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巾帽男子啧啧有声:“可不是?咱们啊,早便期待一位强君了。现在这位,便是咱们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了。上回长畴将士凯旋的时候,老子可是去迎过的,亲眼见得咱们新圣英姿凛凛、光华灼灼,那叫一个气盖苍梧!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真龙天子就是和那等篡国贼子不同。”
“也是那贼子活该,死在自己妃子手里。还有那劳什子圣使,原来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真真笑煞个人。”
“对了,听说那老道没抓着?”
“老道消息灵通,臭老鼠一样,闻着点味儿,也不知逮着哪个狗洞就钻出去了,现下全国揖拿他呢。这要寻到了,那就是个死罪逃不脱的。”
二人顺嘴骂了几句道士之流,又各自说了此自己以前被道士方士坑害的过往后,继而,再度聊起了另一桩事儿。
那巾帽男子压低了些声:“我还有个消息,要听么?”
缎帽男子朗笑道:“谁不晓得你和宫里头采办有点儿关系,说罢,又听了什么新鲜话儿?”
巾帽男子神神秘秘地:“听说过两日,新圣会在宫里设宴,选后宫妃嫔。”
“害,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不是正常的么?”那缎帽男子了然道:“新圣神采英拔,皮相也是绝顶上佳的,哪个贵女不想入宫伴君?”说着,他搔着下巴想了想:“说起来,我记得新圣仍住在章王府时,是娶过妻的?”
巾帽男子点点头:“我记得娶的是驾部司郎中的女儿,听说还是个庶女。这回没跟着一起入宫,应当是被休黜了罢?毕竟她身份摆在那,当皇后指定是当不成的。”
“那为何会被休黜?我听说她可是给新圣生了个儿子的……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当皇后被拒,胡搅蛮缠闹太难看便被休黜的?”
“极有可能。这几日啊,但凡府中有适龄女子的,哪家不动心思?奉京城里头那些个卖胭脂水粉成衣布料的,天天接客接到腿软。贵女们都恨不得立马变成天仙儿,好入宫迷天家的眼呢。”
提起这个,那巾帽男子倒想起个事:“说起来,那容馥斋真他娘的赚钱,日进斗金不是玩笑话,那营收,让不少同行都红了眼的,可那是乐阳县主的铺子,他们万不敢动,连秘方都不敢打听。”
“怎么着?你动了开脂粉铺子的心思了?”缎帽男子听过,顺嘴调侃着:“就是有那钱你也赚不着,听说人家后头不仅有文国公府撑腰,还有会调那膏粉子的妙手高人。除非你能把那高人给找出来,挖到你铺子里头去,否则啊,也是白搭。”
巾帽男子怒骂道:“说什么胡脑话,那是娘儿们开的铺子,你见哪个大老爷们站脂粉柜台的?”
……
那两名商人扯着扯着,又扯到旁的生意上去了,而他们谈话间的言语,便也随着那江风,传入了甲板这边的曲锦萱主仆耳中。
感受到桑晴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面上,曲锦萱嗔笑道:“看我作甚?我脸上长花子了?”
桑晴摇摇头,收回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留意。
曲锦萱便也不管她,仍旧看向金波跳荡的江面,以及远处雾般的山景。
许是曲锦萱赏景过于认真,桑晴便仍旧带着心底的讶异微微偏了偏头,再度瞧了两眼。却果真见自家小姐仍旧在远眺,且面色平静,全然不似有被影响到。
而在听到方才那二人所说的话之前,她还觉得自家小姐决定下得有些仓促,也有些太决绝了,可现在,她不仅不这样想,还万分庆幸自家小姐及时脱身。
毕竟先前府里头那两个妾,已经够让小姐难受的了,这回要当真跟着入了后宫,再日日应付一堆妃嫔,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也不愿意让自家小姐再去受那份委屈。
说起来,登基才几日,这样快便挑妃选嫔,那位可委实、委实有些薄情了。
或许,当真如话本子里头所说的那样,自家小姐与那位,只是一时错点的鸳鸯,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罢。
既如此,走了一段,便确实该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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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眨眼一瞬,又是数日过去。
皇宫大内,飞檐斗拱,碧瓦朱甍。
东华殿外,苗钧水被个女官缠住了脚。
那女官急得愁眉锁眼的:“……现下整个尚食局都惴惴不安,还请苗常侍点拔一二。”
苗钧水无奈地解释道:“俞尚食,陛下当真是忙于国事,并非对御膳有何不满。”
“可、可陛下就算是忙于国事,也断不至于才用那么点儿膳罢?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小皇子,怕都比陛下吃得多些。”
苗钧水颇为头痛,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又兼急于回去当值,便道:“俞尚食,咱家还有要事在身,真真不能跟你久聊。你要心下不安,晚些时候,咱家呈给陛下,看陛下可需补些进食?”
说完这些,苗钧水再不敢有片刻耽误,急急脱身了。
到了东华殿前,苗钧水先是来了一套完整的深呼吸,这才提着脚跟,小心翼翼推开了殿门。
垂头立于御案前,苗钧水轻声禀着话:“启禀陛下,驾部司郎中曲敦曲大人,求谒圣颜。”
许久,御案前的人都没有回应,殿中只闻奏本被翻得哗哗作响,间中,还可听到狼毫触于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响。
虽几日下来,已习惯这种静谧中透着的低气压,可苗钧水心中,还是叫苦不迭。
无他,盖因御案之后坐着的这位,于人前是威严且不失和煦的君王,可一旦离了宣政殿,哪怕是在东华殿中独自批着奏本,却也是沉着一幅面容,令人望之俨然。
论起来,也就是在皇子殿下跟前,龙颜能有片刻柔和了。
最令宫侍们焦灼的,还是这位自小长于宫掖之外,宫人们就是想打听他的脾性喜好,却也寻不着可以问的人。
嘶——倒也不能这么说,前尚宫徐嬷嬷倒是个通晓圣上脾性喜好的。只徐嬷嬷镇日忙于照顾小皇子,压根没有空闲提点他们。是以,别说他们这些近侍了,就是整个六尚,这几日来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哪处伺候不周,犯了天颜。
而就说他自己罢,也委实是闹不清楚,明明在这之前,自己也是与这位接触过,回过这位不少话的。虽说那时,这位也是个清疏寡漠的模样,可性子绝对要比现下平允好些的,怎一朝称了心,这位反倒变得有些阴郁了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间,苗钧水忽听得上首,传出一声醇厚的“宣”字。
苗钧水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应了,出去传话。
片刻后,曲敦进来了。
上前行礼时,曲敦头也不敢抬地恭声道:“臣曲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察觉到龙座之上的人抬首,向下扫了一眼,苗钧水扬声唱道:“曲大人免礼平身——”
“谢陛下。”
曲敦起了身,这才敢借着起身的动作,偷偷向上溜了一眼。却也在这时,不偏不倚地,触到威肃又淡漠的一双眼。
两腿一软,于惊持畏缩间,曲敦吓得立马收回了视线。
苗钧水见他这般无状,眉头暗皱:“曲大人,何事觐见陛下?”
曲敦勉力撑住心神,揖手道:“陛、陛下容禀,臣今日来,是斗胆像陛下探询一声,臣那位、那位小女儿如今何在?”
“大胆,曲大人这是在质询陛下不成?”苗钧水听着不对,当即便喝斥了一句。
曲敦吓得皮紧毛竖,险些又跪了下去。他抖着嗓子,连声解释道:“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臣那小女儿一直不见踪影,臣四下里寻不见,实在没有法子,这才壮了胆入宫来向陛下、向陛下打听一声。”
“她没回曲府?”御案之后,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
曲敦忙答道:“启禀陛下,小女未曾回过府中。”
“一次也不曾回?”
“不敢欺瞒陛下,小女一次也不曾回。”
殿中再度静了一会儿后。
“知了,退下罢。”
曲敦心尖猛然一悸:“陛下?”
这时,听着曲敦自入殿时便声怯气短,总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苗钧水,心间直鄙夷不已,便也想当然地,认为他那位庶女当真是因为胡搅蛮缠,而被陛下给休黜了。
是以,苗均水便也没给什么好脸,便再度喝斥道:“曲大人莫不是没听到陛下的话?陛下让你退下,还不快叩拜谢恩?”
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曲敦哪里肯就这么放弃?他把心一横,低声请求道:“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可容臣见一见臣那外孙?”
苗均水顿时黑起脸来:“曲大人不得无理。那可是皇子殿下,你当是普通百姓家的孩童不成?岂是你一个臣下说见便能见的?”
在苗均水看来,曲敦这话里语间都是讨赏的意思,像是要提醒圣上,小殿下是他那女儿所生似的。这话里语间兜来转去的,不就是在绞尽脑汁地,搏几分圣颜讨赏么?
因此,苗均水愈加不耐:“曲大人退下吧,日后莫要再如此肆言无忌了,冒犯皇子殿下,罪责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而对曲敦来说,臣下二字,直将他打得面无人色。
他死死咬牙,心想要不是那个不孝女,自己怎会连到手的富贵都飞了?说起来,他本该是风光无二的国丈爷,何至于今日还拖着个这么个低阶的官衔?若让他见到那不孝女,他定要生剐去她一层皮!
真真气煞他也!上辈子究竟造的是什么孽,竟生了那么个糊涂到家任性至极的!
可气归气,几度被这宦侍所训,他怎么也不敢再开口,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曲敦正待要退出殿门时,却又听上首之人唤了声:“慢着。”
曲敦应声停住,身形都不敢晃动。
“朕倒想问一问曲大人,你是行了何等恶事,亲生女儿和离出了夫家,竟不愿回你曲府?”
曲敦愣住,而听到和离两个字的苗水钧,立时倒吸一口冷气,不啻于被新瓦砸了天灵盖。
曲敦冷汗满脊:“这……”他心下乱转,寻话辩解:“想来不过是话赶话,曾有过几句争论罢了。臣素来疼爱萱姐儿,连重话都不舍得与她说,又怎会行恶事?怕是在陛下亲征当日,臣因记挂她与小殿下,便多唠叨了几句,她那时便有些不快……想来是因那事,还在与臣置气罢了。”
“可、可就算是她与臣有过几句争论,父女哪来的隔夜仇?臣早便说过,不与她计较的。小殿下出生前,臣还邀她回府与家人相聚,而前些时日,臣又让犬子去章王府中给她送将补之物的,岂料、岂料、”
说到这处时,曲敦福至心灵,急急补充道:“对对对,萱姐儿就是爱耍小性子罢了,与陛下和、呃,应当也是她一时想岔。若臣将她寻回,还望陛下莫要与她计较,毕竟、毕竟她是皇子殿下的生母……”
正当曲敦得意于自己急中生智,既为自己开脱,又给那不孝女争取了后路之际,却听得上首之人一声冷笑:“曲大人口才倒也了得,怪不得会将她生成那般牙尖嘴利。”
接着,纹着团龙的大袖一挥:“退下。”
至此,曲敦知自己多少是犯了天颜的,再不敢有片刻停留,摒着声气出了殿门。
而殿内,苗水钧将将自震惊中抽出声来,亦听了新令:“去,将尚书省的季大人宣来。”
苗水钧敛好心神,领命而去。
……
酉时,落霞从宫阙之外暗暗袭来,将歇山棚上铺着的琉璃瓦片照得淡成了琥珀色。
镶着铜质宝顶的敞亭中,身着衮龙袍,腰系明黄鞓带的青年郎君,与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对坐着。
先时,二人俱是一脸正经地谈着些政事。接着,姜洵才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方才曲敦来过,向朕询问……”话说一半,似是不知如何称呼,他略略停滞了下,才继续道:“……询问其女之下落,朕观那曲敦颇为心焦,便替他向爱卿打听一句,爱卿……可知她现下人在何处?”
季岫愣怔过后,答话道:“这……不瞒陛下,臣也不知。”
姜洵冰玉般的双眼一眯,随即,口吻略重地说道:“爱卿若不愿说,便将此事转告于她便是。曲府回与不回,权看她如何作想了。”
听了这问,季岫忙自那赐坐之上起了身,揖手回道:“不敢欺瞒于陛下,臣确实不知。唯一能禀于陛下的,便是三姑娘已不在奉京城。”
乍闻此言,姜洵脑中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她不在奉京了?”
“三姑娘已于数日前离开奉京,臣此话绝不作假。”季岫如实答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直令姜洵呆坐在原地,像一截木头似的,连眼都不会眨了。
胸膛中似有浊浪滔天,万念袭涌心头,激得他昏昏然。
半晌后,姜洵才启唇回道:“好,朕已知晓了。时辰不早,爱卿回罢。”
说完,姜洵率先起身,离了那亭。
女子罢了,一个皮相出挑的女子罢了,于他来说俯拾皆是。他若想,明日过后,便能把后宫填满。他就不信了,还能赶不走她的影子。
疾足间,莽苍苍的暮霭洒在郎君身上,像头气急败坏、横冲直撞的困兽,亦似是一个负隅顽抗的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