树梢上,峻厉的双目睨视着下头。
李得文喜欢这些玩意儿,自然觉得是意外之喜,穿着卧室的鞋就出了门,对着那鹰一声唿哨。
大金雕还认得旧主人,“呼”地飞下来,扁毛畜生很聪明,见李得文没有戴皮护袖,就没飞停下来,而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停在石榴树上,一旁屋檐下挂着的画眉、白头翁什么的,顿时吓得直扑棱翅膀。
李得文说:“快!拿我的护臂来!拿鹰架子来!”
老鹰通人性,见主人装备好了,才悠然地飞下来,停在李得文的胳膊上。
李得文很细心地发现,鹰脚上居然系着一个金属环,很像信鸽用的那种。他玩鸽子的人,当然晓得里头的机关儿,伸手在活扣儿上“吧嗒”一按,金属环就破裂成两半,里面掉出一张薄薄的绵纸来,上头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最后还有一枚“皇帝之宝”的印章。
“哎呀妈呀!”李得文一声惊呼,好在家里的几个奴仆都比较懒,帮他拿好了东西,就没人还在旁边伺候,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张绵纸,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然后放开金雕落在树枝上,自己溜回屋子了。
皇帝的字迹他并不熟悉,但是这只大金雕是自己养出来的,除了皇帝和女儿李夕月,没人注意过这茬儿;“皇帝之宝”的大印,估摸着也没人敢造假。李得文仔仔细细把这道鹰脚里的诏书看了两三遍,心里悚然警觉,在家默默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把东西贴身收好,对另一间屋子里的李谭氏说:“媳妇儿,我有事出去一下。”
李谭氏抱怨道:“什么时候还出去喝酒应酬?”
李得文说:“嗐,我也没办法啊,那帮子哥们儿日日都不应承,感情不就淡薄了吗?”
他叫家里的老门子套车,然后转脚先去了隔壁亦武家。
“亦武,亦武。”他笑吟吟地唤老邻居家的孩子,对探出头来的他他拉氏打招呼:“有些事,要找亦武说呢。”
现在两家都是背晦——李夕月被发到辛者库当苦差,亦武跟的礼亲王和豹尾班都没啥好结果——所以倒都彼此理解,他他拉氏很客气地说:“亦武在呢,您请进来看茶。”
亦武的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看来这孩子没啥事做就研究各种枪炮火铳。李得文说:“赋闲无聊啊?”
亦武是个老实孩子,摸摸头自我解嘲:“没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豹尾班也要大动干戈了——听说紫禁城的侍卫里先在清理,和纳兰家不合的都拨到外围当差或者外放了。三等侍卫在京是人人羡慕的,要是外放去做个守备都司的,真是太不值钱了。估摸着下一拨就轮到粘杆处和豹尾班了,我这种只不过是护卫的,八成得从大头兵干起。”
李得文说:“知道朝廷里这阵子的大震动不?”
亦武听说过一些,点点头:“张军机上了辞呈了,说自己老病侵寻,也不堪中枢的繁琐,想回故乡教教书,做个乡绅。朝廷里装模作样留了一次,然后就批了辞呈。翰林院听说纳兰国轩要进军机,现在正在闹呢。”
李得文微微笑笑:“不错,太后这手实在太不顾清议了。纳兰国轩打算好了要进军机处,却又不肯放手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差使,大概接班的还没物色好,不过这几日已经挺胸凸肚地日日往清漪园赶了。”
亦武脸色很难看,胸口起伏,最后一拳头砸在桌面上:“这是明着想篡权啊!”
起身绕室彷徨了一阵,又一屁股坐下说:“不成!皇上是咱们的明君,决不能让他就这样被太后、被纳兰氏夺了权位。纳兰氏现在名声还不够臭么?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李得文笑了笑:“因为,他们不知道状况,军机处的几个,已经‘搁车’了。”
“‘搁车’是什么意思?”亦武也不明白。
李得文也是后来和六部的兄弟们喝酒是时才透彻地弄明白的,于是此刻和亦武譬解:“原来呢,‘搁车’是指军机处这样的枢廷之处,而枢臣却全数不作为,任凭每日四面八方无数加急的折子搁置,不上闻下达。太后在深宫之中,即便是垂帘听政,无政可听又将如何?”
然后又说:“当然,张莘和厉害的。如果直接全堂‘搁车’,摆明了和太后对着干,太后会警觉,也会放出手段来,最后少不得皇上忍辱负重出来转圜,转圜完未必有好结果。现在呢,是张军机请辞,下头几员则以‘群龙无首’为由,扣下了不少要务——而太后并不知晓。现在六部怨声载道,翰林院和御史台义愤填膺,国子监都凑热闹把几个闹事的落第举子给扒了底朝天。马上各省督抚也该上折子了,太后垂帘本来就是不合祖制的事,只是她一意孤行,且闭目塞听,不知道下头的意见罢了。这样的政权,何能长久?”
不关心政务的人,却很通透,所以一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就知道太后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无论哪朝哪代,即便是武则天称帝之时,这样的暗流一定会存在。太后若能有之前和礼亲王合谋时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出来,或许倒还能保有权势更久一点;现在军机处故意只让她看到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却不让她看到一波又一波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