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晏斋
李夕月不意他突然转折, 只好先回话:“万岁爷,这不是金蛉子, 是过冬的蝈蝈,上回奴才的阿玛来顺贞门看奴才, 特特塞了一只蝈蝈葫芦给奴才, 说是想家了就听听。”
她咬了咬嘴唇,忍住那一点点想家的情绪:“奴才照阿玛的指点仔细养着这蝈蝈,据说过大冬是没问题, 说不定还能过春节。如今没几天就是大冬了,听这叫声,这只蝈蝈旺健呢,擎等着看它能不能叫到大年里。”
昝宁仔细一分辨,这声音确实没有金蛉子清脆,但响亮了许多。他点点头,竟然有些羡慕:“真好,这样一位父亲,特懂儿女的心思。你在家,该有多受宠啊!”
李夕月想:我在家真是父母的掌中之珠呢!
她是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辰好,满月了恰逢她阿玛补了个好缺分,家里人都拿她当福娃娃。所以即使后来有了弟弟妹妹,父母也是打心眼里疼她。
她点点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所以,万岁爷该能体谅,奴才想家的心事。”
昝宁点点头,抱了抱她:“我懂。”
她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刚刚万岁爷说有什么吩咐来着?”
“啊,打了打岔,都差点忘了。”皇帝说,“冬至节前要颁赐群臣,一般的写个‘福’字也就差不多了,但几位顾命大臣,每年都会安排宫人颁赐如意和饽饽桌。你还去一趟礼亲王府邸,这次要和正福晋打交道——她是太后的亲姐姐,你得少说话,多打量。”
他想了想说:“实话告诉你,陈如惠的妻子已经到了直隶境内,是我的师傅张学政派信得过的人亲自送她来的。京控不论成功与否,吴唐和他包庇的知府黄瀚想必都是没心情过年的,听说老早有信笺和炭敬送到京里打点了。本来呢,这也是朝堂的事,但是你晓得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不定礼王的后宅会有些好戏看。”
李夕月想了好一会儿,有点明白过来:“哦,是不是礼亲王会想法子保吴唐和黄瀚,而他的福晋纳兰氏说不定会恨屋及乌不高兴?我去探探这个风声?”
“对了!”昝宁高兴地亲了她额头一下,“果然给我调.教得聪明多了。”
李夕月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说:“可不,奴才的脑袋全赖万岁爷指点,才不蠢得厉害。”
昝宁笑道:“瞧你说得酸溜溜的。差使办得好,回来我赏你。”
李夕月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回到她和白荼居住的围房里,这会儿差事闲,白荼盘膝在炕上做针线,看见李夕月不由笑道:“哎呀,你可总算回来了。”
李夕月上前揽着她的肩膀:“可不,我可想死姑姑了。”
白荼放下针线道:“谁信啊,想的肯定是别人吧?”
李夕月撒赖:“哪有别人好想?自然是想姑姑啊!”
又说:“姑姑这阵子可真是辛苦了,一个人管着茶房当差,都没人换班,这两天都我好了,我来伺候万岁爷喝茶吧。”
白荼笑道:“万一再过了病气给万岁爷,可就出大事了。”
李夕月不能说“万岁爷”每天都来她的屋子,每回都脸对脸说话,时不时还亲个嘴,要是奉茶都能过病气,她早过给他八百回了。
当然,不能说,只能傻笑:“不会的,好透了。”
她斜眸一看,嗬,白荼的新女红又做得差不多了,老绿色手绢,角落里一只鹤绣得几欲冲天,纤毫毕现。
“哇!”李夕月羡慕极了,“姑姑手真是太巧了!您教教我吧,我也想绣块帕子。”
“你想绣什么?”白荼大大方方准备教她。
李夕月望天想了想:“绣一只金毛小狗吧?”
白荼皱眉:“你说插屏用猫儿狗儿的也就罢了,手绢上绣狗,给人家日常用的,算是什么意思呢?”
李夕月不能说她不敢绣龙,怕太招眼,又觉得姑姑说得也对,送人手绢绣只狗,好像不大好看。
白荼闲闲问:“你那邻居属狗啊?”
李夕月“啊?”了一声,随口遮掩:“对……对呀,属狗嘛,送个属相。”
白荼说:“那也不合适啊,万一属龙,你还绣条龙,打算着把人家送牢房了呢?”
李夕月挠头。
白荼翻了一本花样子书出来,翻了一会儿说:“手绢只绣一个角,虎啊、罴啊、豹啊,还有竹子、藤萝都可以。”
但李夕月觉得这些样子都俗气,那些“禽兽”的纹样,哪个配得上他?别又多心给自己一顿呲达。她突然眼睛一亮:“有了,我绣个弯月,配一枝松,好不好?”
白荼也不由拍掌说:“这雅致。”
李夕月也高兴起来,到装碎布的箱子里寻找,找出一方正青色的绸子,裁好大小,描上样子,又配了六七种绿丝线、三四种黄丝线、三四种米色丝线,把松枝和月亮的色都配好了。
正打算开工,外头传来小太监拍巴掌叫吃的声音。
白荼说:“万岁爷今儿个御门听政,想是回来了。你先把正经差使做好,空闲时再做针线。”
李夕月去茶房候着,一会儿见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奔走,知道他有叫起儿,一时还不忙着用茶,所以一边煮水一边想着她要绣的手帕,亦想着她哪天找机会把这件礼物送给昝宁,他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得自己要笑。
不觉外头一个小太监过来:“夕月姑娘,万岁爷叫茶,仍是君山茶。”
李夕月赶紧把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的茶沏好,调成温热微烫,用托盘装好,跟着小太监到西暖阁前,在门口报名奉茶。
熟门熟路地,她进到暖阁里面。皇帝是大朝的朝服,乌貂的暖帽带着金龙顶子,远望十分闪眼。他手头有一份奏折夹片,是正式折子之外,用来登录人名,或账目、条款、例规,乃至不便在奏折正文里叙述的内容,用一张白贡宣写着,夹在奏折中。
皇帝很忙,头都没抬:“茶水送过来。”
李夕月送过去,他仍是头都没抬,伸手要茶杯。
李夕月只能伺候周到,帮他把盖碗盖子揭开,浮沫简单撇一撇,然后送到手里,还不忘嘱咐一句:“有点烫,慢慢喝。”
昝宁小啜了一口,说:“几天不练,手生了啊?”
李夕月皮着脸笑:“不至于吧?茶叶、水温都是一样的呢。”
昝宁从夹片上抬头,笑道:“我还诓你不成?哎,李夕月,你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朕的话你也敢质疑?”
李夕月笑道:“那该说‘奴才该死’。”于是跟着就蹲身。
昝宁一把把她拖起来,顺势往怀里一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嗅嗅她的后脖子,然后轻轻地咬了一口耳垂。
李夕月差点抖一下,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只能求饶:“万岁爷,可不带这样的!”
“那要怎么样?”他调笑着,亲她的脖子,“这里?”
“正经八百的西暖阁呢!”李夕月真正是给他搞得浑身过电似的哆嗦,指了指匾额上先帝手书的大字,“‘勤政亲贤’,‘勤政’,别干和政务无关的事,祖宗看着呢。”
“还有‘亲贤’呢?”他并不撒手,“我亲亲我的贤妻,算是‘亲贤’?”
“胡闹!”李夕月听他曲解,心里反而有点慌起来,挣了挣正色道,“您的贤妻可在体顺堂候着。”
昝宁笑容凝结了一样,顿了一会儿才说:“别说这个‘贤’字她配不上,就是这个‘妻’字,她原也配不上。总有一天……”
李夕月小心觑了觑他的表情,他已然毫无笑意,斜乜下来。李夕月看他肃穆时还是有些害怕的,小心说:“这话,奴才听着害怕……”
昝宁放开她,说:“不必怕,我就是这个意思。反正迟早是要撕破脸的,暂且让她再多担两年这个名分罢了。”
李夕月少见他这种图穷匕首见的模样,平静了一会儿还是要劝谏两句:“何必呢,老话说,夫妻哪有隔夜的仇。万岁爷的家事亦是国事,主子娘娘又是太后的侄女,闹出去无论于公于私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来多难听啦。”
皇帝因着骊珠,只怕一腔子气全部怪罪在皇后头上。李夕月心想,若是贸然废后,真是堵不了悠悠众口。
想着她自己也丧气,她从没想过要取代谁,但是同样也从没想过给人做小——虽说皇家的妾不同于民间的妾,嫔以上是较亲王公主都高贵的,但是,毕竟说起来还是做小。
两个人在西暖阁里都沉默着。
昝宁有心事时,是默默地喝茶。喝完一杯,说:“再添点茶水吧,地龙烧得热,容易口渴。”
李夕月小心地给他加水,八分满后端给他,目光一瞥,突然在那奏折的白棉纸夹片一堆字的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礼亲王府二等护卫:瓜尔佳氏亦武”。
第80章
李夕月还想再看看夹片的标头, 昝宁似笑不笑的声音已经传过来:“看什么呢?”
李夕月有点紧张,说:“随便瞟了一眼。奴才不看了。”扭过了头,但是心里还担忧, 实在想再看一眼标头,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把亦武的名字开列在其中?
昝宁已然说:“朕的茶已经喝完了, 不用伺候了。”
这是提示她可以走了, 李夕月只能蹲安告退,心里却直犯嘀咕,生怕他会对亦武怎么样。
午后又该奉茶, 这次却在东暖阁里。李夕月低头进去, 看见皇帝站在书桌前写字,“拨镫法”执一支斗笔,另一手背着, 模样还挺自在。
李夕月道:“万岁爷,茶摆在您手边么?”他手边放着巨砚、墨海、大水洗、檀木镇纸……赤红洒金笺摆在正中, 他正在上面书写一个大大的“福”字。
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 昝宁努努嘴:“茶先放一边的高案上去,朕写好这几个字就来喝。”
李夕月放好茶碗, 顺便看皇帝写字。她看她阿玛买古董,见过不少书画作品, 算不上多精通,好坏基本分辨得出。
昝宁这一笔字, 和他的人一样, 瘦峻而清逸,顿挫转折间颇有骨力。
昝宁气定神闲写完一个“福”字,抬眼见李夕月看得津津有味, 不由笑道:“写得如何?”
“好。”
他皱眉笑:“人家拍马,好歹能有一串话来,你就一个‘好’字?”
李夕月说:“奴才怕像上次一样,说得不冾圣意。还是藏拙少说话的好。”
这也是她的通透和聪明之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懂多少说多少。
昝宁点点头:“后天冬至大祭,明天你跟李贵去礼亲王府上赐福字。我这幅给礼亲王,太后那里写得了一幅赏他的福晋纳兰氏。”
又说:“这几天我都得斋戒了,没法翻牌子,所以你跑一趟永和宫,问问你旧主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侧福晋吴氏。”
“嗯?”
“唉,你怎么没长进呢?”昝宁说,“你想想,吴侧福晋的父亲是吴唐,颖贵人——啊不,颖嫔——她的父亲是吴唐一直想法子保举的手下,颖嫔日常不想着替她父亲投桃报李?你大概还不晓得,她进京入选的那个月,便是侧福晋吴氏安排的公馆和下处,据说彼此已经认了干娘和干闺女。这么说,你懂不懂了?”
李夕月有点明白了,反正他是拉一派、踩一派,弄到内讧为止。她呢,则是到颖嫔那里敲敲边鼓,推动推动,促进促进。
她点点头说:“奴才大致明白了。但是宫女不奉主子的旨意,不可以在宫里瞎跑。奴才白眉赤眼儿地去永和宫,人家问起来,奴才怎么答?会不会反而落了人眼,不知道奴才和颖嫔有什么勾当?”
昝宁点点头:“虑得是。”
想了想,新换了一张红笺:“来,浓浓地磨些墨,我写个福字单独赏颖嫔。”
“这太张扬了吧?”
“就是要张扬。”
“可是过犹不及吧?”
昝宁看看她,顿笔想了想,然后到一旁的各色花笺里挑选了一番,选出来一张粉色套印芙蓉花的薛涛笺,用风流蕴藉的字体写一首《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然后意满踌躇地问李夕月:“这字写得怎么样?”
这是情诗啊。
李夕月皱皱鼻子,还没说话,他就自鸣得意地说:“哈哈,想来你是不会夸的,醋都来不及吃呢!”
“哪个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