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萧观音先前已有猜测到那坛中之人,应是阿措的母亲,在他之前告诉她他的身世后,她心知,这世间,应再无一人,能令阿措展露出这般思伤之情,在葬好生母后,他携她向银杏树后的小屋走去,此处,为深山中一别有洞天之地,一段平整开阔地势上,后山前水,中筑一座小屋,看着已在此深山中,寂立多年。
是夜,阿措向她坦诚了一切,告诉她他的生父南国之主独孤景,究竟想利用她做什么,十座城池,这是独孤景为她贴上的价码,向一疯帝索要,在传说中,他的疯病,一日重过一日之时。
“你觉得,若真按那个人的计划,宇文泓他,会愿以十城相割吗”
夜谈结束、阿措离开前,问了她这样一句话,萧观音未回答,她心乱得很,唯一清楚的是,以目前局势,以她身单力薄,难以越过边界,回到北境,却不想,她难以跨越天堑,翌日,他便来到了她的身边。
第118章 相见
翌日天明时, 阿措在外轻叩她的房门, 捧来了洁净的清水, 要奉与她梳洗, 就像从前身为哑侍女,陪着她在青莲居或长乐苑时。
萧观音原有婉拒,但阿措坚持,道“有始有终”“只当是最后一次罢”,她难辞其意, 只得坐在了镜台前,看阿措拿起木梳, 捧着她微乱的长发, 慢慢梳着。
虽已数年未曾如此, 但梳挽长发的手势,并不生疏,阿措为她挽就了清简的发髻, 在放下手中木梳时,在后轻轻地对她道“对不起”
他是在为昨夜所说的那些事, 向她致歉,萧观音透镜望着身后清瘦的年轻男子, 于照窗而入的晨光中,微一恍惚, 仿似又见到了当年与她朝夕相伴的侍女阿措,碧裙双鬟,眉眼低垂, 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挽梳发髻,她总在她的身后,无论她在做什么,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她一回身,总能看到她,那样清静宁远的日子里,她与那个阿措,彼此不离。
如果,与宇文泓的婚事,没有陡然砸至萧家,如果,阿措没有被他生父的人找到,是否她与阿措,会一直那般,直至此世尽头,她也会一直过着心底所想的清静安宁的生活,不会尝到情如刀割的苦涩滋味,也不会有那一次次流不尽的泪水
那样的生活,不正是她一直所向往的那样无情无爱、不知悲喜,真的是她所向往的吗她真的,宁愿从未认识宇文泓吗
总是这样,每次想起宇文泓,总是心乱,从前心乱,是因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意,后来明白那份心意的同时,却又知晓他曾对她做下了什么,于是种种小鹿乱撞,蹄带尖刀,刀刀见血,她那时想,宁不如不明白、不知道,可后来,随着时光缓逝,这份宁可不知、不识,又像是渐渐有些变了
算来,自那年神都城雪夜分开,她与他,已有近五年未见了
近五年的日日夜夜,叠加起来,算是漫长,其实,她与他做夫妻不过一年多,其后所谓的做友人,也没有多久,她与他不见的时光,远远超过了相见时,按理说,那样短暂的相识相交,应只是她人生中的蜻蜓点水而已,她该将宇文泓,仅当做她人生中一过客,将与他的那段所谓情缘,当做修行路上的一道劫难,过了也就过了,可为何总是念念不忘,竟像是为那短短的两三年,将自己的一生,都掷进去了
心神渐又混乱时,阿措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原是想请她与他一起种些花,秋日播种,来年春夏,将有花开,这也是她与阿措从前在一起时,常做之事,没想到阿措竟携花种来此的萧观音,应他所请,与他一起在此地开挖花圃、撒下花种时,心中不禁去想,阿措他,是想在此地长住吗抑或,一世都隐居在这深山中,陪着他已经离世的母亲
在向他问出此想时,阿措没有回答,只是问她日后,有何打算。
萧观音道“自是想归家的,父亲母亲他们,定是一直都很想我”
阿措静静地望着她道“如今北殷的皇帝陛下,也很想你,传说中他为你相思成疾,已经是个疯子了。”
他问“你想回到他身边吗”
没有追等她的回答,阿措已经接着言语,边弯下身,撒种埋土,边继续道“如今,他是一个皇帝,也是一个疯子,能为权势,隐忍装痴多年,可见在他心中,权势二字极重极重,这样的重权之人,情爱对他们来说,在大权尽掌时,可做点缀,但真要涉及到身家性命,真到要将情爱和权势,放在天平两端衡量,只择其一的地步,被断然舍弃的,往往都是情爱,就如我那生父一般
还有,宇文泓他,已是疯人一个,也许他与别不同,对你的爱意,超过权势,但这种超过,反有可能为你带来更大的风险,他如今行止癫狂,难以控制,难以预料,若你回到他的身边,或会受到伤害,即使他本心不想如此,但疯人之举,也许他自己也无法加以控制,也许为了让你不再离开,他会牢牢将你锁在身边,做出许多你无法接受之事,他有着远超于常人的坚执,因这份坚执,他才能隐忍多年,登上至高之位,而他对你的坚执,可能比对帝位权势的向往,更加深浓,这样的坚执,是一柄利剑,他从前神智清醒时,剑有鞘,伤不到你,可现在他已疯了,剑无鞘,极易伤人,也许他越是想靠近你,就越会伤到你,也许回到他的身边,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说话间,有马蹄声忽在山间响起,萧观音起先以为是有追兵突至,但见阿措神色并不惊惶,仍是慢将花种,一粒粒地放入小坑中道“但也许,以上一切,是我多虑,也许正如你一直待他特别,他真是一个特别之人,只对你特别”,好像只是想将他心中所虑,单纯地讲与她听而已,说完之后,阿措依然没有追问她心中所想,也没有追看那马蹄声响方向,只是站直身体,看向眼前尚是一片黄土荒芜的空地,好似已看到来年春日山花烂漫之景,唇际浮起笑意,淡淡笑着道“往后年年春日,都可见此地花开,真是极好。”
马蹄达达,一声声,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越来越近了,萧观音闻声看去的一瞬间,手中握着的一小捧花种,簌簌地全从指间滑落了下去,她疑心自己产生幻觉,疑心自己是在梦中,若非如此,那穿林沐光、打马而来的年轻男子,怎会是她梦中之人
一声勒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停在她身前不远处,那驰马而来之人,迫切地翻身下马,急切要踏步近前的一瞬间,已伸出的脚步,又忽地顿住,他僵站在那里,僵离她仅有十数步之遥,似是不敢近前,好像他一近前,这梦,就要再次碎了。
再不能碎了,全然凭一口气振作起来、凭一口气千里迢迢地南征、凭一口气甘冒奇险至此的皇帝,全然是凭这一口气,吊着自己的一条命,若这口气散了,他也要跟着气散命绝了。
在得到他的妻子观音,尚活在世上、身处南国的消息后,他千里迢迢为她而来,顺带着在此行中,铲除身边最大的隐患,他要与她相见,他要将他的观音接回身边,他要他身边从此与危险二字绝缘,他要与她平安无虞、长相厮守地过好这一生
是在无涯苦海中忽见航舟,是在无尽黑暗中忽见光明,他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被观音尚在人世的消息,点燃焚烧,在假作不知此事、先密令属下用此事诱设四弟入瓮时,他也有忍不住想过,也许是有人在特意诱他入瓮,也许观音在世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传到他的消息网中,想将他这为妻思狂的疯皇帝诱出宫去,诱杀在外
可,心火既已被颤颤巍巍点燃,心中已然燃起了希望,怎肯不去相信,况,那得来的观音笔迹、观音旧物,一件件,是那样真,观音活着,就在南国,他同她说过的,无惧分别,只要活着,哪怕天涯海角,走上一世,也要与她相见
他来了,一路上离南地越近,心中却越是惶恐,惶恐他会不会动身太慢、会不会去得太晚,会不会就在与她相见的前一刻,忽又陷入生离死别,抵边之时,他再一次得到消息,具体到她身处何地,予他消息之人,似在有意试他,试他肯不肯为萧观音,放下权势,甘冒奇险,其人,确是小瞧了他,于从前的他来说,权势于他的意义,或与古今争权夺势之人,没什么不同,可自知晓对观音的心意,权势对他最大的意义,便是可保护观音,可为他与观音一世相守最坚实的保障,相较观音的生死安危,权势又如何,连他自己的命,早就是萧观音的
可,终于见到了,自神都城那夜大雪后,隔着三年的人世两离,两载的阴阳相隔,他终于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他的观音,在极度激动欣喜的心潮,直往上涌时,维系他生命的信念,却又在这一刻,剧烈动摇起来,会不会得到消息是梦、千里赴边是梦、来到这深山是梦,之前燃起他希望的所有所有,皆是一场梦,眼前之人,也是梦是梦,一切都是梦再走近些,梦就碎了,如同从前一次又一次随风即散的幻影
双眸深深地盯望十数步外的女子,瞬也不瞬,怕一眨眼,她就再也不见,而僵滞的脚步,却像陷入了泥潭里,拔不上前,与从前一次又一次的幻影不同,这一次,她走向了他,一步步,虽然缓慢,但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幻影里,她从没有主动近前,因他的心,埋沉在那一夜的风雪里,他心底清楚地知道,观音怨他恨他,无论他如何痛彻入骨的思念,都不能引她入梦,她不肯见他
可身前的观音,不再是那样的幻影,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走至他的眼前
宇文泓的身体,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活着他的观音真的活着
颤颤伸出的手,想要触碰他在这世间最爱的女子,可在将触到她面庞时,又因心中顾忌她对他的怨恨而僵停,终不敢逾越半分,只是嗓音沙沉,一声声,像是在问,又像是在一遍遍地告诉他自己,“你活着活着”
在一步步走近之前,萧观音仍不敢信,可,真的是他,是宇文泓,近五年未见的宇文泓,他身上衣着简朴,如普通山民,其上溅有不少泥点,像是一路风尘仆仆、跋山涉水至此,发间还落沾有秋日枯黄的叶片,他在这里,他不该在这里,震惊与不解冲击着她的同时,还像有其他,因这突然的相见,涌于心中,满得像是要溢。
“是,我活着。”
四字轻轻说下,萧观音见身前的宇文泓,唇角直抖似是咧嘴想笑,可看神情又像是想哭,晶莹的湿意忽在他眸中聚涌成泪,他一手捂着脸庞,紧紧掩着口鼻,几是掐攥着自己,不叫自己出声,可却仍有含糊“嗬”声,从喉咙中难抑地逸出,伴着大滴的泪水,倏地滚落手背,像小孩子一样,他在她面前,咽声低下头去。
第119章 归去
那样高大强壮, 曾被她在心中戏称为“金刚”的年轻男子, 在她身前, 如几岁孩童, 深深低垂着头颅,为抑喉中嚎啕之声,双肩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不是没想过有生之年,或还会再与宇文泓相见, 但无论如何去想,也想不到再见面时, 会是这样的场景, 会见宇文泓这般, 近五年的时光,在他们身上心上,都留下了烙印, 于她,那是近五年的剪不断理还乱, 于宇文泓,三年生离, 两载“死别”,对他, 意味着什么呢
在崇宁县那三年,其实她常收到他的信,每封信都是吾妻观音亲启, 每封信都在为澹月榭之事道歉,为他还没能平定诸事道歉,并总在信的最末,请求她再等一等他,再等一等他最后一封信,是在雍王病逝、世子遇刺后,那时的宇文泓,应是大权将掌,来信也终于不再为自己的“无能”而道歉,而是一字一句地难掩意气风发,他说往后再无人可欺她伤她,他说他的身边将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说他很快就会来接她回京,他请她不要拒绝他,说有惊喜在回京的路上等着她,她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
什么惊喜,她至今不知,因在收到那最后一封信不久,她就被救劫至南国,其后,除在那一方雅苑里,天下四海的每一处,萧家的女儿萧观音,都已是一缕亡魂,世人说,宇文泓,是为萧观音疯的,在雅苑的近两年时间里,阿措有将北地的传言,将宇文泓为帝后的疯疯癫癫之事,断断续续讲与她听,她将那些疯事,一件件地听在耳中,本就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心绪,因之翻绞成一缕一缕,紧紧缠勒着她的心,她辨不清自己对欺她而又护她、伤她而又爱她、如今又为她疯的宇文泓,在长久的分别后,究竟报以怎样的情感,怨有几何,爱有几何,她通通看不清,只是在听到这些事时,心底有声音,从细微地出声,到呐喊地越来越响想见他想见他她想见他
也不知见到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只是在听到这些事时,单纯地想要见他,想要见宇文泓,如今,真的相见了,以她绝未想过的突然方式,宇文泓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十分彷徨迷茫之时,在她身前宛如孩童一般,低下头去,饮泣吞声
三年生离,两载“死别”,对宇文泓,意味着什么呢
仍是辨不清心中的万千思量,只是从心地伸出手去,一寸寸地近前,缓缓地落在了他的发间,萧观音将宇文泓发沾着的几片枯黄草叶捡拾开去,望着抬起头来看她的年轻男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除却深深的不解与疑惑,颤问下,还似隐有其他,除却问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简单的三字疑问后,好似还在问他更多更多,宇文泓望着身前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之人,湿红眸光近痴,一瞬也不舍移开、不敢移开,他极力忍下这五年里生离死别的万千痛楚,压下满喉酸苦,微张开口,想要道出最直接的回答,道出最深处的心声。
因为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
千万声刻骨蚀心的思念,在心中汇喊如汹涌潮流,澎湃而上,挟着五年内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直冲至舌尖、欲道出口时,却又不由顿住,观音还在怨他恨他吧那三年里,他去信一封封,她从未写过回信,有时他厚着脸,要送信人非要从她那里带句话回来,她也总是沉默的,后来,他以为诸事皆定,可以接她回到他的身边,却不知她先历生死,后又被人劫掠至异国,整近两载,被困他乡,不得自由,不得与家人团圆她所遭劫难,都是受他连累,他累了她,却在她遇险时,未能及时救出,在她被困时,也未能及时查明,对他这样一个害她而又不能及时救她之人,她应越发怨恨了吧
深重的愧悔自责,令万千刻骨蚀心的思念,僵涩在了唇齿之间,“因为因为我想来带你回家”,几是小心翼翼地,宇文泓深望着萧观音道,“我要来带你回家,你的家人都很想你,父亲母亲想你,哥哥妹妹想你,你的嫂嫂和小侄子,也在想你他们一直都很想你,盼着你能回到他们身边,你应该回家去,他们每天都在想你,你应该跟我回去,我我送你回家”
对自己在萧观音心中的分量,宇文泓是全无半点底气了,以为自己在萧观音心中,连粒微尘大小的地方,都占不到的他,在终于与她相见的同时,又在心底深深地惧怕着,怕观音不肯随他归去,她心中无他,但有家人,宇文泓搬出她最看重的父母家人,劝她与他一起离开,可身前女子,却一直静看着他不说话,一双秋水双眸幽幽,深蕴着他不明白的心思,只是清楚自己因她这沉默注视,越发心慌惊惶,哄劝的话,说得越发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