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此举,是为遵诏,亦是以退为进,以极端的表态,来保住腹中那胎儿的性命。
按说皇室子弟随母姓这事,古往今来前所未闻,要多匪夷所思便有多匪夷所思,偏偏这一边敢提,另一边,即是今圣,也予了朱批。
几日后,姜后诞下一子,且因难产而亡。
那遗腹子,便是现下这位工部郎官,姜洵。
曹正澹不由打量起姜洵来。
想当年,他也曾有幸瞻仰过先帝天颜的,犹记得先帝身躯凛凛、雄姿英发,行止间,尽是神采睥睨的帝王风范,而这位,除了眉眼间与先帝有几分相似外,这跌荡不羁的风流劲儿,怎么看也与先帝搭不上边。
说起来,初闻这位主要来时,他们很是惊慌疑惧,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刚到那两日,宁源官吏皆是绷得紧紧的,人人都扮出一幅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模样,谁知这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同行的水部司郎中与都水监使者都外出视察过几番,他却只知贪杯享乐,半点领差治患的模样都没有,倒活似是来这宁源散心游玩的。
装模作样两天,宁源官吏从上到下早便不耐烦了,见得此状,个个心思活泛起来,先是试探性地,邀请他参加私宴。
那私宴之上,先是有酒,继而添了笙乐,后来,更是连舞伎都有了。
而这位姜大人,不仅不拒绝,反而乐在其中。
于是,他们便知晓了,这位就是个浮华好玩的贵游子弟,领这份职缺、应了这差使,也不过是做添差窠阙、仰给衣食罢了。
总之,不是个正经办差的就对了。
是以,他们开始松懈下来,从前该怎么着,现下还怎么着,甚至比从前,还要放得更开。
而从他们这位郡守的置办手笔来看,郡守大人,是很有些炫耀的意味在的。
昔日的帝王之子,有朝一日却与自己推杯换盏、甚至平起平坐,这当中的隐秘体味,自是别具一格。
这厢,曹正澹还在兀自揣摩,另一向的姜洵似是好不容易从美色中回了神,他稍稍坐直了些身子,面上却苦笑道:“实不相瞒,内子是个性悍的,前头纳那两个妾,她已与我吵闹了多日,来宁源之前,连送都未曾送我一步。若收了这个,恐怕回了奉京城,府无宁日,我是再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汪由僖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暗自鄙夷。
这姓姜的果然无用至极,听说娶的不过是个庶女罢了,竟还十足的惧内模样。
懦弱至斯,他们还有甚好怕的?
可同样的,也是经由姜洵这番话,汪由僖想到些什么,犹疑起来。
他悄悄瞥了眼自己身旁站着的舞女,却瞥见对方面上的一丝喜色,见他望去,还给他递了个眼色。
是坚定及催促的意思。
汪由僖暗自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想,满脸堆起笑来,肥厚的手掌不在意地挥了挥:“这事好办,姜大人在宁源这段时日,便暂且让游渺贴身服侍一段时日,待姜大人办完公差回京,也可清清爽爽独自一人,岂不乐哉?”
有心人皆听得出来,汪由僖这话,隐隐透露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换言之,这舞女姜洵收得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姜洵,自然也听出来了。
他展了展唇角:“既如此,姜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汪由僖哈哈大笑两声,故意板起脸,对名唤游渺的舞女说道:“去罢,以后好生服侍姜大人。”
游渺小声应过,便忸忸怩怩地,走到了姜洵身边,满脸娇羞怯情地执起酒樽,递到姜洵跟前:“大人,请饮酒。”
女子的气息贴近,馨香缭绕而至。
这舞女熏的,是极高等的沉榆香,并不难闻,可不知怎地,姜洵就是觉得那股味分外刺鼻。
他眉间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很快又伸手去接那蹲杯,慵懒温吞地道了声谢。
被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轻轻一睨,游渺心间怦怦乱跳起来,竟是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好了好了,既姜大人抱得美人归,那这宴,也该散了罢?可不能耽误姜大人好事。”曹正澹笑得意味深长。
应着曹正澹的话,不多时,席便散了。
游渺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洵身后,将将踏出汪府,几人便迎面碰上个人。
那人也是身着湖绿官袍,显然,也是这宁源官吏中的一员,可与城中其它红光满面的官吏不同,这位面容隽逸、气质文雅的通判,身形却很是瘦狭。
“姜大人。”
“季通判。”
二人互相行过礼后,那季通判看了眼姜洵身后衣着坦露的游渺,眼中闪过星星点点的失望,可很快,那股失望却又化作一闪而过的轻松之色。
姜洵眉间微动。
他已经不是头一回捕捉到此人神色之异了。
方到这宁源时,这季岫的目光总是犀利透亮的,似在默默观察着他,自他开始参加汪由僖这私宴后,几回遇见,这季岫瞧他的眼神,便成了失望之色。
心灰意懒,若有所丧。
而这回,却又有了转变。
似是从他身上看淡了一些事,又似是决意卸下什么心头大石似的,一派释然。
回会馆的路上,姜洵靠着车壁,阖目养神间,想起杜盛查来的、与那季姓通判相关的事。
一介贫寒学子,虽学识通闻,奈何出身薄祚寒门,在京里无有依靠,是以,虽得了鼎甲名次,却被彼时已成了国舅爷的傅砀给替了,原本的鼎甲榜眼,被调转成了三甲的同进士。
不仅如此,因为怕事情被戳破,傅家人还将他调来数百里之外的宁源当了个八品通判,因为操守方正,又颇为骨鲠刚直,与宁源这些贪官蠹役格格不入,一直被排挤打压,二十余年了,那升官晋阶的机会,从来都轮不到他身上。
想着这些,姜洵百思不得其解,此人怎么瞧,都与自己搭不上干系,而对上自己时,究竟为何表现得那样奇异,他尚且不得而知…
正自思间,姜洵忽感身旁一沉。
他睁开眼,盯着那陡然坐到自己身侧的女子。
被锐利如刀的眼神攫住,游渺心间一悸,一双手定在半空,不敢再动弹。
原是她见姜洵自入了马车后,便一语不发,兀自靠壁休憩,时而,眉心还会微微拧动,还以为这是醉得狠了,便鼓起勇气,挨靠了过去。
姜洵问她:“你作甚?”
游渺羞怯不已:“奴、奴想帮大人松松头穴。”
姜洵神情寡漠,正想收回眼,目光却在触到对方发上的侧簪之后,停留了下来。
是一支金簪。
除去质地的差异外,模式款式,俱与他府里头那个曾戴过的那支,十分相似。
簪头是金雀花的图样,亦嵌着颗海珠,不同的是,那海珠要略大些,且圆润亦有光泽,成色极佳。
被盯的时间长了,游渺心间的那股羞意越发盛了,她颤巍巍地把头抬起了些,想要与之对视。
可令游渺没想到的是,她方仰起脖颈,对方便移开眼、重新阖起目,接着,又淡淡地说了声:“你头油味太重,呛鼻。”
第31章 信 夫君亲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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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甫落, 游渺先是呆住,俄而愕然一瞬,脸刷地红了个透。
被明晃晃地嫌弃, 游渺难堪至极, 只能咬着唇,重新坐回了对侧。
回了会馆后, 游渺便被人领去了厢房。
“大人说了, 让姑娘先沐浴歇息,他晚些便来。”领着游渺入厢房的丫鬟传着话。
游渺从腕上脱下只赤金镯,借着袖间的遮掩,熟门熟路地套到那丫鬟手上,她面上笑道:“我方才跳了场舞, 很是发了些汗, 这发间腻腻的怪不爽利,想一同把头发也清洗了, 麻烦姑娘多跑一趟, 替我多取些澡豆来。”
那丫鬟腕间一沉,便知这镯子份量不轻,晓得自己得了大便宜, 当即喜眉笑眼地应了。
另一厢, 孙程正给姜洵呈了封书信、并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
“主子,这是驿馆方才送来的, 府里的书信。”
“府里?”姜洵怔了怔:“嬷嬷寄来的?”
“是夫人。”孙程如实答道。
姜洵顿了顿,止了本准备去接的动作,略一颔首道:“放着罢,得了空再看。”他唤过杜盛:“银子取来了?”
杜盛点点头,询问道:“可是要属下埋到城郊去?”
姜洵否了:“埋到城郊易引起争夺, 若是抢得狠了,有那性悍的,定然会起独霸的心。”他敛目理着束袖:“你去查一查这城中的几户善人,若背景清白,便抛到他们府中去,他们自会安排。”
杜盛摸头:“都是落难的灾民,就算拾得了,不当是均分给所有人,互相帮助的么?”
姜洵头也不抬:“虽都是灾民,可灾民中,亦有暴民。”他坐到书桌前,漠声道:“莫要高估人性。”
私吞赈给的贪官有、发国难财的奸商有、趁乱为祸的刁民暴民,自然也不会少。
杜盛恍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爷这么一说,属下倒想起来了,这宁源还有些轻易信人的愚民,每发一回洪,他们便要捉个当日出生的女子去祭河神,这事,府衙也是知道的,可根本无人出面去管。”
姜洵眯了下眼,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有人祭河,便能安定一段时日的人心,如汪由僖这样懒政的,乐见其成。”
杜盛听了,不由骂了几句宁源的贪官污吏,又愤然补充道:“这般恶毒戕害无辜,最可气的是,主导这事的,还是个神婆。那神婆当真丧尽天良,好几个选中的女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有的腹中还怀着胎儿,她竟也狠得下心,生生将人推入河中!”
姜洵皱起眉来,肃颜道:“人皆逐利,恐怕那神婆与这宁源府衙也是有些干系的,一并查了罢。”
杜盛领命而去。
姜洵靠坐在椅背,目光,则在那信封与锦盒之上流连了几瞬,须臾,他移开眼:“戚大人与尹大人可回来了?”
孙程:“二位大人回来已有一阵了,正等着主子议事的。”
姜洵颔首:“请过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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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长,接近酉时正,天角的余晖才完全被夜色赶走。
游渺在房中枯坐许久,也不见人来,便问得了书房的方位,敛好仪容,寻了过去。
一路畅通,倒也无人阻她,门口守着的小厮甚至瞧都不瞧她一眼,木着脸向里头报了声,便由她站到了门口。
游渺尴尬地收回银锭,再度理了理衣衫,这才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
房中竖着扇云母屏风,她要寻的人,坐在屏风之后。
“大人。”游渺脸上摆出最适宜的笑容,捏着柔媚的声线走了过去:“这样晚了,大人还在忙…”
待行至屏风后,她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推门而入时的那股味道,竟是酒味,只是隔了扇屏风,闻起来不如这后头的味儿浓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