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阮阮烟罗
这世间姓“卫”的,与萧观音有关的,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她那玉郎表哥卫珩了
精心寻找的可聊闲话,一下子,全堵在了嗓子眼里,宇文泓微垂着眉眼,像是只在静静坐着出神,眸光实则木木愣愣地落望在那玉佩上,心里也木木愣愣的,像有一团浆糊,混混沌沌地搅来搅去,最后搅想起了一件事,在他心间浮起这个卫珩,好像还没有成婚
五六年前,观音有告诉他说,只是将这卫珩,当做兄长看待而已五六年后呢还是一样吗卫珩卫珩在她心中,定是比他好的,这世间任何男子,在她心中,都是比他这不堪之人,要好的
如果观音另嫁他人,他能够接受吗
原先悄悄冒芽的心绪,因这一陡然在心中浮起的疑问,立如经严霜寒雪,被凛风一扫而空,宇文泓深深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个对他来说,似比任何军国大事都要为难的问题,越想越是心境复杂,连眉头不由皱起,都不自觉,他的这番异常,落在萧观音眼中,见他眸光长久盯望着那枚玉佩,自然以为宇文泓是在因这枚玉佩而皱眉,遂开口告诉他道“这是玉郎表哥,落在这里的,他今天早些时候,来过我这里。”
这回答,宇文泓早已猜知,他听萧观音嗓音微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算落,玉郎表哥走时,这玉佩从他袖间滑落下来,我已提醒他了,但他却并没有将之拾拿带走,只说这玉佩已是无主无用之物,让我随意处置,碎了或是扔了都可。”
观音岂会这样糟蹋物事呢宇文泓于心中默默怀疑卫珩遗佩的动机时,果听萧观音道“听玉郎表哥这样说,我也不知怎么处理好,就先将它放在这里,也许哪日表哥又想要回这玉佩了,也说不定。”
说话间,观音斟好了一杯茶,奉到他手边,又道“玉郎表哥今日来,其实是有件事想托我,是关于宣平公夫妇的,表哥来我这里,同我讲说了些宣平公夫妇之事,说他之前,谏请宣平公夫妇离京未成,想请我,同你说一说这样的朝廷国家之事,我也不懂的,表哥既请,你今日恰又过来了,我顺说一句罢了,到底如何,还是你拿主意的”
原是因卫珩有托,他宇文泓才能坐在这里,得她亲手煮一杯茶,无声用着茶的皇帝陛下,品不出茶水清甜清苦,而萧观音口中的宣平公夫妇,即为从前北雍的帝后二人。
在逼如今的宣平公、从前的北雍皇帝,禅让皇位时,宇文泓的同母姐姐,曾经的皇后娘娘,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在当时,冷静到出奇,对这一向关系冷淡的姐姐,宇文泓无甚感情,而这姐姐亦是,从前,宇文泓心底多少有些奇怪,这亲姐姐,待他冷淡就算了,他宇文泓天生招人厌憎,可姐姐她,却对大哥、四弟亦是,对他们这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一视同仁地感情淡漠,他从前不解,而在那一日,逼君禅位时,终从他这姐姐口中,听到了答案。
生在这世道、生在宇文家,早知你们后来为会权势杀来杀去,最初就不要付出感情,以免未来伤情,姐姐说这话时,声音听着是极理智冷淡,绝情于世,可后来,在他登上皇位后,一次有意对宣平公下死手,一次疯疯癫癫、迁怒卫珩时,他这无情的姐姐,竟低下头来,求了他两次。
宣平公便罢了,到底是姐姐的丈夫,虽多年来都传他们感情极差,可夫妻之事,外人哪里知道得清楚,姐姐为她丈夫求情,是多少可理解之事,只这卫珩,与姐姐八竿子打不着,如何能叫姐姐为他低头,就叫他这弟弟为之不解了。
不解的宇文泓,后来命人一查,查出姐姐早年原和这卫珩有私情牵连,心知这内情的宇文泓,此时默默看着萧观音将那“卫”字玉佩好生收起,口中清茶,越发不是滋味,再看萧观音,收好玉佩后,又为他添茶,就依坐在他身边不远,眉眼柔和,弧度美好,心中的那些不是滋味,又被当惜福的心绪,给慢慢地压平在了心底。
此世能这般,得她一盏茶,说几句话,静静地看她,已是上苍恩赐了,她这般待他,已是她对他这不堪旧人最大的好了,当惜福,不该再奢求妄想什么了
“如果,你想再嫁,不是不可,只这卫珩,实在是有点乱,不是什么良人之选”
艰难磕绊地说出这句话后,宇文泓见萧观音静静地望着他不语,默了默,拼命压了又压的心芽,还是忍不住往上窜了点,语气中,隐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再嫁吗”
想听到否定答案的北殷皇帝陛下,听他曾经的妻子,声静如水地肯定回答道“想的。”
第122章 陈情
像是有道闷雷狠狠砸下, 宇文泓那悬系着最后一丝希望、颤颤巍巍的心弦,就这么被“嘣”地一声劈裂开了, 心像是被人用刀子, 直接剜劈成了两半, 鲜血淋漓, 绞痛难当, 可脸上, 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强绷着唇角抖抖索索的笑意,努力将直往下耷拉的面皮, 硬往上提, 照不到镜子的宇文泓, 看不见他自己此刻的神情,堪称笑得比哭还难看,落在旁人眼中, 会有多么奇诡,只是极力平和着语气,保持镇定地接话道:“……好的,这样挺好的……你还年轻, 想再嫁是好的……不,跟年纪没关系,什么时候想再嫁都是好的,你喜欢你愿意就好……挺好……挺好……”
心中越是慌极乱极,说话越是大声密集, 恍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自己半点也没有被刺激到,强行保持镇定的宇文泓,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方慢慢地停止了自己毫无意义的聒噪话语,“挺好”“挺好”的声息,渐渐低至无声,他哑涩着唇齿,喉咙处酸得像在肿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没有发声的力气了,在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后,他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沉默里,沉默地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浑身骨架松散,像一具无魂无心的骷髅架在那里,大小骨头,在这死寂的沉默中,一道道地直往下掉落,要落成一地支撑不起的破碎白骨了。
聒噪言语只是虚张声势,长久的死寂沉默后,宇文泓方真正接受了萧观音要再嫁他人的事实,他微垂着头,极缓慢地张开唇齿,低声问道:“你想嫁谁呢……卫珩吗?他不行的,他跟别的女子牵扯不清,不会一心一意对你的……”
并没有追问或是反驳他这句话,身前的女子,只是接话问道:“玉郎表哥既不行,那怎样的男子,才是可以呢?”
绝想不到有一天,竟要为萧观音操心再嫁之事,为自己曾经的妻子,为自己在这世上唯一所爱的女子,选挑新的丈夫,宇文泓心里泛起无穷无尽的苦涩,似如刚刚饮过极浓的苦药,心肝脾肺全被这苦涩浸满,唇齿间所萦绕的,也俱是深浓的酸苦,他强抑着自己苦极的真实心绪,努力扯着唇角,微笑着望着萧观音道:
“你这样举世无双的好,那可做你夫君的男子,必得极优秀极优秀,才能配得上你,相貌上,必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方不负你花容月貌,心性上,必得温润如玉、光风霁月,才不负你柔善纯真,能力上,既得惊才风逸,可陪你日常谈诗论佛,也得武艺超群,可护你一生平安无虞,平日里待你,定要时时温柔体贴,为你遮挡外界所有风雨险阻,永不会欺你半分,此外,还要通乐理、会莳花才好,你所喜欢做的事,他通通精通才好,如此,才可陪着你风花雪月……”
一句句絮絮讲下,似有美妙图景,随之在眼前徐徐展开,是婚后幸福的夫妻二人,天作之合,岁月静好,白日里,他们一同莳花弄乐,琴瑟相合,不时相视一笑,眉梢眼角爱意缱绻,夜晚,他们相依相偎,共在窗后望月,影落成双,恩爱情浓,所谓神仙眷侣,即是如此了,宇文泓缓缓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到那与萧观音相伴余生的男子身上,好像自己就是那天下第一幸运之人,陪在她身边每一日、每一夜,无论四季几度流转、世事如何变迁,他们至此世终,恩爱白首,一世不离。
因这不该有的畅想,宇文泓眸底,不自觉微微湿润,鼻喉的酸痛,令他及时醒觉了自己差点失态,忙借低头喝茶,掩饰过去,强自恢复成原先的神情,可他这样神色“平静”地再望向萧观音,想要如先前一般“平静”说话时,话说出口,却因喉中微哽,不由自主地磕磕绊绊的,“你再嫁那人……等你再嫁时……我……我……”
“我”了四五声,亦因满喉酸苦,未能接出话来,末了,宇文泓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我能来你婚礼上看一看吗?”
萧观音道:“定是要来的。”
如一锤定音,尘埃落定,此世,再无法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了,心中越是苦极,面上虚缈的笑意,越是扩散,宇文泓笑望着萧观音道:“那到时我一定过来,我来为你主婚,有我这皇帝主婚,你的夫君、你的夫家,无人敢对你不敬不好的,还有婚礼,婚礼一定要办好,要比天下间任何一场婚礼,都要盛大热闹,我……我来帮你办……从前,我毁了你一场婚礼,是我欠你,有欠必要还,等你再嫁时,我还你一场世间最好的婚礼,婚服、花车,样样都要最好的,我命天下最好的匠人为你做,用世上最好的珍珠绮罗,都说皇后后冠所用的珍珠,是世间最大最好的,我让人把它们卸下来,镶在你的新娘花冠上,还有婚服,让宫中最好的绣娘来绣,总之,样样都要极好极好……嫁妆也要极好,宫里那些女子饰穿的簪钗琳琅、绮衣华裳,都无人穿戴空放着,我让人都装了给你当嫁妆,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你身后,不仅有娘家,还有我这个靠山,你的夫家,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永不能欺了你半分……”
“要是你的夫君不懂事,在亲迎礼上胡闹打架,把婚礼弄得一团糟,我就帮你揍他”,宇文泓这样笑容明朗地说着玩笑话,眸底隐约的湿意,却不由更深了,他微垂眼睫,在静默须臾后,声音也略低了些,轻哑地道:“……不会的,你要再嫁的夫君、你所钟意的男子,不会那样瞎胡闹的,只有天下第一的蠢人,才会那样不懂珍惜,你不会喜欢上那样的蠢人的,是我多虑了……”
喉中难抑的酸哽,令宇文泓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微垂着头,在心中对自己道,该走了,该起身离开了,再不离开,他也许就要难以自控地在观音面前掉下眼泪来了,显得自己这个天下第一的蠢人,越发疯蠢了……
“……总之,你想再嫁,是好事,但这良人人选,得细细地挑,慢慢地挑,要挑一个最好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你。”
用尽最后的力气,故作轻松地说了这句话后,准备赶在失态前、起身告辞的宇文泓,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萧观音,眸光静静地落在他面上,望着他道:“没得挑的,你先前说的那番标准,太高太高,这世上合此标准的良人,只有一人,没有选挑的余地。”
这是已有心上人、已认定这心上人为未来夫君的意思了,宇文泓原想着离她再嫁,应还有段时间,没想到竟就快在眼前,原就快要绷不住的无尽伤思,因这突然的冲击,越发摇摇欲坠时,又听萧观音,轻轻地问他道:“你想见一见他吗?”
心里已是溃不成军,偏身体,还不能做逃兵,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先前极力表现出的大度与成全,宇文泓随萧观音一步步地向外走着,如走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先前,他随她走进这温暖居室时,再怎么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亦忍不住心头温热、幻想飘生,而现在,他随她复又走入冰天雪地里,心里也像是成了一座冰窖,一点盼等春日的希望也没有了,连幻想也不可有了,他跟着她,
一步步地在雪地里走着,路程的终端,有她的心上人,于她来说,是温暖归乡,可对他来说,那将是冰冷的刑场,将有锋利铡刀落下,在得知她有意再嫁后不久,立令他直面她与她的心上人两相情好,半丝缓冲余地也无的,将他心底所有幻想余地全部粉碎干净,宣告他从此毕生孤独,此一生,至白头,都只是个多余旧人,只能静默地旁看他在这世上唯一深爱的女子,与别的男子花前月下、恩爱终老。
一步一步,脚步滞沉地,穿走过梅林,四周极美的白雪红梅之景,半点也落看不进宇文泓的眸中,唯一可感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呼啸寒风,如刀割面,如剑锥心,此一世,都走不出这冰天雪地了,心境沉郁难受至极的宇文泓,不知今日上午,萧观音曾与卫珩走过他此时足踏的路径,聊说了许多许多,不知他先前藏在山石后悄看萧观音时,萧观音并不是在赏看梅花,而是在漫想心事,那件心事,为情不知所起,在不知何时,悄悄悬浮在她心中后,已在她心内悬系了太久太久,这件历时太久的心事,在这冬日,终于一丝一缕地慢慢理想清楚,所有彷徨与迷惘,都已安定,只等一个开口之机,而今日上午,与表哥一番深谈,在得知了一些事后,所体会的“惜时”二字,令她决定不再沉默等待,人生长久却也短暂,花开堪折,直须折。
一支低枝的红艳梅花,为萧观音抬手折下,她执花看向宇文泓道:“既去佛堂,顺道折花供佛”,心神混乱的宇文泓,恍惚想,她的心上人,是身在佛堂吗,也想不清楚,心境低沉至极的他,无法思考,只是见萧观音浅浅笑着同他说话,勉强回之以一笑,面上在笑,心中却似在滴血,她的笑颜,是在为将见心上人,而欢喜呢……
跟着她,一路因心伤,如走在刀山火海上,结果,却真走至了她家里一处小佛堂,堂内唯檀香袅袅,四看不见人,而萧观音也并不找人,只是将那新折的梅花,插|在佛前供瓶中,而后跪在佛前,双手合十,神色虔诚地仰望着面前佛像,喃喃轻道:
“信女萧观音,曾发愿礼佛、普爱众生,如今,却要食言,我爱上了一个人,与众生有别,世无其二,一世不移。”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的观音:崽啊,你爹就是喜欢想太多,我不喜欢他时,整天脑补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时,又整天脑补我不喜欢他……
第123章 皈依
宇文泓碎着的一颗心, 正因这句近乎虔诚的陈情之语,越发支离破碎时, 却见合十望佛、言罢此语的萧观音, 回过头来, 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 看来极轻极轻, 似春日里的风, 轻轻地拂在人身上,似温软的花瓣,轻轻地落在人面上, 可却在宇文泓心中, 如勾掀起滔天波澜, 他心中一震,似不解这一眼是何意思,又似隐隐约约应该能解, 想解之时,不可能、不该作幻想、不要自作多情等种种心声,又如惊雷一道道在他耳边来回炸响,声愈发高, 正心海一片混乱,耳边轰然欲炸时,萧观音轻柔的嗓音,又接前响起,如一束天光, 破开了所有阴霾混沌,令那些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渐轻隐,唯留她的声音,如清泉潺潺,如梵音仙灵,一字不落地落入他的耳中、他的心里。
“我爱上了我的夫君,不知是从哪一刹那开始,只知真正意识到时,已是情难自拔,原以为,我此一生,将会清静礼佛,却不想,会遇此情缘,也曾想这情缘,许只是短短二三年的光阴而已,是一生中弹指一瞬,是佛祖设与我的一道修行考验,过了也就过了,那五年未见的时间里,我也一直以为自己过了,直到身在南国,看到夫君他,时隔五年,向我走来,那一瞬,我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能‘过’,原来自己一直身陷情网之中,不仅从来没能离开半步,反还随着时间越久,越陷越深……
……情难自拔,也,不愿自拔,从前,我眼见众生,却独独见不到自己,在这情网之内,我看到了自己的心,曾经,我发愿要一世常伴青灯古佛,但现在,观音要食言、要离开了,我要离开诸佛座下,到我的夫君身边去,伴着他,一辈子……
……我愿做这情网中人,一世缚守在他身边,他心病了,我做他的药,他疯似无鞘之剑,我做他的剑鞘,他手上沾染鲜血杀戮,我带着他,渡这一生苦海,渡至此世尽头,一世,再不分开,至死不渝……”
不是不疑心自己所听所见,皆是在梦中,可他的梦,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敢想得这般美好……这样美好得令人不敢的相信的美梦,竟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向佛陈情尽的女子,站起身来,向他走近,宇文泓想,他此刻应该笑,从绝望谷底骤至云端,在至暗之时忽见光明,惊喜至极的他,该激动地将心中狂涌的欢喜,全然笑出,观音爱他,观音的心上人是他,他盼等了多少年的事,他后来再也不敢想的事,他原已绝望了的事,竟然成真了,观音爱他,观音原是爱着他的!她一声声唤他“夫君”,她的心上人就是他,就是他宇文泓!!
无尽的激动与欢喜,令宇文泓心尖直颤,他望着观音走近,想要伸臂抱她,想要张口唤她,可手臂颤着像抬不起来,甫一张口,音未出声,即已喉咙酸哽,先有眼泪掉了下来。
该笑……该欢喜啊……不要这样在观音面前闹笑话……在爱他的观音面前闹笑话……心里一声声地这样想着,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像是落不尽地没完没了,许久都无法说出半个字来,在佛前,在他的观音面前,宇文泓像孩子一样,哽着喉咙,落着眼泪,他想笑,可唇弯起时,泪水却也一同往下掉,他笑中带泪的泪眼朦胧,渐也染湿了对面女子的双眸,他的双臂颤抬不起无事,因那女子,微微踮足,展臂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