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读
还记得当年他们带着丑儿大清早地从桂县逃出去,钱娇娘原是想在就近找个州县隐姓埋名住着,也好能偷偷回去打听邢慕铮消息,可是邢母坚持要投奔妹妹刘英,说是有个依靠,她们这才千里迢迢去了梓州,路上遭遇很多事,花光了邢慕铮留下了银子。原以为到了至亲家就安生些了,邢母不想妹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相亲相爱的妹妹。一开始还好好的,可是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邢慕铮战死沙场,她们就翻脸不认了,大冬天将她们赶出家门。那日起邢母就落下了病根,也成了她这一生没能过去的心魔。她每日都在病痛与愧疚憎恨中度过,无论钱娇娘如何劝解,药石如何进补,尽不管用,终是痛苦而终。
邢母临死前,抓着钱娇娘的手,叫她以后找到邢慕铮,一定要与他替她出这一口恶气。
邢母待钱娇娘不似媳妇更似女儿,钱娇娘与她感情深厚。钱娇娘一直牢牢记着邢母的话,记着要让田家夫妻付出代价。
田家人防着她,以为她会对邢慕铮说些什么,花些什么小花样。他们是太不了解她钱娇娘。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惟有他们死,才能将这笔血债一笔勾销。
第八十八章
“是你!”田勇章突然跳起来,哭丧着脸指着钱娇娘喊,“一定是你,杀死了我爹娘!”
钱娇娘立在原处纹丝不动,“表弟怕是伤心过度糊涂了,我与姨父姨妈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了他们?”
“你……”田勇章哑口吃黄莲,他看向邢慕铮,再蠢他也知道,他是绝不能说出真相!
田碧莲扑在田林文的身上无助大哭,转眼间爹娘竟就在她眼前全死了!她一个小女子,就像大海里的扁舟没了依靠,怎能不叫她惶恐害怕。
邢慕铮黑着脸抓过钱娇娘,他压低了声音,“是你?”
钱娇娘抬眼直直望向邢慕铮,他眼中的怀疑如刀似剑,钱娇娘低头又抬头,扯了扯唇,眼中无波无澜,“侯爷,你又冤枉我了。”钱娇娘将“又”字咬得极重,她浑身戒备,有如既将上战场的战士,“我不知侯爷你听了什么谣言,但我问心无愧。”
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就是这两人,害死了他的娘。
邢慕铮甩开她,咬牙道:“蠢妇!”
田勇章抓了根断木冲上来,抡起来大叫头上就要打钱娇娘,邢慕铮将钱娇娘拉至身后,一把抓住断木,喝道:“放肆!”
田勇章哭唧唧道:“表哥,就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杀了我爹娘的!你一定要为我爹娘报仇呀!”
田碧莲这时也从田林文身上抬起头来,“表哥,表哥,就是这毒妇!她害死了你的亲姨妈,我的亲娘!表哥,你可不能作视不理呀!”
“胡说什么,姨妈姨父暴毙,谁也不知情况,便先将他们抬回家去,再做定论。”邢慕铮扔了田勇章手中的断木,“你,背你娘下山。”
田勇章瞪眼,“我背?”虽是亲娘,但她已经死了呀!
正值此时,一穿土色布衣的男子自一径小道中走出来,他看向地下横着的一男一女似是死了,皱眉粗声道:“我是桂县衙门的捕头陈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陈卓的确是桂县衙门的捕头,只是今儿并不是他当差,他来这山里,也正是因为一位友人去世,他与别人一起来送葬的。他才与人扶灵上山,就听见一声惨叫。他放心不下,便顺着声音过来查看,还未到跟前,就听见有人说爹娘被杀害了。
现下两具尸体横在地下,陈卓自是重视。他上前仔细察看两具尸体,皆余温尚存,才死不久。死状一致,看样子全是暴毙而亡。
“官爷,我爹娘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被……”
“田勇章。”邢慕铮沉沉道,“闭嘴,退下。”
“表哥!”
“退下。”
田勇章一心想揭露钱娇娘,可终不敢不听邢慕铮的话,他咬着牙后退了两步。
陈卓站起来看向邢慕铮,只见他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于是上前拱手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敝姓邢,名慕铮。”邢慕铮平静道。
陈卓在嘴里将这名字咀嚼一遍,惊讶道:“您是邢将军!”
燮朝哪里有人不知道邢慕铮的威名?陈卓虽知邢慕铮祖籍桂县,却从未想过竟会在此见到真人,况且还是这副混乱场景。他忙下跪,“下官见过邢将军!”
邢慕铮道:“陈捕头请起,我已卸甲还乡,不再是将军。”
陈卓这才记起邢慕铮已交还虎符,天家御赐定西侯,他起身改口称道,“定西侯爷,下官斗胆,不知此处发生何事?”
邢慕铮轻叹摇头,张了张嘴,却是偏头与钱娇娘道:“夫人,你来说罢。”
钱娇娘微微一僵,指甲刮了刮指腹,才颤着声擦了擦眼角,道:“陈捕头,这儿是我公婆的坟前,这地下死的是我婆婆的亲妹与亲妹夫。他们远道而来,原是来走亲戚。并且他们未曾见得婆婆最后一面,便要来桂县拜祭我公婆。我婆婆与姨妈本是孪生姐妹,感情本就与一般姐妹更深,我婆婆说当年十里八村的,谁人不夸赞她们姊妹情深。姨妈也是一说起我婆婆来就伤心垂泪,不想今日过来,更是煞不住了,哭得肝肠寸断的,我还未反应过来,姨妈她就……死了。姨父眼见姨妈不对劲,跑过去一看姨妈死了,他俩夫妻情也深,怕是也痛苦不已,随姨妈去了。”
钱娇娘说罢,掩面哭泣,“陈捕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呀,我可怜的姨父姨妈,竟就这么去了!”
陈卓办案十余年,不是没见过伤心过度一命呜呼的,只是头回见这一死死两个的。妇道人家也就罢了,这男儿汉子也一伤心就死了?况且邢侯身后站着的应当就是死者儿子,他先前笃定是邢侯夫人害了他爹娘,莫非这是一场谋杀?
陈卓点头沉思,视线不免又瞟向地下的尸体。邢慕铮抬了抬眼皮,盯着陈卓看了一会,又转头看向擦鼻子的钱娇娘。钱娇娘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瞟了他一眼,又淡淡收了回去。
田碧莲哭泣道:“捕头大人,我爹娘向来身子康健,怎会突然暴毙身亡?定是有人害他们!”
陈卓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再次认真打量二人死状,确实就是暴毙死状,不似中毒,只是兴许有高明毒药,能让人看上去就跟猝死一般,但凶手是如何在人眼皮子底下,连杀二人?还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将毒下给了被害人?
陈卓站起来,拱手与邢慕铮问道:“侯爷,请问此二位死者,来之前吃了什么东西?”
邢慕铮不答反问,“陈捕头这是何意?”
陈卓正色道:“下官只觉贵府姨父姨妈死因有些蹊跷,故有此一问。”
“哪里蹊跷?”
“这……平白地伤心过度死了两人,未免太巧合了些,不知死者生前可有仇家?亦或是与谁有龃龉过往?”
田家兄妹全都张口想说钱娇娘,但他们毕竟年轻,虽有狼子野心,不过都是做做白日梦,一遇大事脑子都成了浆糊,哪里还转得过弯来?他们既便想说他们与钱娇娘有大仇,但这实话一说出来,表哥知道了实情,恐怕死的就不止他们爹娘了!于是兄妹两个都只能愤愤咬牙。
第八十九章
邢慕铮道:“姨父姨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会有甚仇家?况且他们远自梓州而来,人生地不熟,住在侯府中难得出去,又怎会与人龃龉不合?”
陈卓继续问:“那府中……”
“我夫人十分尊敬二老,他们一来就为他们打点得妥妥当当,她也一再告诫下人要十分尊重,因此府里上下见了姨父姨妈无不敬重。”
陈卓摸着腰带沉思。这杀人总得有个由头,倘若双方都相安无事,又怎会无缘无故去害人?他看定西侯爷说的并不像谎话,又或者,他也不知情,亦或在包庇他人?若是包庇却也说不过去,邢侯被封玉州领主,那里便是他的天下,他的夫人即便要杀此二人,完全可以在玉州城内动手,哪里有官府敢管她?多想无宜,既然事儿已经出在桂县,他便按章程办事便是。
“侯爷,依下官多年办案经验来看,此事实在有些蹊跷,可否让下官将人抬回衙门去,让忤作仔细查上一查?”
邢慕铮断然拒绝,“不必。”
陈卓一愣。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早姨父姨妈与我们一同用的早饭,若有事我与我夫人也逃不过。我怎能因你这无故怀疑就让你们将我亲人开膛剖肚?我料想还没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我亲姨妈,若是有,那人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邢慕铮淡淡道,“陈捕头,我知你是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你请回罢。”
“可是侯爷……”
“若无证据,便不必再言。”邢慕铮终究是从万骨枯里出来的大将军之尊,他的脸色一变,陈卓便心惊了。
“下官知道了,那末下官替您将二老抬下山罢。”
“……有劳了。”
于是陈卓与田勇卓一人背一个,田碧莲在后头哭哭啼啼。钱娇娘却不急着走,她烧了带来的金银锭和纸钱,收拾了供品,将酒洒在地下,低低道:“娘,爹,收酒了。”
邢慕铮也没走,自后盯着她做完这一切,眼底隐晦不明。
田勇章见表哥还没下来,背着死娘追上陈卓,低声说一句“就是那钱氏干的”,说完好似后头有鬼追似的,不等陈卓多问一问,他就跑了。
陈卓故意放慢脚步等田碧莲,想从她嘴里套话,可是田碧莲一看身后不远处的两人,什么也不说便跑了。
等下了山来,阿大与邢平淳全在马车旁翘首以盼,邢平淳得知刘英与田林文突然都死了,哇地大哭起来。陈卓得知他就是邢侯长子,仔细打量他的神态,孩童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若是他娘与姨奶奶不合,他也当被娘亲提点才是。
只是娃儿哭得伤心极了,看得他都鼻酸起来。等定西侯与夫人下来,娃儿扑起娘亲怀中,被娘亲安抚许久这才不哭了。
邢慕铮谢过了陈卓,便吩咐田勇章赶着马车回邢宅,叫阿大与邢平淳骑马,自己则叫钱娇娘与他同乘一骑回去。
钱娇娘难得没有反对。
陈卓目送他们远去,一双深棕色的眸子闪过深思。直到友人寻来,他才离开。
邢慕铮甩了几鞭子,闪电将后头一行人甩去甚远。钱娇娘直直坐着,目视前方。
二人默默无语,许久,邢慕铮拉了马缰放缓了速度,他勒住钱娇娘的腰身,将她紧紧贴向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爷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邢慕铮勒紧她一分,“你以为陈卓只是小小县衙的捕头?他原是顺天府的捕头,因抓了良贵妃的同胞兄弟砍了他的头,才被良贵妃寻了个理由将他发配至此。他是出了名的榆木脑袋,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邢慕铮之所以知道这个人物,是因他原先的军师对此人此为赞赏,与他通书信说过此事,并且还在信中求他能否提拔陈卓,以免埋没人才。
钱娇娘听了眉头也不曾动,“这听上去像个好官,倘若燮朝的官人人都像他那样,不愁燮朝子民安居乐业。”
邢慕铮贴在她耳边冷冷道:“你再嘴硬,被砍头的就是你。”
钱娇娘猛地摇一下头,她偏头道:“我又没犯法,他凭什么砍我的头?还是侯爷你终于寻着机会,叫我去死了?”
他叫她去死?他看她是在自寻死路。邢慕铮气得想现在掐死了她,倒还省了心了。他早知她人狠不多话,却未曾想她竟狠辣至此。
邢慕铮从钱娇娘与田氏夫妻的第一次见面,就已觉察出不对。钱娇娘嘴里说着想他们,那笑脸虽比对他的笑看上去真些,但见过她真正开心模样的他,怎会不知她是虚情假意?还有他那姨父姨妈一进府中就到处问娇娘是否下堂,分明是忌惮娇娘。
邢慕铮向来谋定而后动,他即便心中有疑,也先暗中派人去打听旧事,同时等着他们自露马脚。这妇人嘴上跟有把门似的,一个字儿也不与他提,倒是姨妈变着法儿殷勤示好,全无长辈风范。除了那张脸,没一处与母亲相似。昨儿夜里竟张口就冤枉起娇娘来,说娇娘一直对娘不好,动辙冷眼相向,时而还会骂她。娘心高气傲,不愿叫他们看见媳妇对她不好,才执意要搬出家去,后来过了一两年,娘就死了。姨妈的言语里,还透着似是娇娘将娘害死的意思。
邢慕铮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只在姨母翻来覆去的话中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母亲执意离开妹妹家另有隐情。他不信娇娘会对娘亲如此,那末娘极有可能受了势利冷眼,亦或是,压根不是母亲不顾娘仨艰难执意离开,而是被迫离开。
但这些只是猜测,邢慕铮必须从娇娘口中得到一个真相。一个她这般发疯的真相。
“你们投奔姨妈家,可是姨妈对你与娘不好?”邢慕铮不明白,倘若田家真对他们娘仨不好,娇娘为何不告诉他,他们是他的亲娘与妻儿,难不成他还会偏袒田家?他就这般不值得依靠么?
钱娇娘笑笑,“哪里不好,好着呢。”如今好与不好,还有什么要紧。
第九十章
“钱娇娘,你害的是姨妈,是我娘的孪生妹妹,你可知道我方才看见她倒下时的心情?”邢慕铮狠狠威胁,“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从马背上扔下去。”
钱娇娘道:“侯爷,你若是不相信我,你大可以把我交给陈捕头,他是行家,他说我杀了人我便杀了人,这总成了罢?”
最蠢的兵都比她省心!邢慕铮气她冥顽不灵,决意要给她教训,单臂将她猛提起来勒腰悬于马侧,“说不说!”
钱娇娘一阵头晕眼花被悬在半空,眼下就是黄土地,她气急败坏,抓住邢慕铮的腿就狠狠咬了下去,邢慕铮吃痛,钱娇娘一拳打向马腹,闪电嘶鸣乱作,前蹄大抬,邢慕铮措手不及,手中一松,钱娇娘眼看就要坠向地面,他忙倾身一个燕子转身,垫在钱娇娘身下替她做了垫背。
短短几日已是他第二回当了她的肉垫子,邢慕铮知道这妇人疯癫,但竟不知她如此不要命。
钱娇娘撞在邢慕铮坚硬的胸膛上,抬起头来鼻头发热,一摸竟出了血了。邢慕铮骨头也痛,但看见她鼻子出血眼中一凛,伸手要细看,被她一手挥开。
“给我看看!”她鼻子都出血了还逞能。
“我不必你假惺惺。”钱娇娘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
邢慕铮几乎想仰天长啸了,仅这一个妇人,竟比百万将士更难管。他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假意威胁她,她竟就要鱼死网破。
钱娇娘抬头止血,邢慕铮大掌粗鲁按着她的后脑勺令她低头,“止鼻血抬头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