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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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邻袅袅炊烟,唤起又一日的黎明。
才将去到繁清阁开了市,桑晴便被曲锦萱给唤上去了,说是要与她一道去趟四福客栈。
曲锦萱正清点着漆盒中的物件,抽空与她解释道:“我查了下,你昨日送去的一款赭黛,是我装错盒罐了,里头应当是青黛。”
桑晴想也不想便答:“那我去换便成。那冬爷还是挺好说话的,我与他陪两句不是,他应当不会追究。”
曲锦萱笑道:“既是铺子里出了错,为表诚意,我自然得亲自去与人道个歉,好好说道说道的,走罢。”
……
巳时正,四福客栈大堂。
换过装错的眉黛后,‘冬爷’正襟危坐:“曲掌柜太客气了,这本是小事,您唤桑晴姑娘来,也是一样的。”
曲锦萱眉目含笑:“一则是我忙中出错,险些误了事,自然是要亲自来道这声歉的。二则,我也想来与冬爷交流两句,问问那胭脂在胜州城,卖得可好?”她还贴心补充道:“若是在胜州行情并不好,冬爷也莫要积压着,您带去繁清阁,我予您原价退回。”
‘冬爷’略作思忖,便回她道:“在下于这吴白城中尚有些要事未处理完,那些货物,在下也是托人带回胜州去的,商行里头的人予我回信,道是极受客人欢迎,曲掌柜的莫要担心,往后,在下许还要与您多订些货。”
听他这样笃定,曲锦萱也不说旁的,不动声色地笑着应和了两句后,扮了要饮茶的姿势,却蓦地将视线一偏,轻呼了声:“孙程?”
“咳咳咳咳……”
听了这句,正在喝茶的桑晴被倒呛了一口,伏着桌案猛烈地咳嗽起来。
曲锦萱把余光从那‘冬爷’身上探回,佯作没看到他前僵化、后着急的神色,兀自去给桑晴拍背顺气。
“咳咳小、小姐,你方才唤谁?”桑晴回了些气,张目四望。
曲锦萱赧然道:“方才我见那窗户外头走过去一个人,生得与孙程有些相似……想来,是我眼花看错了。”
桑晴嘟嚷道:“我就想着不对,他远在奉京,又怎会出现在吴白城呢……”
曲锦萱微微一笑,将她搀了起来,又与那‘冬爷’作别道:“不扰冬爷,我们先回铺子里了。”
“二位慢走。”
对方起身,将她们送出了客栈门口。即使已行出老远,曲锦萱却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都在。
回到繁清阁后,桑晴正打算重新归置盒罐,可她揭开其中一罐的盖,对着日光看了又看辨了又辩,还是摸过去与曲锦萱确认道:“小姐,这里头好像是赭黛,并没有装错的呀?”
曲锦萱侧过头去,只探眼瞧了瞧,便淡声回了句:“是么?那许是我记错了。”
桑晴茫然,却又听自家小姐起身说了句:“桑晴,我有些乏力,先回家去,你好生看着铺子。”
见曲锦萱面容确实有些恹恹的,桑晴关切道:“小姐是身子不爽利么?可要奴婢陪您去医馆瞧瞧?”
曲锦萱轻轻摆手:“不用,我回家歇歇便成了。”
……
满怀心事间,曲锦萱回到了胡顶巷的家中。
她并未回房歇息,而是静坐在庭院中发呆。
已是午后时分,蚱蜢的鸣声微弱却嘈杂,烈日如耀眼的红团般,被天幕擎在高空,向大地遍洒着光热,也将曲锦萱整个人裹在金光之中。
过了会儿,‘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敲到第三遍时,曲锦萱才回过神来,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面容粗犷,下颌一圈兜腮髭须的男人挺拔地站着,在他跟前,还摆着筐半人高的荔枝。
见了曲锦萱,他倒先没说那荔枝的事,而是端详着她的面容,问了声:“曲掌柜可是身子不适?”
曲锦萱回望他两瞬后,轻轻浅浅地笑了笑,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阁下有事?”
听她这般避而不答,姜洵抿了抿唇,只得收起关切之心,转而解释道:“这荔枝是在下祖地特产,今日方送到,特意分给四邻尝尝。”怕曲锦萱生疑,他还故和局促地补充道:“在下一介粗人,不知如何与户邻相处,只能听内子的话,散些吃食以期与诸位混个脸熟,往后,定然还得许多地方,是要多靠户邻们照应的。”
曲锦萱展了个客套的笑,便顺势问道:“阁下搬来也有数日了,还未问过阁下尊姓?”
骤然被问起这个,姜洵眉头一跳,心中激涌上些不安来。
他稳着心神,面上镇定自若地答道:“拙姓项。”
“听闻项爷有一双儿女,不知年岁分别几何?”
听曲锦萱这般与自己拉起家常来,姜洵还道是对自己松了警惕。他脑中迅速反应,回答在心内兜游了一圈后,从容答道:“大的两岁,小的,尚在襁褓。”
曲锦萱听过,敛睫笑了笑,状似自然地复又说道:“我那丫鬟外祖家也是河岳的,她常与我说,河岳城中有四向河街,其中又数东河街最为出名,那条街上还有间榕恩观很是灵验。不知近些年,那观中烟火,是否还如之前那般鼎盛?”
姜洵哪里知晓什么东河街西河街的,只听她这样问,又得那双清清澄澄的眸子直直盯来,便于鬼使神差间脱口回了句:“自然,在下回祖地时,也常与妻儿一道去那观中求拜。”
话甫出口,姜洵便自曲锦萱眸中捕捉到一丝意味不明的闪动,接着,又听她淡了神色,礼貌予他回绝道:“这荔枝湿热,我二人脾胃较弱,怕是克化不了这等好物,还是请项爷收回罢。”
说完,院门便被关阖上了,姜洵对着两扇木门,于错愕之余,却又分明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大惑不解间,他抱起那筐荔枝回了隔壁院。
再过了会儿,姜洵跃入隐蔽之处,再着眼去探,却见方才还坐在庭院中的人,这会儿已不见身影,甚至隔壁厅堂之内,也是窗门紧闭,难窥个中情形。
姜洵心间难定,生出个不妙的猜测来,只那猜测,虽附在他脑中挪移不开,却又让他不敢深想。
……
是夜,天高露浓。
小半日的苦思冥想,却也没能让姜洵将心头乱绪给拔正。唯能得出的反思,便是许因近来他在她跟前出现得有些频繁,下午亲送荔枝之举又过于殷勤,才让她生了些怀疑。
按说这般情形之下,他怎么也得安分几日,尽量不要轻举妄动,可一想到曲锦萱恹恹的神色,姜洵这心间便扯得难以安宁,极忧她是身子不适,却又犯倔,拖着不肯去延医。
几遭天人交战之后,最终,姜洵还是决定再度夜探香闺,起码瞧瞧,她是否安好。
待夜更深了些,姜洵跃过墙头,熟门熟路摸进了东侧的居室。
如往常那般,他轻手轻脚避过拦线,仍旧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接着,他蹲在榻前,摒息挑起布帐——
被盖齐整,褥垫浑丝不乱,那榻上,空无一人。
心弦乍响,姜洵浑身凛然,心间猛地一缩。
也便是在这时刻,身后传来的一声“陛下”,准确地敲在姜洵耳膜之上。那道声音沉静,且熟悉。
如雷轰电掣般,姜洵整个人僵在原地。
第64章 随我回京 我也是头回为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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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 万物都接受着月色的随意涂抹,窗外,丑时初的梆子声咣咣震响, 打更人悠扬的喊声, 在巷闾之间蹿荡。
不知自何处出现的小女人,发问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低声问着:“陛下不在奉京, 为何来此?”
知晓身份被揭穿, 姜洵脑中嗡嗡作响。
他用极不自然的姿势转过身去,看着身后背光而立的熟悉身影,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称呼被他含在舌尖,她的名字被他压在喉咙下, 刹那间, 他竟不知该如何唤她,才能不那么突兀, 亦不会让她觉得反感。
静默半晌后, 姜洵只哑声道:“霄哥儿长大了,他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我也……颇为挂念你。”
对方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中, 好片刻都没有言语。
姜洵能感受得到她的目光, 却又不知那目光中是何等情绪。
诧异、不解或不知所措,他无从得知。而沉默, 让人愈加发慌,各种猜测各种应对都争先恐后地聚上心头。
像是脏腑之上压了个铁铸的磨盘一般,让人沉到窒闷,姜洵急急表起态来:“没有后宫,没有旁的女子, 你随我回奉京,我可立誓,此生仅你一人。”
仍是好半晌的缄默,二人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夜色给无声吞食了。可姜洵分明能感受到,即使自己说了这许多话,她的情绪并无明显起伏,就连那轻浅的呼吸节奏,都不曾变过。
有答案呼之欲出,姜洵心中溅起尘烟来,他艰涩地确认道:“你不愿?”
“为何?你不是已拒绝戚蒙昭了?”姜洵指节发白,心有不甘,却还记得为自己辩解:“非是有意窃听,我耳力好,偶然听见的。”
那人显然不在意这些,她的嗓音轻柔似水:“既已和离,民女与陛下便再无瓜葛,亦不应有任何牵扯,若是为了霄哥儿……陛下若愿将霄哥儿予了民女,民女铭感五内。霄哥儿是民女所生,纵跟着民女日子不如在宫中那般安适,但民女也会倾尽所能,对霄哥儿好。 ”
得了变相拒绝,姜洵心中蓦地一滞,可极快的,他却也松了口气:“你果然放不下霄哥儿。”姜洵往前逼近半步:“既如此,便不能、不能予我个机会,重新试上一回么?”
那人摇了摇头,声线柔缓:“与陛下间的前尘,皆为民女之错,是民女弄错了一些事,才生了那场错误,现既错已终了……”
姜洵打断她:“你若说的是那场换婚,我并不怪你。况错既已成,将错就错也无甚不可的。”他抿唇,下颌绷紧:“你若觉我新婚第二日那番话太难听,我收回,确是我出言鲁莽,不曾顾及你的感受。”
这厢,姜洵仍是斟酌着,试图缓缓剖析自己旧日生出的忏悔,可那人听了他前番话,竟是合起手来,向他福了个身:“谢陛下大度,不予追究。”
神色微晃过后,姜洵干瞪眼。
谢个什么劲?他想听的,是她的谢么?
再度欺进一步,二人间距离再近,近到姜洵能瞧见小女人半垂着的眼睫阴影,亦能看清她那双羸弱的削肩。若依往日脾性,他双臂一揽,便能将她锢于怀中。
被理智约束着,姜洵终是没有那般莽为。他收了收指节,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如时空骤然颠倒般,姜洵开始说起往日在丁绍策口中听过的,自己认为无比可笑的话:“我知我以往行过许多错事,令你受了委屈,可人孰无过?我也是、也是头回为人夫,多数时,也不过是个腹内草莽之辈……”虽难以启齿,他却仍挣扎着说道:“旧日是我过于率性,可若你予我机会,我定竭力弥补……”
“陛下。”那人声音极轻极稳,连尾音都如旧日那般软绵:“陛下不曾做错什么,民女早便说过不怪陛下。民女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这般,只想劝上陛下一句,前尘已了,陛下又何必恋旧不前?你我间的过往,便当是一场露水姻缘罢。”
话音将落,姜洵脑中空白一瞬,他往后趔趄半步,继而又怒极向前,低吼了句:“你我是夫妻,什么露水情缘?!”
这时,有脚步声近,敲门声亦随之响起,是桑晴隔着门在问:“小姐,是您在说话么?怎么了?”
小女人向外应了声,又垂下头去,劝他道:“陛下请回罢,江山社稷为重,在民女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的。”
不值当三个字,将姜洵砸得神魂碎去一半。
在姜洵的预想中,待他以真实面目近她,她许会喝斥他、会指责他,亦或是如丁绍策所说的,与他形同陌路,可到了此刻他才知晓,比喝斥与指责要更刺心的,是如她这般温声细气的拒绝与相劝。
即使他再三逼近,她也不躲不避,泰然应对。
她这般平静,让他连多的解释都说不出口。他宁愿她说话夹枪带棒,如梦中那般酸刻刺人,或是讥他几句、讽他几声,也好过这般岿然不动。
旧日的帷幔往事涌上心头,爱欲缠绵一幕幕都无比鲜活。
他原还以为,和离那日她说不怨自己不憎自己,多少是存了些堵气的心,可当他与她在这千里之外的小城中相遇,且说出自己于梦中说过无数遍的话时,却得她这般回应,他头目森然,瞳孔骤缩。
胸臆中纵有滔天的浊浪,却也无处发泄,几分炙躁几许狼狈欺上心头,姜洵闭了闭眼,在屋外人不断传来的忧急之声中,咬牙往外掠去。
……
寅时,残月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