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赵晋点点头,“那我瞧着你们都睡下了再走。”
乳母在旁,觉着自己有点多余,忙去柜子里抱了新的被褥出来,重新在床上铺好,帐子放下来,柔儿抱着孩子,赵晋伸手在她臂上轻拍,院子重新静下来,好像适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长寿在外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没等到赵晋从那小女孩的房里出来。
他挫败地离开了上院。
九月微凉,等到了十月初,头一场雪就下起来了。
赵晋搬到清溪也足有一个月,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结交他,尤其县衙那几个官员,几番上门来送请柬,想借着官威跟他攀交情。
赵晋拒了几次,想到柔儿毕竟在人家地界上做生意,不宜太不给脸了,于是选了个晴天,应了严县令的邀约。
不便在衙门里设宴,就把地址定在了清溪最红的楚馆。朝廷有明文禁止官员狎妓,但禁令名存实亡,根本没人顾忌。
赵晋觉着挺新鲜,自己像是转了性,自打搬到清溪,还从来没踏足过此地的风月场。
他像个辞官致仕的老官人,不是在府里瞧书,就是随友人去城外打马,不需柔儿耳提面命,他自己就会在天黑前准时回到家,然后等她从铺子里回来一块儿吃晚饭。
今儿听着那些琵琶曲儿,熟悉的热闹又回了来,姑娘们身上劣质的脂粉香味浓郁,酒水像不要钱似的在杯盏的碰撞中泼洒出来。
他原先喜欢的就是这种热闹。
许是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有点吃不消这种喧闹。那几个县官几杯酒下肚就没了正形,严大人平素颇具官威,此刻正挽着妓子的手说着情话。他座下的何师爷笑道:“官人原先在浙州,咱们想亲近也没甚机会,如今可好了,官人来了清溪,往后常来常往,说话也方便。我们严大人敬佩您久矣,大前年清溪下头好些个乡里闹水灾,粮食都不够,灾民险些挤爆了城门,差点出了大乱子,亏得官人救济那两万石粮食,替咱们解了围,这份恩情,严大人一直记着呢。严大人,您说是不是?”
严大人已经喝了不少酒,眼睛迷离,舌头也捋不直,“就是就是,赵官人是个好人呐,往后也还请多照应,您家大势大,漏几个子儿就够……”
“大人醉了!”何师爷生怕他失礼,忙举杯灌了他一盏酒,给那妓子打个眼色,命她把严大人扶下去。
何师爷上前,挨坐在赵晋身边,“过去赵爷有吩咐,都是派福爷来传话,这回咱们近了,有什么事儿,您叫人喊小人去听吩咐,千万别客气。今儿何大人太高兴,多喝了几杯,失礼之处,还望您海涵。大人另有心意,已叫人送去了府上,回头您瞧了,若是觉着满意,权当大人跟我等的尽了孝了。”
赵晋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睛,一直瞧着厅中央舞着的姑娘,听何师爷说礼物送去了府上,他心里顿了下,酒醒了三分,移目看过去,“何先生是说,严大人派人去了赵某家里?”
这起子人会送什么他大略能猜着。
何师爷笑得暧昧,“金银珠宝官人多得是,大人也是费尽心思,想送些不一般的……”
得,还真给他家里送美人去了。
赵晋坐直了身子,把手里的酒杯一掷,“抱歉,赵某乏了,今儿就到这,恕不奉陪。”
何师爷见他如此急切,心道传言果真不假。这人一听说送了美人回家,立时连酒也不喝了,急着往家赶呢。
何师爷等人纷纷站起身,含笑拥簇他步出楚馆。
赵晋坐进车里,有点烦躁地撩开窗,冷风夹着雪片拂进来,也觉不出冷。柔儿跟旁的夫人不一样,不论过去他们相识多久,正式成婚这才两个多月,总不好新鲜劲没过就纳新人。且他是盼着过安宁日子才来的清溪,从前那个鸡飞狗跳的后院也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
车马行得很快,赵晋下了车,快步走入家门。
清溪宅院管事是新提拔上来的,此时正立在门前等着回话,一见赵晋,就上前笑道:“爷,适才衙门严大人命人送了四个姑娘过来,请示了太太,命先把姑娘们安置在玲珑馆。让小人候着您听您示下,问问您的意思,看要不要排个次序分置在后园空着的几个院子里。”
赵晋苦笑了下,“太太人呢?”
管事笑道:“太太和小姐歇下了,太太说了,若是爷晚上回来,想挑哪个姑娘伺候,叫小人们不必去回她,全凭您吩咐就是。”
赵晋瞧管事一脸笑,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来。陈柔说的这是好话吗?一副体贴大度的模样,还特地嘱咐“不用回她”,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明明就醋了,在意得不得了,偏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给谁看呐?
赵晋摆摆手,“你下去吧。”
他去了内园,上院黑压压一片,连灯火都没点,她一向睡得迟,要在灯下做绣活,若是碰巧他有事外出迟归,她还会叫人温着汤水,等他回来饮。
今儿她睡得这样早,他心里明白,这定然是生气了。
他跟守门婆子比个嘘声的手势,走到门前笑嘻嘻一推。——没推开。
他站在门前,扬唇笑起来,“金凤,是我。”
柔儿可以发脾气不开门,金凤可不敢违逆他的令。
隔壁一个姓王的乳母端着热水步出来,笑道:“爷,今儿金凤姑娘告假,有事回一趟家。太太说跟前不必留人,婢子们都下去了。”
赵晋木着脸点点头,负手立在那,高大的身影挺拔如山。等乳娘走远了,他才重新贴近门前,笑嘻嘻哄道:“柔儿,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里头毫无动静,柔儿干脆装睡不理他。
赵晋回头瞧见适才那乳娘又踅身走回来,眼瞧就到跟前了,他手上用了几成蛮劲儿,一掌推断门闩,撩帘走了进去。
柔儿坐在床头,诧异地望着他大摇大摆的进来,赵晋径往床里去,拨开帘子掀开被把她揪过来,“发的是什么脾气?不是挺大度的,直接替爷把人都收了?”
柔儿想往床里逃,被他按在边上儿,在后扣着她,“跑什么呀?今儿爷不要那几个美人,就要太太你服侍,你这么贤惠宽容,不会不肯吧?夫为妻纲,这可是你的本分。”
柔儿被他钳制得不能动弹,伏在锦被上做着无谓的挣扎,“您有新人伺候,还来我这人老珠黄的人的屋子里干嘛?您别乱来,我今儿不舒服。”
赵晋咬着牙把她颈后的系带拽开,将水粉色绸子兜衣扯下来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俯下身蹭着她鬓边儿,“犟东西,还嘴硬呐?醋了就醋了,有什么不敢认的?爷知道,你不自在,心里头委屈,知道你爱惨了爷,受不得爷跟旁人。”
柔儿眼底蒙上一层水汽,怕给他瞧见,睫毛覆下来遮住幽怨的情绪,她咬着锦被,半晌才道:“才没有……这有什么,迟早都要有的,我能看开,也能做个贤惠正室……”
赵晋一手反剪着她两手,一手撩着她鬓发,“真的?没醋啊?”
柔儿抿唇点头,“嗯。”
“小样儿。”他笑了下,挥开她鬓边那只手,一掌打在她臀上。
“到底醋了没?”
柔儿猛地张开眼睛,又是羞臊又是火辣辣的疼,他、他怎么能这样?
“啪”,响响亮亮又一声。柔儿身子一缩,却被制住了逃不开,她泪珠子都快迸出来了。
赵晋俯下身咬着她的脖子,“醋了没,我的乖?”
这问话恁地危险,半是诱哄半是威胁,柔儿咬唇不肯吭声,赵晋手落在打疼的位置上,“还不说?”
她闭上眼,终是忍不住,嘴一张哭了出来。
赵晋这下慌了,忙松开手把她翻过来抱住,“好了好了,逗你的,打疼了?叫你打回来行不?爷酒多了,一时糊涂,太太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对不住啊。瞧瞧,哭成什么样了,那么疼吗?你掀开叫我瞧瞧,是红了肿了?”
柔儿满腹委屈,她一整晚都在胡思乱想。她想过他会纳妾,会有别的女人,可毕竟那些还没发生,她享受着现如今他待她的体贴待她的好。他这样的人,三妻四妾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事情发生在眼前,她发现自己心里泛酸,难受得不行,适才坐在黑暗的房里,她想象着他跟那几个美人在一起的样子,她根本没法入睡。她甚至在想,当初赵晋后院人那么多,又有外房,卢氏是怎么忍的呢?为什么她能毫不在意,由着他一房一房纳新人?
她也不是霸道不许,只是心里真的好难受。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堪了。
赵晋温声哄她,给她陪小意儿,她坐在他腿上,无声抹着泪珠。“我不是不让您纳人,我知道迟早……迟早都会……”
赵晋端着她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爷也不是见个女人就得收房吧?姓严的自作主张,觉着我赵晋好美色,特地送过来向我献殷勤。你要是因为这几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就拈酸赌气,可真是冤枉我了。”
柔儿琢磨着这话,止了泪道:“那往后要是您遇着您自个儿合心意的……”
“谁能比你合我心呐?甭想这些有的没的,傻妞儿,爷过去为着掩人耳目,很多事儿不得已,爷也不见得,真就那么花。如今日子过得挺好,爷还没享受够呢,人得知足不是?心肝儿,莫哭,爷今儿好好服侍你,权当给你赔礼了,啊?”
隔院的灯火忽明忽暗,下雪了,外头莹白的雪籽落了满窗。门闩坏掉,那雕花木门关不紧,风拂过来,吹得门框一下下轻摇,撞着夹棉毡帘,发出轻飘飘的响动。
幸而外头没有侍婢守夜,不至泄了机关。
柔儿靠在缎面绣花的枕上,心里颇沉重,难以投入。
她原本以为这悠然安稳的日子能永远延续下去,原是她自欺欺人。凭着一腔热情,一抷感动,她就把自己填入这座空荡荡的宅子。那些空屋寂院,迟早是要填满人的吧?
她心里酸涩不已。赵晋温柔的吻上来,连这个亲吻,也不是单属于她自己,这份温柔,也会同样予以别人。
她抬腕掩住眼睛,怕自己的恐惧失落被看去。
赵晋啄着她的唇,曼声道:“明儿把人退过去,你放心……”
她低低“嗯”了一声,可这心,到底怎么才能放下呢?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自私贪婪的。她好想他这份热情,只给她一个人……
到底是奢望,不可得,永不可得啊。
十月中赵晋回浙州理事,因天气太冷,不想安安跟着来回折腾,柔儿没有跟他一道回去,她们母女俩留在清溪。眼看要到年关,年前各处铺子都要大量订货,以备供应,事情堆在一起,连着两个月来其他杂事,赵晋要过目的东西不少,还得跟浙州的友人和生意伙伴们走动,这回回来,直忙了七、八日,脚不沾地没一点儿空闲。
柔儿照常打理生意,有赵晋提点,这些日子她的绣庄生意突飞猛进,多请了三个绣娘,才勉强忙得过来。孔绣娘跟她商量,等过了年,把旁边的笔墨行也赁下来,多请几个人,扩一扩店。
柔儿算了笔帐,抛出人工杂费和本钱,瞧似花团锦簇的账面其实富余不多,更多的钱都堆积成布料摆在库房里,是不能抽用的。要扩店,除非再有两倍的客流,才能保本不赔。她劝孔绣娘先顾着眼前的生意,等再稳固两年,才考虑扩店的事。
林顺来找孔绣娘去城隍庙前吃东西,见着柔儿,他笑着过来打招呼,“阿柔,你嫂子惦记你,这几日总说想去看看你,没空出时间,晚上要是活计不多,你不若去趟饭庄,晚上在那儿吃算了。”
柔儿点头应道:“我也惦记他们呢,我爹娘搬过来这么久,我也没去瞧几回,是我不孝。顺子哥,待会儿你跟阿依坐我的车一块儿走吧?在南边路口把你们放下来,免得顶着风走那么远,怪冷的。”
林顺看了眼孔绣娘,挠头笑了笑,“不用,我俩……我俩就想走走。”
柔儿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对小情人嫌她碍事耽搁人家独处呢。她笑着打趣了几句,等闭了店门,就吩咐去南乡饭庄。
今儿跟车的还是长寿,柔儿对他印象不错,这是个行事踏实,不多言多语的孩子,他打理的马匹尤为干净,套车比别人快,车厢也收拾得整齐。
他年纪不大,柔儿觉着他不容易,下了车,掏出一把钱递给他,“你跟老伍一块儿去,买点热乎东西吃一点儿,冷就进店坐会儿,没有外人,不必拘束。”
长寿望着眼前那只白生生的手,默了一会儿,伸手把钱接过来,朝她躬身点点头,算是行了谢礼。柔儿没在意,扭身走进了饭庄。
林氏和陈兴见她来,都很高兴,忙不迭找位置叫她坐,又沏茶递水叫人送点心,等最后几个客人付了账,陈兴就提早把店关了,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
林氏瞧柔儿气色不错,贴在她耳边悄声问她:“怎么样,有动静没有?”
柔儿怔了下,林氏笑道:“你肚子呀,成婚也有两个多月了,你俩这么黏糊,是不是该给安安要个弟弟妹妹了?”
她这句话说的声音有点大,引得陈婆子等人都瞧了过来,陈婆子一脸关切,道:“先别这么快,你身子骨不好,亏损得厉害,这会子有了,只怕孩子胎里弱,对你也不好,养养再说,这事儿急不得。”
当着陈兴和父亲的面说生孩子的事儿,柔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她红着脸道:“没呢,您别听我嫂子瞎说。”
她顿了顿,又道:“赵……他原先那些个妻妾跟着他六七年都没……只怕不那么容易,您别替我操心这个了。”
林氏想到这,不由也叹了一声。一元大师说柔儿的八字能给赵晋生孩子,却没说是男是女,万一卦象就应在安安身上,往后能不能再有子息,还真不好说。
城里的那些流言林氏也听过不少,说赵晋注定无子,若当真天意如此,那往后还是少提这个吧,免得引得阿柔伤心。
林氏讪笑道:“来来来,瞧你哥备的这些菜,就猜到你这几天要过来,山笋鱼丸豆腐汤,原是你爱吃的。”
话题别开,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了顿饭。
等柔儿坐上回家的马车,众人的笑脸就垮了下来。若当真不能再生养,可真是太遗憾了。
柔儿支着窗,望着外头灯火点点的街巷。她心里闷闷的难受,从那几个美人被送进院子,她就开始不受控地着慌。
她不知道她跟赵晋最后会走到哪一个方向去。
若是新人胜旧人,相看两相厌呢?
这些事不能细想,一想到,就徒惹心伤。
柔儿放下帘子,把自己投入车厢的阴影里。就在这一瞬,听见外头车夫的说话声,“长寿,你看对面来的是不是官人的车?”
长寿“嗯”了声,话音刚落,就听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响。
福喜笑着打了招呼,“长寿,老伍,太太在里头吧?爷惦记着,亲自来接了。”
赵晋跳下车,几步靠近柔儿乘坐的车厢,敲了敲车壁,道:“媳妇儿,我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