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再看屏风后的人,左手空拳,半支着脑袋,右手则搭在侧边的椅圈上,指间还夹着只沥沥滴酒的高柄杯,且半幅身子都窝在圈椅中,两条长腿交叠着,就那样大喇喇地搁在书案上、置于那几碟发着余热的菜盘子之间。
一身浪行,随意至极。
这哪里是在忙于公务,分明,是在吃酒作耍罢了。
“有事?”
醉意迷朦的眸子不轻不重地乜了过来,游渺心间狂跳。
她勉力定位神魂,嫣然笑道:“汪大人嘱了奴,定要好生服侍大人,可奴来了小半日,都不见大人…”
游渺本是打算嗔怪两句的,可话说一半,便见眼前的男人提了提唇,那明明是渗着酒意的一双湿眸,濛濛如淞的目光中,似戏谑、却更似审视。
她心间一突,下意识避开了相触的视线,喉间像是生起什么阻力似的,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是心虚使然,另一方面,则是白日里在马车中的接触,让她拿不准这男人到底是不喜欢自己主动,还是那眼光着实挑剔,她向来引以为傲的脸蛋与身段,竟在他眼里瞧不见半分惊艳之色,反而因头油味被嫌弃了一把。
而且,这人虽然带了她回来,却又把她放在厢房中冷落小半日,与娘所预测的情形,大相径庭。
听娘说,京里的贵游子弟都会有些难捉摸的臭毛病,何况这位还是皇室子弟,或许、或许他只是于人后,喜欢端着呢?
想到这个,游渺似是重新生起勇气,她向前两步:“奴特来问一声,大人这处,可需奴在此伺候?”
感觉到男人目光往上,游渺故作羞涩,有意偏了偏头,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她特意换梳了个朝云髻,把另一侧,原本一并戴着的步摇珠花都给摘了,单留着那支金雀钗。
风鬟雾鬓,素发金钗。
游渺心间无序,想着若是自己没有猜错,白日里在马车中,这人的目光,是在那钗上停留过的。
感觉到对方有了动作,游渺余光去瞥,却见男人早已挪开了视线,放下架在书案上腿,直起身子去斟酒。
道是自己多心想错,游渺心间失落了下,又急忙要转到桌案之后:“奴替大人斟酒。”
姜洵嗤了声:“聒噪。”他摆摆手:“出去,回房等着。”
声音磕磕绊绊,真像是喝大了似的,舌头都不大利索。
游渺哪里肯就这样出去,她眼神在这书房中乱晃,蓦地,瞧见了桌案上的一方锦盒,当下心间一动,佯作好奇地走了过去:“这锦盒好生精巧,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敢碰一下,我便剁了你的手。”男人嗓音单寒,话音如抽出的锋刃般,险险擦过游渺的耳廓。
游渺再度被迫停下步子,笑意僵在嘴角。
她咬了咬唇,心间复杂。
这人对自己这样冷淡,她真能如母亲所说,收服得了他么?
还有,虽这男人生得好,可试问哪个女儿家,会愿意把自己的初回献给个醉鬼呢?
游渺的心头不住地往下坠,却不得不止了脚步,转身退出了书房。
眼见游渺离开,姜洵的目光,亦在那锦盒之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他拉开桌案下的抽格,将白日里一并收到的信,也取了出来。
拈在手上看了小半晌,姜洵才伸了手,他正欲启那火漆时,却又闻听杜盛回来了。
姜洵手下略顿了顿,便就着那姿势,将信随意扔在桌案上,唤了杜盛进来,听他禀事。
禀了事已办妥后,杜盛再问道: “义仓那证据已送到奉京去了,可要往御史台递?”
“不急,这几日有施粥送米的,先缓缓。动作过频,就怕引了注意。”姜洵抬起头来,眼神清明。
赈灾自然刻不容缓,可治洪之事,却也迫在眉睫。
堤坝不稳、百姓不宁,都是亟待解决的事,清淤建堤,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最为紧要的是,就算增筑了堤坝、清了泥沙,有汪由僖这么个父母官在,宁源百姓讨不了好。
义仓、赈银,不仅要让汪由僖等人吐个干净,还要除了这帮禄蠹。
汪由僖此人,胆大如斗,竟昧着良心,以义仓之粮充作商粮,倒手卖予城中米铺。
不仅如此,米行若要入货,必须从那几户商行入,否则第二日,官衙便会去封铺子,说有人食用了那家米行的米,闹肚染了病,若铺中人胆敢出声质问一句,便会直接拘了掌柜和伙计。
这般的作派,哪里是官衙?简直就是为霸一方的地头蛇。
而汪由僖行事为何敢这般荒唐无忌?却是因着其岳丈姚红瘐的缘故。
姚红瘐其人,官任荣州府的都督,那荣州府,管着下辖五个郡县,宁源,便是其中之一。
而姚红瘐的亲舅父,则是南省的尚书令,亦便是当今太子的岳丈,罗峙。
再有一遭,眼下嘉顺帝身边最得宠的方士,人称新午圣使的,亦是出自宁源,是经汪由僖推予姚红瘐,再以姚红瘐之名举荐入宫的。
这关系一层层上去,怪道汪由僖这般熊心豹胆、少有顾忌。
可说来,凡事皆有两面,这样牢靠嚇人的背景于汪由僖来说,亦是带刃的剑。
一方面,他虽可借势横行,另一方面,却要供王母娘娘一样供着家中发妻。
莫瞧他方头大耳体态臃肿,实则偌大的郡守府,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汪由僖膝下空空,子女俱无。
倒也不是其妻姚氏不能生养,那姚氏虽有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天生子嗣艰难,可早几年,也曾生下过一子,只可惜那小儿未及三岁,便意外坠井夭折了。
姚氏因此大病一场,身子更显虚弱,莫说再难怀上子嗣,即使怀上了,那也是不敢生的,稍有不测,便是一尸两命的惨案。
汪由僖似也想开了,据悉是曾找高人卜算过,道其此世并无子嗣缘,嗟叹过后,他也只能无奈接受了,转而钻到权财的眼里。奈何其并无甚真材实学,目光也粗浅,是以,镇日里都是削尖了脑袋想着那等黄白之物,宁源这莒河数度溃堤,虽苦了百姓,却也肥了他的钱袋子。
权势到达一定地步时,遮蔽天听并非难事,可纠其根源,却是这大昌国,已经从根子开始烂了,再不及时整治,边患,将不是最大的威胁。
收回神思,姜洵正欲开口说话,忽有一股夜风自侧窗灌了进来。
桌案之上,因为没有镇纸压住,就那样随意横放着的信封,立时被那阵风息给卷带起来,高高低低地飘到了地下,落在杜盛脚边。
杜盛脑子一抽,竟是抬脚给踩住了。
就那一脚,他突感后背冷飕飕的,迅速捡起回身,果然见自己主子那脸,如生铁般难看。
杜盛讷讷笑了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呈递了过去。
姜洵黑着脸接过,果然见那信封之上,已被踩出一角黑渍,好死不死,还正印在‘夫君亲启’四个大字的左半边上。
姜洵面上薄怒隐隐,眉间是跳了又跳,呼吸都急促了些。
杜盛见势不对,心下飞转几番,连忙开口揽事:“汪、汪府那个,属下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脚底抹油正想溜,却又被叫住了。
杜盛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做了十成挨训的打算,却听自己主子用泛冷的声音吩咐道:“顺便查一查那舞女身份。”
“诶?哦,好的!”反应过来后,杜盛如蒙大赦,生怕主子反悔似的,赶紧领了命,飞也似地离开了。
姜洵敛目。
不仅用得起上乘的熏香,头上那簪,亦比他府里那个戴的要精致数倍,怎么看,都不是区区一个舞女能用得起的。
那舞女,身份有异。
他起身,亲自去打下窗台、扣好,这才回到书案前,捻起那封信。
素色信封之上,好端端的四个大字,那半个脚印真真怎么看怎么碍眼,活像是踩在他脸上一样。
姜洵心间悖然火起。
好不容易平复呼吸后,他没有先去启那信,而是拖过那锦盒。
掀开盒盖,锦盒里头,静静卧着枚长形玉牌。
是枚无事牌。
那玉牌通体光洁,牌面光滑、无字无纹,寓意平安无事。
玉牌的牌头,则雕刻着象征安康的双龙云纹。
穿玉的红线绳末端,是手编的五福络子。
姜洵掂了掂。
玉牌宽厚敦实,玉质也是上佳的,那色泽均匀、通体均无水线。
应当…是花了不少银钱的,最起码,比她那只银簪子要贵。
姜洵指腹摩挲着玉牌,好几息后,他随手将玉牌揣入怀中,再度拿起信纸,启了背面的火漆,取出内里的信笺来。
他是头一回见到她的字。
清丽浓婉,字如其人。
不对,虽淡而有致,但工丽有余,筋骨却不足。
也是,那样细软的手臂,恐怕研一方墨都费劲。
鬼使神差间,姜洵开始琢磨着,待他回京,得寻个时间教她练几幅字才是,今后再收家书,亦要检查她是否有长进。
铜绿的笺纸上,勾着一枝重瓣的粉白木香。
信不长,寥寥几句,说是家书,却连一句问都没有,更像是对他汇报些什么。
她说,她院里的木香开了,清香沁鼻,十分好闻。
她还说,奉京的天气很好,不凉不躁,很是舒爽。
接着,她还提了句她近日做过的一个梦,说自己梦见莒河又决堤了。
最后,她说自己在大相国寺给他求了块无事牌,若他瞧着喜欢,便随身带着。
姜洵绷紧下颌,先是想着,说这些不等使的话做什么?莫非想让他也回一封同样的信,与她也说说宁源开了什么花、天气如何、他又做了什么梦?
无聊至极。
可转念,看着那半行问句都没有的信,姜洵的心中,却实实在在升起丝阴郁来。
他再度撇了一眼那枝手工勾勒的花,又是金雀又是木香,果然小女人心性,尽爱那些花草盆植。
有时间画这花草,却不知关心他一句半句的?
似是不甘心,姜洵忍不住再读了遍,他两眼灼灼,像是要把那纸面给盯出个洞来。
这一回,通过无字玉牌那一行话中透出的、隐晦的乞求,姜洵有了新的体悟。
不是不问,是不敢问。
姜洵的脑海中,甚至臆想出了场景。
比如,她对着张空白的笺纸,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直将唇都要咬破了,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或许,还会跟她身边的丫鬟商量、征求着建议。
若是丫鬟也不知如何为好,她则单手支腮,两条秀眉都将要拧成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