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月亮圆
他才到上工的地方, 大家就偷偷看、直接看,怎么打量的都有。
更有甚者来搭话说:“粽子啊, 你这鞋哪买的?”
来说话的都是相熟的人, 他毕竟在大队住这些年, 关系稍微好的人还是有几个。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沈乔透露出来, 毕竟在这儿掌握一项物资等同于不堪其扰。
半响,他仅有的那点生存智慧还是让他说:“供销社。”
反正指定是哪个店买的, 总不能是大马路上捡的吧。
谁还能不知道是供销社,问题是去那儿得有工业券啊, 听说城里人手上的都不多,那人接着打听道:“那你这券哪来的啊?”
郑重简洁道:“买的。”
跟他说话真是费劲, 那人寻思要是跟别人, 指不定到这儿就全盘托出, 只有跟郑重说话跟提线木偶似的, 问一句话答两个字。
人家只能追问道:“跟谁买的啊?”
郑重直接道:“路人。”
路上哪个都可能是,反正他也不认识。
城里投机倒把抓得这样厉害,路人能大剌剌拿工业券跟人换钱, 说出去三岁小孩都不信, 明摆着是糊弄人。
那人不大高兴,但也问不出什么来, 等有人来找他打听, 他随口道:“说是他哥给的。”
当年的事, 队里多数人都是知道的,不过都自有评判。
大家普遍认为郑俊峰还是应该给亲弟弟一点好处的,毕竟人家一个月工资据说有五十块钱,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连他爹娘和妹妹都沾光。
诚如郑重所想,队员们对雨鞋的需求实在太大,不少人跑去找李红娟求证,请她帮忙也给自家弄点票。
李红娟这人向来以有个儿子在城里为傲,答应得挺爽快的,二来也是给孩子做脸,毕竟当年的事也有人觉得大的不地道,应该好好补偿弟弟,不管这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她都先含糊应下,反正小儿子也是个不多嘴的。
她也不是光动嘴不做事的,隔没多久还真的弄来好几张券,给了几个比较近的亲戚,有这个事实摆着,大家对流言自然更加相信。
也有些人觉得这就是真相,例如刘潘文
他妻子郑月香虽然是女儿,不过因为跟知青结婚,姐姐远嫁,哥哥在县城,弟弟跟家里几乎是断绝关系的程度,所以等同于父母都是由她照顾。
李红娟对这个唯一在身边的孩子还是不错的,平常好吃好喝的也留给外孙外孙女,但是对女婿的态度就比较一般。
刘潘文自知理亏,平常也很少计较,但是在雨鞋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提出一点抗议的。
毕竟岳父母已经很少上工,媳妇照顾家里比较多,只有他一个人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劳力,赶上这种可以添装备的时候,怎么没人想着他?
他虽然替自己鸣不平,也知道在这个家没有自己发言的权利,左右看着决定挑个软柿子捏,也就是郑重,毕竟论照顾可是自己做得更多,凭什么好处全给他占了。
可要怎么捏也是个问题。
他本来就很少跟郑重打交道,尤其是结婚以后,这天想想主动去跟大队长提出,把自己跟郑重安排在一组干活。
郑冲吧也是做长辈的人,心里其实希望年轻人不要总困于往事,觉得这也是个和解的好机会,点头同意。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就只有郑重不知道,所以他到地方不仅是困惑,甚至不为人知地在心里皱着眉。
但不管是跟谁搭档,他都一个样,闷头就开始做事情。
以前他虽然也不招呼,但那都是大家知道彼此之间要老死不相往来了,但现在他都开始占便宜还这样,多少叫人看不过眼。
刘潘文不冷不热道:“你今天怎么没穿雨鞋了?”
今日晴空万里,谁还穿那个啊,郑重是一出太阳就把它擦干净收起来,简略答道:“没下雨。”
寻思这明摆着的事情,怎么还浪费口舌来问。
但刘潘文就是想开个头而已,他说:“还是一家子兄弟好啊,有什么事都不忘惦记你。”
哪像他对大舅子越客气,人家越不拿他当回事,这世道真是过分。
郑重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寻思自己哪来的什么兄弟,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心想那也能叫是兄弟,甚至有点想冷笑几声,不过还是保持不想跟人多搭话的习惯,说:“没有。”
以前可能有,但这些年里绝不可能,他早当自己是没有家的人了。
还跟这装呢,刘潘文装作全解道:“亲兄弟哪有什么隔夜仇,他现在过得好也能拉拔你一下。”
这话倒是真的,毕竟大舅子对家里人还是挺照顾的,不过仅限于有血缘的人。
这些话郑重从前听过很多,长辈们轮番上阵,觉得他是有理变没理,不过是担个虚名而已,又没真的怎么样,怎么至于闹到这步。
好像不懂事的人其实是他。
郑重就输在笨嘴笨舌,他知道那些话是不对的,却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这会也是一样,只能手上用力地撒气,说:“我没有兄弟。”
刘潘文心想人跟人的区别真大啊,看这意思是大舅子还好话哄着这个弟弟,人家好处照拿压根不理。
他左右权衡一下,觉得还是别接着往下说,尴尬笑两声说:“我不说,不说了啊。”
他不说,多的是人要说,队里人把这一“世纪会谈”和前段时间的传言们结合在一起,得出最新的结论是郑重终于要回家了。
本地人即使是结婚,也要到抱孙的年纪才分家。
郑重是特例中的特例,当年事发后他几乎是赤条条地出家门,被大队长临时安置在没人要的破屋里从此自立门户,可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奋斗出来的。
说实在的,论能干他是结婚对象的首选。
可惜大家都重视家族,换解放前他这样的行为说不准要被驱逐,当然了,新社会不讲究这套,但观念还是在大家心里。
这下一说要和好,几位长辈们都挺兴奋的,觉得这才是大家族的样子,是兴旺之象。
会不会兴旺郑重不知道,他只觉得很困扰。
那件大家本来不再议论的事情又被反复提及,连沈乔都窥探到更多真相,看向他的眼神多出两分心疼。
郑重本来是不敏锐的人,但这回是出乎意料察觉到。
他自己也不想就此多讲些什么,只觉得意义不大,只是对着沈乔说:“我没说是他给的。”
只用一个代词,沈乔也听出意思。
说实话,她自己一开始也是怔愣,不过后来看到李红娟他们受此困扰,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现在,她不喜欢这桩“好事”,凭什么自己花的钱作为郑俊峰爱护弟弟的证据呢,她不服。
其实本性上她并不是脾气多么好的人,否则不会毅然离家,只看这就知道是个烈性的小姑娘,跟队里几位嫂娘的矛盾也多来源于说话直,只是现在渐渐收敛而已,不过不代表她是泥捏的。
五月里正是栽秧苗的好时候,为赶时间大家都要下水,虽然是只到脚踝高一点的地方,但泡一整天还是要命。
知青们齐刷刷穿上雨鞋,弯着腰干活。
沈乔也穿了,宽大的鞋筒显得她的小腿更是赢弱,走起路来格外晃晃悠悠。
她下工后特意在路上等郑重,看到他的时候音量不高不低说:“郑重,给你买的雨鞋好穿吗?”
郑重左右看,觉得不管视线在哪里的人,估计都支着耳朵听,不过还是答道:“很好穿。”
他这辈子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鞋子了。
队员甲乙丙丁纷纷震惊,看他们结束这两句对话就各走各走的,索性议论开来。
队员甲说:“我就说吧,我就说吧,这两人绝对有点事。”
队员乙说:“红娟不是说俊峰给他弟买的吗,怎么就成沈知青啦?”
队员丙说:“打肿脸充胖子呗,我说呢,郑重可不是为一双雨鞋就吃回头草的人。”
队员丁说:“嗐,你结婚没几年是不知道……”
总之不到半天功夫,新的故事在大队流传。
李红娟在大队也不是没有“敌人”,就拿大队长一家来说吧,看她是一百个看不上。
冲婶是大队长媳妇,又有个在部队的争气儿子,可以说是谁都不怕,选的是妇女们都在树下唠嗑的时间,大剌剌说:“我说红娟,郑重怎么说他那鞋子是沈知青买的啊。”
李红娟其实都从别人那儿听说了,心里也是挺没想到的,这会脸色不变说:“年轻人的事,我们总得帮忙盖着些。”
现在都是这样,年轻人哪怕是私下处对象,家里人也会以低调为主,毕竟将来的事情谁都不好说。
说得她是多么贴心的长辈是的,冲婶嗤笑一声道:“那你可真是郑重的好娘啊。”
这话说得真是讽刺,有两个妇女已经悄悄笑出声。
能在这个时间点坐这儿闲聊的,几乎都是子孙成器又孝顺的人才有享福的时间,这样的人家未必需要看李红娟多少脸色,算得上是毫不遮掩的嘲笑,毕竟当年的事谁不知道啊。
李红娟脸一僵,觉得自己好久没丢过这种脸,不过她现在是体面人,不兴撒泼打滚那一套,嘴角抽动道:“都是我应该的。”
心里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20章 谁是长辈
李红娟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要按戏文里唱的那样,她现在就该是老封君,不过现在都解放了, 这几个字可不能提。
但不妨碍她向来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平日里端着的那样子, 颇有些人看不惯。
就是再怎么不惯,也架不住人家确实是过得不错, 光每个月儿子寄回来十块钱, 就够他们两口子衣食无忧的了。
毕竟乡下没什么大花销, 农忙时候还多多少少挣点工分, 家里家外的牲畜也没少养。
总之她现在的状态就是半养老,满大队五十出头有这命的妇女就她一个, 成天在外头摆派头,队里大小事都得掺一脚, 是不领工资的妇女主任,纯粹是享受那种颐指气使。
沈乔之前跟她还是打过两次交道的, 都是来给别人家做媒的。
本地比较排外, 结亲几乎都是同一个公社的人家, 哪家有个外地媳妇都会叫人嘀嘀咕咕, 不过大家也都看中知青们的家庭条件比较好,其中尤其以沈乔刚下乡时最闻名——因为她有手表。
那可是大队没几个人有的好东西,比雨鞋更加稀罕。
只是沈乔记得父母的话, 不管谁来说亲都不理。
她下乡的时候也才十五, 被家里娇惯得厉害,为人处世上不够圆滑, 说过几句很是得罪人的话。
打那以后李红娟跟她擦肩而过就得冷哼两声, 静等着看她将来能攀上什么好人家。
就是谁能知道, 这个她不喜欢的沈知青居然跟她儿子搭上关系,那可是万万不行的,瞅着空把沈乔堵在路上。
正是下工的时间,沈乔边走路边走神,眼前忽然多出个人来,吓得后退两步,勉强打招呼道:“婶子啊。”
语气怪敷衍的,心里想着这人是在做什么。
李红娟涵养功夫还是不错的,说:“小沈下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