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深
宋母忙说道:“并非是这个意思,然则那面膏果然有毒,又果然购自天香阁,所以请婉儿你来问问罢了。关系侯府香火,到底不是小事。”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天香阁每日卖出的面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们既然打发人到天香阁采买,便该知道,天香阁生意有多热闹,每日宾客盈门至何种程度。我哪里知道你们哪日会来,难道我特特备好一瓶有毒的面膏,交代了柜台伙计,每日专一候着,特特等府上人来,再卖给你们?且不说如此作为,倘或伙计记混,毒面膏卖给了旁人要出多大的祸端。我又怎知这面膏被你们买回去,是要给老太太用,还是给姑娘用?这等蠢事,我可不屑为之!”
陈婧然忽然起身,两步走至陈婉兮面前,双膝一弯,竟而跪了。
陈婉兮冷眼瞧她,不知她这一出是何用意,却也并不打算令她起身或怎样。她是肃亲王妃,陈婧然不过是个无品阶的寡妇,她自是受得起陈婧然这一跪。
陈婧然满面哀戚,哽咽道:“姐姐,你可是为了寒食宴那日母亲当众冲撞了你,你便恼恨母亲?妹妹在这里替她陪不是,但只愿消了姐姐这一腔恨意。往后,能阖家美满。”说着,竟磕下头去,撞地有声。
陈婉兮冷冷说道:“头,你只管磕。这事不是我做下的,随你如何去想。”
陈婧然若以退为进,想示弱拿捏于她,那便大错特错了,她素来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
陈婧然直起身子,白净的额头竟是红肿一片。她眸中含泪,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悲凉痛苦。祖母、父亲、母亲、姐姐,是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她只想一家子和睦。在谭家做媳妇时,她见着谭家人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阖家子人能坐在一张桌上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她便满心羡慕,原来一家人是可以这样的相处。
然而,母亲和姐姐的争执,父亲的凉薄漠然,这一切都让她悲痛。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可以消弭这些过节。
陈婉兮瞧着她眼中那悲痛欲绝的神情不似作伪,便又说道:“依着我的性子,如若我当真要和她过不去,寒食宴当日我便会以不敬之罪将她告到御前。这等愚蠢且琐碎麻烦的计策,我哪里耐烦!再者,我不屑去谋害孕妇肚中的胎儿。这等狠毒之事,是禽兽所为。”
陈婧然满面呆滞茫然,喃喃道:“可,那盒面膏……”
陈婉兮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我原不想掺和,但既牵扯了天香阁,这事便要问个明白。那面膏何在?”
宋母忙命心腹将面膏呈来。
陈婉兮接过,见果然是天香阁所出的玉颜膏,便将盖子旋开。
她只瞧了一眼,便笑了一声,叹道:“这面膏是采买回来之后,被人动了手脚。”
宋母与陈婧然皆是一怔,陈婉兮又道:“你们该知道,天香阁卖的面膏……不,不独天香阁,世间所有面膏皆是凝膏状。可你们瞧,这面膏上如今竟浮着一层的油水,可见是有人在面膏成型之后,又额外的将药水之类掺了进去。两者不能相融,方有此状。”说着,她略停了停,又解说道:“这人倒也算仔细,他见如此恐不能满混过去,又刻意将面膏加热搅拌。然而天香阁的面膏有独特的配方,成型之后,便再不能更改。如此作为,虽勉强能令面膏成型,却到底是稀软不堪。”
宋母与陈婧然听闻,仔细打量那盒中的面膏,见果然比平常所用软烂不少,面上还浅浅的浮着一层水油。但若不仔细打量,倒也不易察觉。
陈婉兮将这瓷盒放在桌上,神色冷漠道:“腌臜东西,没得脏了我的手。这等显而易见之事,她怀着身孕,日常用品竟还是如此不当心,让人有机可乘,这却要怪谁?”言罢,她看着陈婧然,眸光微冷,道:“如今侯府是你当家,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一无所察?”
陈婧然垂首,嗫嚅不言,任凭长姐的苛责雨点般打在身上。
陈婉兮所言不错,侯府既是她来当家,她便有责任照料好府中大小的衣食,何况是她母亲的身孕。
事情有此转机,三人皆无言语,屋中竟是一片静默,陷入了一种尴尬窘迫的境地之中。
半晌,陈婉兮当先说道:“罢了,我今日便再替你上一课。”说着,便扬声吩咐:“菊英,带着府中的管事嬷嬷们去上房,将房中所有仆婢尽数拘了,挨个儿的往下盘问。面膏尚未变质,这手脚做下的该不出五日。查,一个个的问着他们,令他们将这五日的行踪尽数说个明白。有不清楚的,便严加盘问。”
清冷的话音,掷地有声。
菊英躬身答应,这等差事她在王妃手下早已熟稔,自是无需交代。
她领命,迈步出门。
陈婧然被丫鬟扶着站了起来,立在一旁,垂首悄悄打量着端坐着的长姐。
今日这事,委实凶险。即便陈婉兮贵为王妃,但若是证据确凿,她也要受皇室的责罚。
因着种种恶毒不肖之事,被皇室下旨废黜正妃之位的宗妇,可并非没有。
陈婉兮却始终从容不迫,无一丝一毫的慌张,只不过举手之间,便找到了此事的破绽,此刻还指挥着府中的管事,盘查此事。
她大概,这一世也学不来长姐的本事了。
片刻,却听陈婉兮又道:“既要掌家,便该万事留神,大胆谨慎,心细如发。这点点小事,就料理不定,险些被奸人作弄。如此,你怎能服众?!”
陈婧然低头不语,任凭她教训,心中却并无不服愤懑之意。甚而,还有几分安稳踏实。
这事,片刻之间不会见分晓。
扫雪上来添了茶,陈婉兮端起茶碗,看着碗中的茶水。
一芽一叶,鲜绿可爱。这是信阳毛尖,是宋母最爱的口味。
陈婉兮自在王府当家之后,每年得了新茶,必定使人送上几斤到侯府。
她轻吹了一下热茶,说道:“祖母,是信了孙女会为一己私愤,下毒谋害弋阳侯府的香火么?”
宋母心中一惊,手中便颤了一下,茶水险些泼溅出来。
她看向陈婉兮,却见孙女神色木然,双唇紧抿,眼中却似有波动。
作者有话要说:在健身房里发的这章,我太难了~各位读者亲的留言,作者还是能看到的啦~
第67章
宋母稳了一下心神,微笑说道:“婉儿,你多心了。这事既牵扯上你的天香阁,我自然要请你回来商议商议。不然,传扬开来,对你也是不利。”
陈婉兮浅浅一笑道:“是么?”
小程氏侥幸躲过了这一劫,正自惊魂未定的躺在寝室休养。
弋阳侯府的便宜女儿陈娇儿,端了一碗热汤走到床畔,低声殷勤道:“娘,才炖出来的山药鸽子汤,热热的喝上一碗。”
小程氏病恹恹的,斥道:“不喝,才吃了药,哪里吃的下去。”
陈娇儿笑道:“娘,您吃了身上才有力气,对肚里的小弟弟有好处呢。”
之前,陈炎亭将她撵出侯府,且放话不许她再进来。但陈炎亭在府中是个甩手老爷,如今侯府是陈婧然当家。这二女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私下寻着陈婧然,说了无数好话,又极言如何担忧母亲。陈婧然一时心软,便是默许了她进来。
小程氏想起自己这场祸端,便啐了一口,叱骂道:“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好不好,我也是她的继母,我也把她拉拔到这么大。如今她出息了,当王妃了,不念着养育之恩也罢了,竟还倒打一耙!待我明儿能下地了,我定要进宫去求见皇后娘娘,告她一状!”
陈娇儿因着之前在陈炎亭那里讨了一场羞辱,心中本就深恨陈婉兮,听了她母亲这番话,更觉得是报仇的好时机,谄笑道:“娘,你这主意不错。陈婉兮是肃亲王妃又怎样?她胆敢谋害侯府将来的世子,就别轻饶了她!告到皇后娘娘跟前,不成就告到太后娘娘跟前,这等歹毒之事,这两位必定不会饶了她!”
小程氏摸了摸肚子,一脸傲然之色。
如今,她怀孕已满五月,私底下她也曾重金请了大夫来府中把脉,看胎儿男女。
那大夫虽是民间的游医,手段却十分精妙,看孕妇胎儿几乎从未走眼,替她诊了一番,便言大约是个男孩儿。
如此,小程氏心中便来了底气,日常做派也越发傲了起来。
这也是她敢在寒食宴上同陈婉兮争执的倚仗,然而今日这一场剧变,几乎将她吓死。
小程氏恨得咬牙切齿,她绝不会放过陈婉兮。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一青年妇人忽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这妇人衣着朴素,容貌寻常,眉宇之间似微有愁苦之色。她进来,眼见太太与姑娘说话,一言不发就在后面站了。
陈娇儿忽觉身后似有人,猛一回头见着这妇人,吓了一跳,张口斥道:“你这婆娘,走路鬼也似,一点儿动静也无的,几乎吓死我!”
那妇人这方微微欠身,低声道:“送水来与太太擦脸。”
小程氏微微颔首,撑起身子,说道:“搁着,你去收拾梳头的家伙,把天香阁买来的几瓶头油,都丢出去。”
这妇人答应着,便走到外间去收拾。
陈娇儿眼看着她出去,回头说道:“娘,你怎么用起这么个人?这婆娘见天儿阴沉着脸,也不爱用脂粉,一张脸蜡白,晚上碰见都当撞了鬼。”
小程氏将背后的枕头扯了一下,说道:“原本我也没打算留用,只是荐阿兰来的王妈一再赞她梳头手艺好,能盘各种时新发髻。我试了一下,果然如此。再说,她不留心打扮,人也没几分姿色,不怕生出事来。”
小程氏是怎么坐上这弋阳侯夫人位子的,她自然生恐别人来个比葫芦画瓢。
这名叫阿兰的妇人是个梳头妈,是从乡下进城找事做的,同侯府中一姓王的管事媳妇是同乡。这王妈素来知晓她梳头手艺好,又是个寡妇,便推荐给了小程氏。小程氏试了她的手艺,见果然不错,加之她容貌平庸,年岁稍大,便留在了房中差使。
说了几句话,外头廊上忽然有丫鬟高声道:“你们做什么,怎能硬闯上房?!太太正休息,你们不能进去!”
小程氏一听此言,顿时大怒:“我这一倒下,都是反了天了!我这屋子,竟也敢乱闯?!”
陈娇儿连忙起身:“我去瞧瞧。”
她才走到外间,果然见府中原先的三等丫鬟菊英带着一群府中的管事媳妇进到屋中。
陈娇儿一见这架势,顿时吃了一惊,质问道:“你、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这可是夫人的卧房,问都不问一声便进来了,你们竟敢如此放肆!”
菊英向她微微欠身:“二姑娘,奉王妃娘娘的号令,婢子等特来搜查夫人面膏投毒一案。”言罢,便下令道:“动手吧,这屋中边边角角皆要仔细看过,服侍的一应人等尽数带走!”
那些媳妇们齐齐答应了一声,各自散开,四处翻找起来,又把这上房里平日里当差的几个丫鬟全扣了起来,押了出去。
陈娇儿手足无措,四下阻拦却又谁也拦不住。
小程氏在里面听见动静,扎挣着下了地,冲到外间。一见这情形,她顿时火冒三丈,指着菊英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贱婢,原不过是侯府拿几个臭钱买来的毛丫头片子,连洒扫都还嫌你站脏了地儿。如今不过是给陈婉兮当了陪嫁,就鸡犬升天,狗仗人势起来,胆敢跑到我屋中撒野!给我滚出去,待会儿我再被你们气着动了胎气,你们可担待不起。”
菊英任她叱骂了一番,丝毫不以为意,待她骂够喘气,方才说道:“二太太,你中毒险些滑胎,王妃娘娘十分挂心,特命我等前来搜查。二太太身子贵重,还是仔细保养为上。您若当真动了胎气,那也是中毒之过。”
至于那些前来搜查的管事娘子们,平日里便为小程氏压着,于她这躁狂的做派十分不服,但又无处发作。今日便借题发挥——横竖王妃放了话,这是为了捉拿与太太面膏之中下毒的犯人。
小程氏气的睁大了眼眸,瞪着屋中这些全然不听使唤的下人。
她捧着肚子,脸色煞白,半晌一跺脚,扭身向外去了。
陈娇儿怔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娘,娘,你慢着些,仔细跌跤!”
陈婉兮坐在宋母房中,一碗茶已反复泡了两遍,有些没滋没味儿了。
宋母小心翼翼的看着孙女儿的脸色,自从吩咐人去搜查拿人之后,陈婉兮便再未多言。随问什么,都只是淡然以应。
宋母心中如揪扯一般的担忧着,她的确不待见小程氏,然则谁让这妇人现下怀着弋阳侯府的独苗呢?听大夫说,那可是个男胎!
弋阳侯府的香火,可全系在她的肚子上了。
这件事,她心中并非全然没有疑影。
这个孙女,性格刚强,行事颇硬,甚事都是做的出来的。她厌恨小程氏,会不会做些什么,宋母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然而要当面戳破这层纸,却也是不能。
一面是当了王妃、身份显赫的孙女,一面是怀着侯府孙儿的媳妇,她这做祖母的夹在中间,却该如何是好?
正当这不尴不尬的时候,小程氏忽而一阵风也似的自外头闯了进来。
一-->>见着陈婉兮,她便暴跳如雷,叱骂道:“陈婉兮,你这个毒蛇心肠的不肖女!你下毒害我还不够,还要跑回娘家来耀武扬威。人都怕你,我偏不怕你!你记好了,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胳膊再长也管不着娘家的事儿!今儿这出,咱们没完。赶明儿,我必定以弋阳侯夫人的身份,进宫面见皇后,请她来主持公道!”
陈婉兮却好整以暇的放了茶碗,浅浅一笑,没有言语。
宋母斥道:“你这媳妇,怀着身子,这般吵闹是做什么?”说着,又责备一旁的丫鬟:“你们都是瞎了么?杵着做什么,不晓得你们太太身子贵重?快扶她坐下。”
几个丫鬟连忙上前,搀扶小程氏气咻咻的坐下。
宋母便又说道:“这件事,原是有些误会。婉儿一听见消息,便特特的从王府赶来,也是一片为你之心。你也是的,怀着孩子,身子又不好,出门怎么也没人跟着?倒自己过来了,出了什么好歹,可怎生是好?”
小程氏一听此言,越发冒火,指着陈婉兮喝道:“我为什么没叫人跟着?!你倒是问问你的好孙女!她派了人,把我房中的丫鬟婆子全拘了。眼下,我身边一人没有,我使唤谁去?就是娇儿,她一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罢了!小孩子家,哪里见过这场面,早已吓的倒在那边,一步路也走不动的。我气的半边胳膊都是软的,肚子往下憋坠着疼,要下来也罢了,他偏又不下来!没奈何,我只好扶着墙,一步步挪到这边来,就想问一句。老太太与大小姐,是不打算给我活路么?若是,你们今儿杀了我好了!我也不稀罕给你们陈家生孩子,好不好回去我就讨一副堕胎的汤药,喝下去打了这胎,再一条绳子吊死。好过去了底下,当带肚子鬼!”
陈婉兮冷眼瞧着,听她言辞粗鄙,连说带比划的演了半日的戏。她倒也纳罕了,这妇人和自己的母亲,怎么说也是同出一门的姊妹。怎么就跑出天上地下的两个人来?
她好整以暇的将茶碗放下,轻蔑一笑:“既不稀罕给陈家生孩子,当初为何不知羞耻的在姐姐床前勾搭姐夫?如今又来我跟前演这出戏,是要做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