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读
钱娇娘自衙门回来,打了蔫似的消停了。幸而邢慕铮识趣不在她面前晃悠,住也住在他的院子里。夜里邢平淳按规矩去正院请安,回来跟打了鸡血似的上窜下跳,钱娇娘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傻笑。
隔日早晨,钱娇娘醒来,顺便去后头瞧瞧昨儿二更了还不愿歇息的儿子,撩帘进去一瞅,傻儿子肚脐打在外边,一脚挂在床边,呼呼大睡。不知梦到了什么,还吧唧了两下嘴。
他半夜不睡,今儿大概要太阳晒屁股了才能起床。钱娇娘摇头笑笑,打算过了辰时再叫他,便替他盖了肚子,转身出去了。
钱娇娘出门去打水浇菜地,她离开有些日子,菜地里好似有人帮着浇水,葡萄竟还结果子,她摘了一串下来,用清水洗了洗,掐了一颗进嘴里,酸甜酸甜的,滋味还不错。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邢慕铮大步流星地进来,钱娇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邢慕铮瞧见她,也微微一愣,他走上前,在她身边停住,顿了顿负手道:“你、早起了。”
钱娇娘这才像瞅见他似的笑道:“侯爷来了,不曾远迎,侯爷莫怪。”
邢慕铮看那假笑刺眼,他撇开视线,却也不动。钱娇娘不知道他又唱哪一出,只当没他这个人,依旧吃葡萄浇水,邢慕铮瞧着她吃,又看向葡萄架上,那上头只剩下孤伶伶的一串葡萄,浅绿色半生的。他还记得自己每回撞倒了葡萄架子,她总会心疼好一会儿,亏得葡萄藤坚韧,还能结果子。邢慕铮见葡萄架子有些歪斜,上前去将其插结实了,又掐了一段死藤,将它绑了牢靠。忙完后,邢慕铮摇了摇试了试,稳当了许多。妇人家就是力气小,总插不牢实的。他偏头瞅钱娇娘,钱娇娘专心地浇水,眉头都不抬。
邢慕铮又去将另一头的架子整了,回来见娇娘浇完了一桶水,兀自提起来自屋子进了后院,打了满满一桶水回来,在钱娇娘身边放下。钱娇娘冷眼旁观,慢吞吞拿报水瓢弯腰去舀水。忽而哗地一声,木桶打翻在地,泼了石板一片,溅起些许灰尘,带着尘土湿润的气味。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手笨脚,弄翻了侯爷您亲自打来的水!”钱娇娘懊悔不已,“您且等着,我这就把它扫起来。”
邢慕铮一言不发,手在背后紧了紧拳头。他亲眼看着她掀翻了木桶。
钱娇娘拿了扫帚和畚蒌来,刷刷地扫水。可这水哪里是扫得起来的?钱娇娘扫了半天,抬头为难道:“侯爷,您瞧,这泼出去的水,怎么扫也扫不回了!”
这话中有话,邢慕铮不理会,“扫不回来,就重新打桶新的来。”
钱娇娘一抚掌,“对对对,打桶新的,反正旧的已经收不回来了,还是新的好。”
邢慕铮耳根子刺疼,他只当没听见,转而问:“丑儿何处?”
堂堂大将军,还死皮赖脸听不明白话么?钱娇娘暗骂一句,“还睡着。”
邢慕铮闻言,不再多说一字,转身走了。
钱娇娘莫名其妙,冷哼一声,提了水桶去后边打水。路过厢房时她停了脚步。方才邢慕铮问丑儿,丑儿昨夜里又那般开心,莫不是早晨有事儿?她想了想,放下木桶,去了邢平淳屋子推推他。邢平淳睡得正香,哼唧两声翻了个身。
“丑儿,你起床么?”
“娘——我再睡……”邢平淳闭着眼赖床,突地顿地猛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娘,什么时辰了!”
“辰时还未过。”
“辰时了!”邢平淳惊恐大叫一声,爬起来就开始胡乱穿衣,谁知越穿越乱,扣扣子全给扣错了。钱娇娘把裤子扔给他,叫他重新扣扣子,邢平淳低头一看,又手忙脚乱地解开,急得差点转圈圈。
“你干什么去,大清早的?”
邢平淳含糊说了一嘴,钱娇娘没听明白,邢平淳匆匆把裤子一套,袜子一钻,趿了鞋就往外跑,“娘,我走了!”
钱娇娘摇了摇头,拾起邢平淳乱扔在地下的衣服。清雅走进来,“丑儿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去了,他做什么去?”
“不知道。”
邢平淳这一去,直至正午也没见个人回来。偏生辰时未过多久就开始下雨,一阵暴雨后,还小雨滴滴嗒嗒地连绵不绝。清雅站在屋檐下望着门口,“丑儿这娃儿,到底还回不回来吃饭,也不说派个人来说一声。”
说人人到,一婆子撑着伞匆匆进来,见了钱娇娘行了一礼道:“夫人,老爷说少爷在他那儿做功课,午饭就在他院子里吃了。”
“别叫我夫人,丑儿做什么功课?”
婆子低着头快速答道:“奴才也不知,爷只叫奴才过来跟您说一声。”
钱娇娘与清雅相视一眼,打发婆子走了。钱娇娘回屋里拿了把油伞出来,“我去前边看看,你先吃饭罢。”
清雅道:“我陪你去。”
“下雨路湿,回头雨水黏一身,你又嚷嚷,我去去就回。”
第五十九章
钱娇娘撑着伞快步走到邢慕铮的院子,门口没有小厮,她径直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钱娇娘走进中厅,两个小厮正搬桌子进去,钱娇娘问:“侯爷呢?”
“夫人,侯爷在内书房!”
“别叫我夫人!”
钱娇娘皱眉啐了一口,穿过庭院去了书房,一进书房小院,就见一个小厮冒头冒脑地从书房旁的耳房冲出来,钱娇娘拦住小厮,“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去?瞧见丑儿了么?”
小厮抬头一见是钱娇娘,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夫人来啦!”
钱娇娘单手捂了捂耳朵,“我又没聋,小点声,别叫我夫人,丑儿人呢?”
“啊?”
“啊什么啊,丑儿,少爷,少爷人呢,你瞧见了么?”
小厮眼神来回转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钱娇娘见耳房里还围着些人,隐隐看见了邢慕铮的影子,她爽性不理会小厮,直直往耳房走。行至廊下,钱娇娘随手将油伞往廊旁一扔,快步走到门边。
“……大帅,少爷应是不堪受累,又淋了雨……我这就去开两帖药方……”
“丑儿他怎么了?”钱娇娘摔帘子进来,与站在门旁与简大夫说话的邢慕铮碰个正着。向来万事不惊的邢慕铮竟突地眼中有丝慌张,他僵硬移开了视线。
钱娇娘隔着空隙,看见躺在榻上的邢平淳。他光着上半身,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一个丫头跪在他的头顶处,似在替他擦头发。
“丑儿,你躺着作甚?”钱娇娘眯着眼看不清楚,她绕过二人,快步走过去,行近了才见邢平淳竟紧闭着双眼眉头紧皱,面色酡红,唇瓣也是血红的,极不舒服的模样。钱娇娘娇颜一凝,伸手探邢平淳额头,烫手的温度叫她立即收回了手,她抿嘴再探,手下炽热的体温烧着为娘的心。
“这是怎么回事?”钱娇娘压着声音,转头问,“他早先还好好的。”
室内安静无声,大家都偷瞄邢慕铮,没人回答钱娇娘。
钱娇娘盯向邢平淳被丫头擦拭的头发,湿漉漉的黏作一团,她再看乱扔一旁的邢平淳的衣裳,同样湿嗒嗒的一团还滴着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娇娘抬高了音量。
邢慕铮挥退众人,待屋里没了旁人,他上前一步,道:“……我原嘱咐丑儿今日卯时到书房来,我教他练功,但他头一日就偷懒不起,我便叫他在外头举手罚站半日。”
钱娇娘深吸一口气,“罚站半日,那末便是下雨也不叫进来?”那么大的雨!
邢慕铮抿嘴道:“军令如山。”
钱娇娘咬着牙冲上来就打他,她狠狠地打他的胳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邢慕铮吃了一惊,他差点不自觉就想反击,硬生生克制了,他抓了她的手低喝道:“你做什么!”
“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钱娇娘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她整个人就像一团点燃了的火,“小娃儿被这么折腾是会死的!”
邢慕铮料想钱娇娘定会气恼,才不叫人告知她实情。他没料到她竟会大发雷霆。她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忍着憋着,与他虚以委蛇,丑儿晕倒了,她却不管不顾敢与他发脾气了。
可邢慕铮却觉此事他并没有错。他本有意弥补父子之情,不想丑儿头一日就触犯军规,为端正他的态度,他自然要罚。举手罚站已是军中最轻的责罚,他不过是想给丑儿一个小小的教训。没想到丑儿竟在雨地里晕过去了。
娇娘不能在这事儿与他闹。
“男孩儿吃些苦头有甚要紧,哪个有作为的豪杰幼时不是磨练过来的,你越惯了他,他越不成材!”
钱娇娘嘴唇颤抖,她挣开他的手,双手用力推他,“你说得好听!丑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却将他当作路边的阿猫阿狗,不合你的心意就随意打骂,压根不管他受不受得住!你知道我与娘将他养大有多难么?我差点……”钱娇娘眼眶竟是湿了,她咬了下唇欲言又止,“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向那么小的孩子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邢慕铮欲反驳,钱娇娘却不再理他,她再推他,出门找简大夫。
邢慕铮深吸一口气,他走到榻边,负手俯视昏迷不醒的小儿。巴掌大的脸蛋因难受而挤成一团,额上冒着虚汗,呼一口气都显困难。娃儿看上去竟是那般脆弱,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歪头死去。
忽而邢慕铮的心口似被人捏紧了一瞬。
简大夫将与邢慕铮说的又与钱娇娘说了一遍,保证他退了热便无事了。只是简大夫留了一句不敢说,如若小儿高热不退,那这便危险了。
第六十章
雨停歇了,钱娇娘上前抱着邢平淳的胳膊让他坐起来,想背他回院子。邢平淳软绵绵地由她摆弄,一点生气也没有。钱娇娘鼻子泛酸,扶着他转身要去背他。邢慕铮一把将他从她背上抱下来,钱娇娘后背一空,转头怒视,“你做什么?”
见她防他跟防贼似的,邢慕铮忍住怒气,“我抱他过去。”
“不劳您费心!”钱娇娘伸手要抢。
邢慕铮咬着后槽牙,只当没听见,打横抱好邢平淳,大步跨出门外。钱娇娘只得跟着出来。
丁张迎上来,“爷,外头有……”
“不见!滚!”邢慕铮喝一声。
丁张吓得急急忙滚边儿,不敢再去触主子爷的霉头。
邢慕铮一路将邢平淳抱回娇娘小院,将人安置在娇娘床上,过了一会,奴才把药煎好了,热腾腾地捧了过来。邢慕铮看着娇娘将药一口口喂了进去,转身走了。钱娇娘连头都没回。
邢平淳下午醒来了一回,什么也不愿吃,钱娇娘愣是塞了他几口粥,才扶着他躺下。邢平淳很快睡去,但高热一直不退。钱娇娘最怕他发热,她曾见过一个小孩儿就是高热不退后来不治死了。她也曾在邢平淳大冬天里高烧不止,大夫都说听天由命了,是她捧着雪一遍遍地替他擦身子降热,硬生生给拽回来的。后来邢平淳每一回生病,她都怕他像那回一样,一病不起。
傍晚时分,邢慕铮又过来了,他来时邢平淳还躺在床上,钱娇娘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背对着他低着头刺绣。她的背影柔弱又纤细,像一吹就折的杨柳。
钱娇娘听见动静微微转头,见是邢慕铮冷了双眸。她转回脑袋,置之不理。.
“丑儿醒了么?”邢慕铮问。邢慕铮其实已从丁张嘴里知道邢平淳醒了,但他不知这会儿该说什么。
钱娇娘不理他,埋头刺绣。邢慕铮走上前,伸手拍她的肩膀,他的指尖才挨上她的肩头,便被狠狠地打掉。手背微微热辣,邢慕铮再去碰她,钱娇娘再一掌拍下,起身怒目而视。邢慕铮沉着脸抓住她的手臂,另一手强硬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向自己,钱娇娘用力挣扎,邢慕铮费了些力气才将她困住。
邢慕铮粗声道:“我不会害自己的孩儿!”
钱娇娘不信他,却也推不开他。毕竟是个头几乎有她两个大的汉子,又是习武出身,他只用几分力道,就能将她锁住。邢慕铮被她挣得烦了,长臂勒紧一分,令她的身子与他贴得无一丝缝隙。柔软的娇躯在坚硬的怀抱中,邢慕铮低头就能闻到她发丝间的香气,他竟又收了臂膀,几乎要将钱娇娘嵌进身子里。钱娇娘掐他臂上的肉,谁知他的手臂也跟石头一般掐也掐不动。
怀里越发地热起来,邢慕铮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我不会害丑儿,我是他爹。”他说罢,像是她身子烫手一般,倏地放开了她。
钱娇娘默默,弯腰拾起方才挣扎时掉落在地的绣品,她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似是不堪负重地叹了口气。
邢慕铮的心紧了一紧。
钱娇娘再抬头,已是面容凄凄,她擦了擦眼角,“侯爷,先前是我放肆了,我给您谢罪!”她低头弯腰作了个揖,抬头眼圈更红了,“侯爷,我钱娇娘虽无才无德,但看在我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伺候婆婆的份上,总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放过我们娘俩行么?您瞧我这现在过的什么日子,无名无份,还背着不忠的脏名,多在这府里住一日,我就多一日羞耻。如若您真为了回报我照顾您那点区区恩情,就放我们娘俩走罢,反正以后您定将妻妾成群,儿孙也满堂,也不在乎少丑儿一个,您就当行行好,叫我年老有个依托,我跟您磕头了!”
钱娇娘哽咽下跪,手一扑就想磕头,双手还未触地,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提了起来,邢慕铮讳莫如深地盯着她,钱娇娘吸吸鼻子,楚楚可怜。
“娇娘……”清雅自屏风处绕进来,抬头声音戛然而止。她瞅瞅纠缠一处的二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钱娇娘丢了个眼神给她,清雅会意,忙行了一礼匆匆离开。
邢慕铮只瞧了一眼又收回视线,他松开她,缓缓在她耳边说道:“下回掐自个儿用力些,哭出来才好教我相信。”差点儿他就着了她的道了。她泫然若泣的模样,差点想什么都答应她。
钱娇娘哭容一僵,他竟瞅见她掐腿了?
邢慕铮冷哼,看了看床上的邢平淳,转身走了。
第六十一章
小娃儿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邢平淳隔天中午就已活蹦乱跳,像没事人一样。钱娇娘故意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邢平淳嬉皮笑脸道:“爹教我功夫,我去迟了,害爹等了许久,他要我罚站半日,谁知我运气不好,下了雨,肚子又饿得很,所以就……这事儿是我的错,不管爹的事!”
钱娇娘扯了扯唇没说话,只心里暗忖,她与邢慕铮都不算纯良之人,怎地孩子心地跟白棉花似的,既白净又柔软。
夜里邢慕铮又过来院子用晚饭,三人默默地吃了饭,邢慕铮又叫邢平淳明日卯时去书房等着,钱娇娘一听脸便沉了。邢平淳虽也有些害怕,仍是急急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