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第119章
那是个午后, 赵晋和郭子胜约在四方会馆谈事情,发财火急火燎地找过来,“爷, 太太发动了,这会儿已经挪去了产房。”
赵晋腾地站起身,不顾郭子胜在旁, 撩袍就朝外走。
车马停在赵府门前, 赵晋飞速下车,径朝里去。
他在这一路上想了很多。
想到她头胎早产,想到她生安安时的艰难。想到她昏迷过去, 郎中说孩子有性命之忧时他当时的心情。想到后来安安落地, 体弱多病, 想到她因难产损伤身体,想到她躺在床上闭着眼时他探手过去试过她的鼻息。上一回生产,几乎要了她的命。
这一回, 这个孩子来得突然,她和他来不及做好准备。若上天垂怜,他希望她别再受一回上次那样的罪。
他推门走进去时, 是紧张的屏着呼吸的。
直到看见此刻的柔儿。
他讶然地顿住步子。
她穿着宽松的寝袍,被金凤和梅蕊两人扶着, 正在屋里快速的走动。
“这是在做什么?”
他声音幽冷,下意识就觉得稳婆不中用,即将临盆的妇人,岂可如此胡闹?
“爷,太太才发动, 还早呢, 多走动走动, 孩子出来得快些。吩咐了厨上去做人参鸡汤,太太得多喝两碗,待会儿才有力气。”
稳婆笑盈盈答话,赵晋面容微霁,他朝她走过去,屏退金凤和梅蕊,“我来。”
他握住她的手,扶住她。
柔儿满头是汗,调整呼吸与那抹疼痛抗争着。好在疼痛来得并不紧密,她不时还能歇上一会儿,喘口气。
赵晋托着她的腰,问道:“这要走到什么时候?”
柔儿咬牙摇头,“不知道……”
“疼得厉害吗?稳婆有没有法子不叫你疼?”
柔儿尚未答话,旁边的稳婆笑了起来,“回爷的话,女人家生孩子,那定是要疼的,要当娘,都得经过这么一遭,不然,为啥当娘的人都偏疼孩子?那可是自个儿捱着世间最痛的苦楚,辛辛苦苦诞下的骨肉。”
正说话间,杏枝带着厨上的人端了饭菜过来。
用人参熬了一大锅鸡汤,里头飘着莲子、淮山。
赵晋扶着柔儿坐到桌前,将汤水放到她面前。“趁热吃。”
柔儿脸色发白,这时候哪有心情吃东西?赵晋用汤匙舀了一勺,凑在唇边尝了一小口,“还可以,你试试?”
汤匙喂到唇边,柔儿不好驳了赵晋的面子,启唇把汤饮了,因饮得太急,连连咳嗽,赵晋放下汤匙,挪开炕桌坐到她身边替她拍抚脊背,笑道:“怎么慌里慌张的?”
她垂头看见他一截银白色的袖角,探手轻轻抓住了那片衣料,“爷,我有点怕。”
疼痛感越来越紧密,勉强还能端持着姿态,可是想到待会儿即将出现的未知情形,她实在很担心。
赵晋其实也很害怕,上一回生产给他留下太可怕的阴影,他把她圈到怀里,轻轻抚着她手臂,“会没事的,我们小宝很乖,你身体养的也不赖。”
她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他温暖的手掌仿佛给了她力量。
赵晋再叫她饮汤,她很配合的饮了,用了一碗参汤,又吃了几块甜点。
趁着还能走动,屋里温度也较高,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更方便生产的衣裳。
金凤把她扶到产房,赵晋也跟过来了。金凤本想劝说,“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不合规矩 ”等,可一垂眸,见两人亲热地拉着手,她什么都不忍心说了。
“爷,您给我念话本子,行吗?”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觉得安定。
她已经开始吃力,头上渗了一层晶亮的汗珠。半倚在床头,无法直起身,也不大有精神说话。
赵晋点头,命人去书架上取了一本“金玉传”,他翻开来胡乱念了两行,不时抬眼关切地瞧她的模样。
柔儿这会儿情形不大好,侧过头对着床里,怕自己难受的样子给他看到令他担心。
赵晋停下诵读,探手扣住她下巴让她转回头,“你怎么样?”
柔儿点点头,“还行。”
哪里还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定然疼得狠了。
稳婆等人一直在旁收捡东西,把要用到的器皿都准备好摆在床边的案上。见赵晋还没要出去的意思,稳婆只得张口请人,“官人,时候差不多了,您还是外头等,避避晦气。”
赵晋蹙了眉,“晦气”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
柔儿也撵他:“我没事儿,爷您出去吧。”
她快忍不住了,眼底全是因疼痛而溢出来的泪水,因他在旁勉强忍耐着,还得假作无事,当真辛苦极了。
赵晋扣住她的手,“你别理我,疼得厉害么?”
她忍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衣襟里渗了一层汗,把领子都浸湿了。“嗯……”
他伸手覆住她肚子,轻轻的按揉,“小宝,别叫你娘受苦,你乖。”
“爷……”她闭着眼,哑声唤着。她又疼又害怕。她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怕孩子有事,怕难产,怕还要疼上好几天……
“我在,没事,没事。”他安抚着她,也安抚她自己。
“啊……”她忍不住,张口小声地呼痛。
片刻痛楚又抽离,不等喘过气来,疼痛又漫上来。一重重的痛,快要把她理智淹没。
半个时辰后,她浑身汗湿透了,稳婆等人接替了赵晋的位置,幔帐垂下一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又闷又热,张开眼连睫毛上都挂着汗珠,什么也看不清,一张张焦急而模糊的脸。
“给太太擦擦汗,帐子拉紧了,别叫太太见了风。”稳婆指挥着侍婢们,在帐前帐后忙碌着。
赵晋立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凑不上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本金玉传丢在床角,还翻开在适才他诵读的那一章回。
他沉默地垂头立在那,不言语,也不离开。
若不是亲眼瞧着她两番生产,他根本不知道,女人要受这么大的罪。可世人提及怀胎生产,就好像吃顿饭那么容易。他也喜欢孩子,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真有人能给他生,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可这一刻耳中听着她无意识的呼痛和打着哆嗦的抽泣声,他心里很难受。——有个人在用自己的命替他延续香火。
生命的开端,原来是这样的不堪和残忍。
她冒死诞育着新生,在旁人嘴里却只配得到一句“晦气”。
门被推开,梅蕊持着烛台走进来。原来天已经黑了,从她发动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
头一个时辰她还能走动能吃东西能说话,现在意识已经涣散,只有无助的、带着哭腔的吟啼。
屋中闷得不透一丝风,赵晋背脊上汗湿了一片。
他透不过气来,提步推门走出去,立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夜空。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灰蒙蒙的天际漂浮着压抑的浓云。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过了这场雨,冬日又要到了。
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他也不再年轻了。初入京,十七岁少年进士,也曾风光无匹,转眼被打落红尘,跌入万丈深渊,他在看不见光亮的黑暗中躲了十年。好好坏坏,什么都经过,都品尝过了,活到如今,就算死亦无憾。
可里面的那个人,还有好多好玩的没玩过,好吃的没吃过,好看的没见过。她不能死。如果能拿他十年阳寿去换,换她平安度过这一关……
风从廊下拂过来,吹乱了鬓发,赵晋一瞬从怔忡中回过神,讶然片刻,然后笑了。
他竟开始想这样玄虚的事来。
屋中的声音断了一瞬,赵晋回过神,正欲推门,听见里头稳婆急切地道:“快,把参片给太太含着。太太晕了。”
赵晋的心情起起伏伏,慌乱无措的一夜,整个上院谁都没有功夫去休息。
他坐在廊前的石阶上,像一座不会动的雕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打搅他。
小花园里,安安脸上挂着泪珠,正在找寻走失的小猫。
上院忙成一团,赵晋和柔儿都顾不上安安这边,杏枝引着她玩,没闭好门,一时不察叫小花溜走了。
安安哭得像个小泪人,上回逃难小花就走丢过一回,幸好前院那个看起来很干净的大哥哥把小花送回来了,这回不知它又跑去了哪儿。
杏枝见天色晚了,蹲下来劝道:“好小姐,咱们明儿再来找。奴婢跟前院护卫们打招呼,让他们帮忙注意着,一旦发现了立即给小姐送回来好不好?您瞧天这么黑,花园里树多花多,都看不见路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呀?”
安安扁着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不,小花受香,诶险。”
上回小花走失伤了前爪,让人好生心疼。安安最疼小花,自然不愿它受伤。她自己也伤过,膝盖碰破了皮儿,好疼好疼。
“小花看不到安安,害怕。”她还担心小花一个人(猫)会怕,她自己就不敢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身边得有人陪着才行。
杏枝没办法,只得领着她继续去寻。
走到垂花门前,杏枝又道:“您瞧,整个花园都找遍了,小花没在,咱们先回去,等侍卫们的消息好不好?”
安安扁嘴正要哭,忽听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
“烦请把它送到上院,小姐看不见它一定会着急的。”
第120章
是长寿!
杏枝快步走上前, 扬声道:“文妈妈,放他进来!”
安安已经迈着小短腿跑上前,仰头张开手, 扑上去一把抱住长寿的腿, “花花!”
她又对他甜甜地一笑, “小哥哥。”
长寿脸上一红, 赧然地把猫递给她, “大小姐,我是长寿。”
他如今只是个下人,若被人听见她唤他作哥哥,兴许会笑话的吧?
安安一手抱着小猫, 一手抓着长寿的袍角,“小哥哥,抱。”
她走累了, 适才找猫逛遍了园子,这下心里有了着落, 立即失去了独立行走技能。
长寿被她缠得手足无措,脸上红透了,抬眼望着杏枝,露出乞求神色。
杏枝噗嗤一笑,也不知这长寿是沾了谁的光,每回小猫或小姐有事,他都是第一个出现伸援手的。小姐也格外的黏他, 在他跟前一点都不认生, 总是伸出小手要人抱。
杏枝见长寿实在没法子, 才不紧不慢地笑着走上前, “小姐, 长寿还得去给官人看守马房,走不开的,万一马儿跑了,可就追不上了。小花走失了,您都这么着急,马儿要是不见了,长寿不也要着急的吗?”
安安似懂非懂,仰头望着长寿道:“哥哥不哭,马儿不肘(走)。”
长寿脸色更红了,杏枝牵着安安,笑道:“来,小姐,咱们该回去了,不然太太和官人要着急了。”
安安听到她提起“太太”,扬起眉头扭过头,对长寿得意地道:“娘生宝宝,安安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