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
福阳殿中,徐嬷嬷正拿着小玩偶在与摇床中的小家伙逗乐,小家伙笑得正欢时,唱声忽至。
徐嬷嬷连忙起了身,疾步出去拜迎:“老奴拜见陛下。”
“嬷嬷免礼。”
姜洵亲自将人掺了起身,问了声:“霄哥儿可好?”说着话,他复又嘱道:“嬷嬷年岁也大了,若是霄哥儿过于哭闹难带,交由宫人便是,嬷嬷实不需事事都亲历亲为。
说起小家伙,徐嬷嬷眼笑眼舒的:“陛下放心,小殿下可不是个爱闹人的,每日里除了吃睡啊,旁的时辰都在与老奴们玩,笑得可欢了。”
“是么?那朕便放心了。”
姜洵方才还冷厉如锋的眉眼,这会儿浸上了一抹柔色。
他走去摇床边,去看自己那小儿子。
摇床之中,白嫩圆滚的小家伙似是认得他这个爹一样,扑搧着长长的睫毛,对他咿咿呀呀地笑着。
姜洵弯下腰。
托背、护颈,靠于臂弯。
这些话姜洵都记得清楚,且他已经不像头一回那样,满是初为人父的手足无措了。这回,他稳稳当当地,将小家伙从摇床中抱了起来,定好姿势。
父子二人对视着,一个傻乐,一个凝眸。
姜洵盯着儿子那对乌灵灵水泱泱的,无比清澄的眸子,以及鸦翎般长翘的羽睫,心间不知是何滋味。
这双眼,当真是像极了那人。
殿中,姜洵才抱起儿子没多久,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小家伙逗乐,得了信的苗水钧便入内禀道:“启禀陛下,程老侯爷入宫求谒。”
徐嬷嬷上前:“陛下,还是给老奴抱罢,您先去忙。小殿下白日里睡足了觉,陛下晚些时候再来,小殿下许还醒着的。”
确不好让长辈久等,姜洵便要将儿子转手给徐嬷嬷,可小家伙似是不舍,这回,两只小手竟紧攥着他的衣领不放,口中哇哇哇地发着些不知名的音腔。
看着自己颈下那一双小拳头,姜洵压了压眉梢。
该攥的人不攥,攥他作甚?
思绪到这处,姜洵便沉吟着问了句:“那日她走时……霄哥儿就不曾哭闹过?”
这个‘她’是谁,此时不用明说,也知晓。
想到那日,徐嬷嬷心间便浅浅作痛。她暗叹一声,还是低声答道:“小殿下那时在睡觉的,并无反应的。”
闻言,姜洵眉心微紧,极是不满地,看了眼正躺在自己臂弯中,还朝着自己咧嘴笑的儿子一眼。
这也是个顶顶没心肝的,当时,究竟是怎么睡得着的?现下,又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第56章 心痛如绞 他是有过机会的
---------------
东华殿。
旃檀袅袅, 绕柱环旋。
程老侯爷谢过赐座之恩后,便端捧着一沓绢册,恭声道:“这是明晚参宴的贵女名册, 特呈请陛下过目。”
姜洵双手接过:“程公受累了。”
程老侯爷谦称不敢当后, 又满脸正色地提起一桩事来:“老臣那孙女,明晚也会参宴, 还请陛下莫要看在老臣的面上允她位份。后妃之位, 必得是身家清正,温婉慈惠之人方可任之。而老臣那孙女是个奢蛮无状的,被老臣府中妻媳给纵得骄横无边,若让她入了陛下后宫,她定要搅天搅地, 令人不得安生。”
闻听此言, 姜洵心间微有讶异,他沉吟道:“程公……”
许是知晓姜洵要说些什么, 程老侯爷连连摆手:“老臣从不说反话, 字句皆为肺腹之言。”
略定了下,程老侯爷又道:“老臣这年岁渐长,而今见得陛下复位, 心中大事已定, 再无旁的记挂。且老臣匡扶陛下,非是为了子孙后代之富贵倚仗, 为的,只是陛下龙位安定无患,统立我大昌世道泰明,令我百姓安居乐业,保我彊域不为边侵所扰, 稳我朝堂无佞臣贼子当道,便是老臣此生至大夙愿。”
姜洵自是笑而应之:“朕当谨记于心,定不负程公所望。”
……
程老侯爷离开东华殿时,天已擦黑。
姜洵亲自送人出了殿门之外,又于玉檐之下,站立良久。
郎君伟岸英挺,眉眼俊美又锋利,直让不少侍立的宫女们,都于暗地里羞红了脸。
片刻后,夜幕无声轻垂。红纱珠络的宫灯悬在树桠之上,流泄出的轻薄烛光和着月影覆于地面,将冰冷的青石板都映出了些浑融的光彩。
星子静卧于天际,宁谧又空灵,恍惚间,雨夜之梦与现实之景,在姜洵脑中两相重合。
那场梦境中,他一如此时这般身形孑然。纵是朝堂大定,海晏河清,却也无人偎他岑寂孤影,无人与他并肩共览河山。
史册颂他平生功绩,称他贤良君主,赞他仁及草木,可他虽位列九五,却反似人间匆匆过客。
年年岁旦,他与百官同登宣德楼上,闻御街喧嚷,听得乐舞百戏鳞鳞相切,亲览万家灯火,睹百姓和乐、眷侣亲昵,却独他一人,形影相吊……
又许是称孤道寡之人,本就不该贪享俗世之欢罢。
心间兀自哂笑着,姜洵振了振衣袍,转身回了殿内。
数日忙碌积攒下的累累疲意,似乎都于今日压上了姜洵的身。一踏入殿内,他便生起浓浓的困倦之意。
程老侯爷带来的绢册铺陈于案面,册中美人个个描眉画黛、千姿百态,可姜洵完全没有翻看的心思,甚至那绢册,还影响了他批阅奏本的心情。
心觉无趣,挥退内侍后,姜洵仰面躺上御榻。
多久没有过枕暖衾热的生活了?说起来,习惯了软香温玉在侧后,一人躺着时,总有些孤枕难眠的味道。
而于那一片静寂之中,姜洵再度想起某人离京的消息。
他眼里生起波澜。
所以,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他,还要离得远远的,莫非,是连和自己待在同一座城,都不愿意么?还是说,生怕自己去搅扰于她?
想到这一层的可能性,姜洵眉梢下压,心间却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丁绍策的话来。
女子狠起心来,连海誓山盟都可踩得粉碎。遑论他早便回忆过,他与她之间,从未有过何等誓言。
辗转反复间,不知怎地,姜洵突然生出个幻想来:若此刻她在自己身边,会是何等情景?
这般想着,姜洵阖上了眼。本是杂思间冒出的份幻想,却于心底缭绕徘徊间,被他揉入了梦境之中。
……
燕舞晴空,芳草如茵。
小女人头戴花冠,身着云肩,腰间各色环佩叮铛,与他于画桥流水、宝榭层楼间相携而行。
按说她年岁不大,做这样的装扮,瞧起来多少会有些老成之姿。可又许是上天偏爱美人,一片绮陌的春光之中,那套沉重的身饰反为她增添了别样风致,令她气质高华,繁丽雍容。
到了一处园景之中,待见得花繁衮衮、满树灿然,她停下脚,扯了扯他的衣襟,与他提了个要求。
而听了那要求后,他觉得荒唐至极。
想他堂堂帝王之躯,怎会屈尊为她攀枝折花?
鼓着腮帮子哀了几回后,见他仍是不肯,小狐狸便趁内侍们不注意,踮起脚来在他下颌亲了一记。不仅如此,她还借着广袖遮掩,将手钻入他袖中,握住他的指节轻摇,那双乌眸中满是盼切:“陛下,臣妾真的想要……”
她便是这样,每当撒娇时,嘴角便弯起俏皮的弧度,而那甜甜糯糯的,细细的嗓音便像是化作无形的轻羽,在似有若无地抓挠他的心,直令他心间生起涟漪阵阵。
知她又在发嗔,他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故意板起脸来命令道:“唤夫君。”
“夫君……”
她很听话,两瓣樱唇微启,莺莺娇语便如沉鱼出听,直唤得他耳根与后颈都齐齐酥了。
他心间愉悦,对此无比受用,想着古有亡国之君烽火戏诸侯,只为侯得美人一笑,而他不过是屈尊降贵替她折一枝花罢了,无甚不可的。
是以,在问过她心好的花枝后,他伸长手臂,将那枝桠扯下,手下使了劲,在折下一株香气怡人的九曲山茶后,他偏过身子,正欲转赠于那邀花之人,却见自己身侧空无一人。而探目四寻,那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心间慌张,如失神魂,在那偌大的园圃中跌跌撞撞地寻着她。
在路经一间厢房时,忽闻得自那里间,传来一阵凄厉无助的哭喊之声。
他脚下急停,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门,却见方才还向他娇声讨宠的小女人,此刻却躺在一张榻上,汗泪横流。
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人,这会儿眼角的青筋都爆起,因着疼痛,褥单都被她抓得皱成了一团,而自她喉间发出的、那一声又一声的痛呼,摧人心肝。
这时,应是怕她咬着舌头,有人取了根软木塞给她咬着,于是,那阵令他耳膜里轰轰乱响的痛呼,变作了压抑的喊声。
小女人一张小脸血色全无,鬓发皆被汗珠濡湿,一缕缕地黏在额角。她痛到痉挛,整张脸都在抽搐,整个人都在发抖,瑟如秋叶,直令他心间一阵紧似一阵。
中途,她力气近乎消竭之时,还曾吞过两个参丸子。
从她声音沙哑的程度来看,应是嗓子也肿了些,和水吞咽时,那张小脸再度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可她还是一点点地,分几回咽了下去。
她那样脆弱,又那样坚强。
产婆手中的巾帕不知被染红了不知多少匹,那些巾帕浸在盆中,浸出了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
她从正午生到晨晓,而他立于产房之中,脊背早已垮下,身姿不再傲岸,面容亦不再清朗濯然。
那株灿红如火的山茶,早被他攥出了星星点点艳红的汁液。而他的眼角,则噙着重重的猩红之色,整个人如同被拖入地狱般,悔意阵阵切齿拊心,脑子嗡嗡作响。那一颗心血肉模糊,淋淋漓漓,尽是他心头之血。
望着气息微弱的小女人,肝胆欲裂间,他心中那点刻意端持着的倨傲与疏狂,顷刻间被倏然瓦解,又轻而易举地,被碾碎成齑粉。
……
梦境毕,姜洵如脱力一般瘫在榻上。
片刻后,他睁开眼,只余满目痛色,恍如隔世。
幻想源自于渴望,梦境,亦是现实的投射。
而最令人痛如自抑的,是梦境中的某些场景,本可是现实。
缓了一会儿后,姜洵坐起了身。他伸手,自御榻之侧的壁龛中,取下一方木匣。
匣中,静静卧着几样东西。
除去他们二人共同的孩子外,她留给他的,仅有一卷和离书、一只银簪,一封书信,以及一枚无事玉牌。
银簪上,金雀花栩栩如生,而时隔一年,那信上粉白的木香也好端端地开着,不曾凋谢,可那描花之人,却离开了他。他的心,更是如同玉牌之上的裂痕一样,枝枝蔓蔓、寸心欲裂。
盯着那书信,恍然间,他再度想起,她那时给自己写信的心境来。
为何那般,皆因他待人太冷,让她心间有诸多不敢。
她为和离找的那个借口,本是成婚时,他便用来威胁过她的,那时她是何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