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深
小程氏只觉得脸上一阵**辣的疼,她生平最恨的,便是被人当面提起当年她和陈炎亭的那些事。她这侯夫人来的实在不正当,自从她嫁过来掌了权,便严令阖府上下不许人再提此事。
然而,陈婉兮却偏偏不给她这个面子,从小到大,没少在她跟前揭她的短。
小程氏几乎气死,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陈婉兮的手指不住发颤:“你……!”
陈婧然闭上了眼眸,几乎带着哽咽声道:“娘,你不要再说了!”
母亲和姐姐的纷争,没有一丝暖意的家,令她苦闷不堪。
陈婉兮笑了一下,正想再说什么,宋母却忽然出声制止:“都住嘴!媳妇,你保重身子,何苦跟小辈斗气。”说着,她忍不住看了陈婉兮一眼,淡淡道了一句:“婉儿,你也少说两句罢。”口吻之中,似是颇为不满。
陈婉兮心中微微一动,忽地感到一阵哀凉。
她神色漠然,嘴角边却泛出了一抹极凉薄的笑意。
正当这不可开交的时候,那边审问的菊英却有了消息。
这在豪门公府的后宅之中,向主母日常用品里投毒,本就是一件难遮人眼目之事,何况动手的又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丫鬟仆妇,查起来那就是分外容易了。
菊英进来回道:“娘娘,二太太房中的梳头妈阿兰,供述不清。婢子仔细问了问,她经不住盘查,便全招了。这妇人供认,是她自己往二太太日常所用的面膏之中掺和了浸泡过箭毒草的油脂。她曾在乡下的脂粉作坊里帮过工,所以知道这些东西如何炮制。”
小程氏听的目瞪口呆,这阿兰在她手下当差,待遇可着实不错。因她手巧勤快,平日里又沉默寡言,容貌平庸,小程氏甚是抬举她,几乎把房里那几个大丫头都压了下去。
她怎样也不会想到,谋害她的人,居然会是这个少言寡语的乡下寡妇!
陈婉兮亦感诧异,问道:“她可有说为何要下毒?”
菊英回道:“这妇人说,要面见几位主子,当面供述。”
陈婧然看向她,迟疑道:“姐姐,恐她来了,再暴起伤人……”
陈婉兮说道:“如此,将她手脚捆了,押到堂上。”
菊英答应着,便下去了。
片刻功夫,果然将那阿兰捆了双手,押到堂上。
这妇人进到堂上,见了侯府的几位主子,竟也不跪不行礼,只木木呆呆的立在地下,一言不发。
陈婉兮打量了她几眼,只见这妇人身上衣衫浆洗的发白,头上发髻梳的齐齐整整,大手大脚,倒是个干净利索的人。眼见事情败露,她倒也不慌张,满面依旧神色自若。
陈婉兮心中暗暗称奇,开口问道:“菊英盘问,你供认毒是你下的?”
阿兰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小程氏又怒又恨,自凳上暴起,大步到那妇人跟前,抬手便是两记耳光,口中喝骂不绝:“良心狗肺的东西,打从你进了府,我可从亏待过你?!你的月例,是按着府中最年长的管事姑姑算的。你说夫家没人,我还说给你配一个男人。你就这般回报我?!”
阿兰脸被打的歪到一边,雪白的脸上登时起了两道红痕,头上的发髻也散了下来。
她神情依旧平淡,似是丝毫不觉痛楚。
宋母看这样子不成话,说道:“把太太拉回来,这成什么体统!”
陈婧然上前,连连抚慰小程氏,将她扶回座上。
陈婉兮盯着那阿兰,问道:“你为何要下毒?”
阿兰木呆呆的,两只眼睛倒有了神采,她盯着小程氏的肚子,眸子里似乎泛起了一抹极狠厉的光芒。
她咧嘴嘿嘿一笑,点头说道:“月例银子,配个男人,你便能把我的娃儿还给我了?!”
这话,令众人皆是一怔。
陈婉兮皱眉不语,她看着小程氏,却见小程氏面色煞白如纸,两眼呆愣愣的看着阿兰,似是看见了什么极恐怖极震惊的物事。
她突然嗓音尖锐的叫了起来:“快把这妇人拉下去!把她送到官府,让官府将她关进大牢!让她吃官司,让她流放,让她死!”
陈婧然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有些害怕,她竭力抱住小程氏那不住颤抖的身躯,说道:“娘,还没问清楚,不要胡说啊。”
陈婉兮皱了皱眉,又问阿兰:“这话何意?”
阿兰却一眼也不看她,只死死盯着小程氏,嘶哑的嗓音犹如夜枭:“你待我好?!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种娃娃,种娃娃,你生不出来,就要拿个娃娃做种子。埋下去,好在你肚子里做种。你有娃娃了,我的娃呢?!谁来还我?!”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种娃娃,是作者以前听过的一种风俗传说,大概类似于迷信的人殉一种吧……
真是非常的残暴了……
第68章
阿兰那干哑的嗓音,撕裂着屋中的静谧。
众人讶异万分,一时都没有言语。
陈婧然禁不住轻轻问道:“种娃娃……是什么意思?夫人怀胎,同你的孩子有什么干系?”
阿兰乜斜着眼睛,鄙视的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的狂乱,犹如一匹发了狂的母狼,令陈婧然打了个寒噤。
她笑了几声,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回答:“什么是种娃娃?有哪户人家,生不出来娃,就要拿一个活生生的娃娃当做种子,埋在土里。这家的女人得了种儿,很快就能怀上。我的娃儿,就是这样被你们拿来当做种子了!”
话到尾处,她狂吼起来,不顾双手被缚,朝着小程氏冲了过去。
看管她的仆妇,眼疾手快,将她扑倒在地。
阿兰此时已状如疯虎,力大无穷,几个人七手八脚,方才将她按住。
阿兰在地下扎挣着,又哭又骂,朝着小程氏咬牙切齿,双目如血。
陈婉兮却猛然起身,冷声喝道:“胡说,这世上怎会有这等荒诞残暴之事?!只为自己求子,便活埋虐杀幼儿,这是畜类所为!”
身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听到这样的事情,令她万分震怒。她只觉仿佛一股热潮在自己的胸腔之中汹涌澎湃着,两耳甚至有些嗡嗡作响。
阿兰歪着脸,斜眼看着她,嗤笑道:“嘻嘻嘻……荒诞?是啊,这事儿荒唐的紧,可偏偏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就是信啊。你问她,你问问她,我说的是不是假话?太太,我的好太太,你这一胎是怎么会怀上的?啊?”
陈婉兮看她神色狂乱,已无几分理智,便扫了一眼小程氏。那妇人脸色煞白如鬼,身子抖成一团,缩在陈婧然怀中,似是连头也不敢抬。
陈婉兮心中猛地一沉,眼见小程氏这幅模样,那阿兰所言十之七八是真的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但更多的则是出离愤怒。
小程氏固然泼悍嫉妒,无耻下作,
她缓缓起身,向小程氏走去,轻轻说道:“你怎么说,也是做过母亲的人……”
“成了!”
老迈而带着威严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陈婉兮转过身去,宋母原本慈爱祥和的脸上,居然漫过了一丝青色的戾气。
宋母长舒了口气,沉声道:“这阿兰怕是疯癫了,她发了癔症,胡思乱想,竟敢下毒谋害主母。来人,且将她关押至柴房,待后处置。”
陈婉兮惊诧异常,满眼皆是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的祖母,不由说道:“祖母,这草菅人命之事……”
宋母避开了她的目光,面上微露尴尬之色,脱口而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话语:“我堂堂侯府门第,怎会有这等荒诞之事!区区一个乡下女人,随口的胡诌罢了,便能咬了侯夫人?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陈婉兮立在原地,一字不发。
阿兰却嚷了起来:“我没有胡说!我是京郊四十里外的小唐庄人,去岁我怀着六个月的身子,汉子却突发急症暴亡了。我一个女人,独自生产抚养孩儿,本说日子虽哭,倒也还过得。可恨我那大伯子,把我当做奇货可居,想法设法的要逼我改嫁,从我身上榨出钱来。我舍不得孩子,几次舍命相搏,方才没使他得逞。本以为他就此罢休,没料到有一日,我就去村口河边打水回来,娃儿就不见了。我疯也似的四处找寻,大伯说是京里一位富贵人家,因没有子嗣继承香火想买个孩子,相中了我的娃儿,所以他就做主把孩子卖了。”
阿兰一气儿说着,片刻也不肯停歇,生恐谁来堵了她的嘴,便再也没了这告发小程氏的机会:“我在家中哭的死去活来,一时想着这辈子都见不着我的娃儿了,我还有什么活头;一时又想着,他被大户人家买去做养子,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兴许好过跟着我这个乡下女人。后来,我大嫂子看不过去,私下悄悄告诉我,原来我的娃儿不是被什么人家买去做养子了,是被人拿去做种子了!种娃娃,是我们小唐庄乡下风俗——谁家汉子婆娘生不出娃儿来,就讨个活生生的娃儿来当种,埋在卧房墙根下头,就能怀上。这等放屁的瞎话,我们乡下人还没有几个信的,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这样的贵人,竟然就信了!我的娃儿呀,我那才只有两个月大的娃娃呀,他还在我怀里哭,在我怀里吃奶呀,就被你们弄来,活活的埋进土里!”
“哦,我大伯子把我娃儿卖了五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就买了我娃儿的性命!你们这些天杀的贵人,你们有钱有势,就不把人当人看!谁稀罕你们的臭钱……”
阿兰声嘶力竭的说完了这些话,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瘫在地下,呜呜咽咽的哭着,泪水竟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陈婉兮面色木然,问道:“如此,你便混进侯府想下毒了?”
阿兰抽噎了两声,冷笑道:“我的娃被人害了,我这当娘的自然要为他报仇。我打听出来,他是被弋阳侯府的人买了去。就拿着那买他的银子,一路找了来。你们这样的门第,哪里能容我这等村妇进来?幸好,府中的王妈是我的同乡,托了她,我不仅进了府,还被夫人挑到了房中。”
说到此处,她紧盯着缩在一边的小程氏,切齿道:“本来,我想拿把刀劈了你,又想趁你睡着,用剪子捅死你。但是,我想着,凭什么我的孩子没了,你却有了孩子?所以,我一定要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儿!我们乡下有一种草药叫箭毒草,毒性最烈。我就把这东西泡了油,融到你的面膏里去。虽说要不了你的命,但小产是一定的。只可惜,你的命好,被人救了!”
宋母阴沉着脸,哆嗦着口唇,厉声喝道:“你们都是聋了不成?!还不快把这妇人拉下去,任凭她在这里胡说?!”
“慢着!”
几个婆子刚想动手,便为这清亮的话音打断。
陈婉兮闭着眼眸,深吸了口气,方说道:“菊英,带人到上房的后墙根去挖,掘地三尺也要见个明白!”
菊英躬身答应,快步出去。
宋母看着陈婉兮,说道:“婉儿,你……这乡下疯妇的攀诬之言,-->>你也要信?!这里,可是你的娘家!”
陈婉兮回望着自己的祖母,记忆里那呵护疼爱自己的长辈,此刻看在眼中竟是如此的狰狞冷酷。
她眸中微有几分痛楚之色,却转瞬即逝,只是挺直了腰背,扬声道:“我是肃亲王妃,出了这等草菅人命之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宋母倒抽了一口冷气,竟瘫坐在炕上,剧烈咳嗽起来。
慌的一旁的扫雪忙忙上来,替她捶着背。
宋母摆手挥退了扫雪,连声道:“好好好,你是肃亲王妃,我这个侯府的老夫人当然管不了你。但这是我们弋阳侯府的家务事,王妃娘娘可否不要过问了?”
陈婉兮只觉得胸口有些闷痛,却并不怎么厉害。
连她自己也有些纳闷,似乎与祖母背心离德,也并没那么难忍。
她淡淡说道:“身为一个人,至少要明白为人的底线。只为了这虚无荒谬的传言,便虐杀一个襁褓婴孩儿,我以为,不该是人做的事情。”
宋母面色铁青,默然无语。
小程氏之前的所作所为,她隐隐约约似是知道些。然而,在宋母的心中,弋阳侯府的子嗣香火,比这世上一切的事务都重要。小程氏既真的怀上了,且还是个男胎,那又有什么妨碍呢?
她每日吃斋念佛,逢初一十五便烧纸拜谒,只望能赎些罪孽。然而,这件事居然还是发了出来。
而亲手揭发的,竟然还是自己的最引以为傲的长孙女。
片刻功夫,菊英便匆匆回来,低声道:“娘娘,婢子带人在二太太屋后窗子下挖了,果然得了一个包裹。那包裹中……包裹中……”她看了一眼陈婉兮,见她神色淡漠,并无表示,便继续说道:“包裹中是一副尸骨,看大小该是个才出生几个月的幼儿。”
阿兰早已哭的瘫在地下,似是连抬头的气力也没了。
宋母两手发颤,说不出话来。
陈婉兮一步步走至小程氏面前,一字一句问道:“如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小程氏缩在陈婧然的怀中,默然不言,片刻却忽然仰起头来,一脸冷厉的利声叱骂:“是又如何?我能怎样?!这一家大小,又何曾将我当成主母看待?!一个个在背后嘲我,笑我,说我不知廉耻挤进侯府,笑我是抱不了窝的母鸡,白占个位子!就是老爷,又何曾把我当个夫人看?!侯府后继无人,这老东西只晓得训斥我,我再不想出法子来,难道你们陈家等着断子绝孙?!陈婉兮,你才嫁过去新娘子头一年就生了个儿子出来,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老爷一年进不了我房中几回,我上哪儿要儿子去?!再说了,我是侯夫人,就是杀个乡下小崽子,又怎么了?这个贱种能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当种子,那是他上辈子修来……”
啪!
她话未说完,却被陈婉兮抬手一记耳光打的歪过了脸去。
小程氏顿时蒙了,然而只片刻的功夫,她便觉热血直涌上脸颊,向着陈婉兮怒吼道:“陈婉兮,你竟敢打我?!我是堂堂的弋阳侯夫人,朝廷正三品命妇!你竟敢动手打我?!”
陈婉兮打的并不重,她也不觉如何疼痛,然而这份羞辱,却令她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