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月亮圆
还能怎么劝,沈乔的眼神没有焦距,捏着门框的手越发用力,一根木刺扎进去,好像渗出血来,她感觉那话都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但大家都能听见,缓慢道:“我嫁。”
说完这句,她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跌落在地,表情凄楚。
沈道想过去扶妹妹,被媳妇何碧玉拽住,到底没再动。
只有沈梁东看西看,给姐姐拿卫生纸。
沈乔还记得接过来的时候要说“谢谢”。
一场闹剧好像画上句号又没有,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
倒是沈文华发话,说:“老大家的,还不扶着点你妈。”
何碧玉拽着婆婆,心想大过年的怎么这么不消停,怪不得人家都不喜欢家里有姑子,还是尽早嫁的好,省得每个月都要往乡下寄那么多东西。
她想着事,跟妯娌吴梅交换眼神,两个人理论是一派。
吴梅是去年才进门,大着四个月的肚子,这会用不上她,还是眼睛一转,过去说:“乔乔你先起来,地上凉。”
沈乔摆摆手说:“没事二嫂,我坐会。”
看样子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人好像回过神来。
沈文华也不再刺激她,看一眼客厅的座钟,说:“都早点睡吧。”
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来往的人多。
沈乔在自己房间待着,谁也不想见,但人人都有话跟她说。
表姐说:“你爸妈打小就疼你,就看看这间房,谁能像你一样自己住?”
沈乔头转着看,家里本来是三居室,硬生生隔成四间,她没下乡前就是自己住,不过随着两个哥哥都结婚,这儿已经变成弟弟的房间。
她这回回来惦记着的几样东西,也都找不着,等将来沈梁结婚这就是婚房,会重新粉刷,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姑姑说:“你也替你爸考虑,他五十的人,天天还上大夜班,就为着攒钱让你在乡下不吃苦,早点回家。”
沈乔自己掰着手指头算,她爸本来是四级工,每个月工资六十五块,是家里的大头,加上她妈做点手工活,每个月也有七十几,一年零零碎碎能攒个两三百。
她大哥当年回城,工作花一千,后来结婚又一千,她二哥是顶替她爸的工作,结婚一碗水端平也是一千,眼看还有个弟弟,两样都要花钱,怎么说得好像是只为她辛苦为她忙。
舅妈说:“你妈回回提起你都抹泪,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家里怎么放心得下。”
沈乔回忆起来,她本来不该去光明大队的,但那会正赶上家里要把她大哥调回来,按照当年的知青政策,她就必须去艰苦的地方为祖国奋斗,连火车转牛车得五天,三面都是山,她连家的方向都找不着,头年哭得像个孟姜女。
姨婆说:“你相信长辈的眼光,我们怎么会害你,你们年轻人就是经事少,以后会感激父母的。”
沈乔记得,这位姨婆非要嫁的男人打她到五十岁,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俱全,要不是突发疾病走,能打她到六十。
……
总之来说服沈乔的人如过江之鲫,都觉得这是桩天大的好事。
她听着都很讽刺,逐渐升起愤怒和仇恨,因为也不知道该向着谁,只能对张顺。
张顺初三来接她去看电影,就觉得她眼睛里两团小火苗,好像要把谁烧死。
但分明是瘦弱到不具备攻击力的人,碰撞出另一种吸引人的美。
他手忍不住想去触碰,说:“还生气呢?带你玩去。”
沈乔又能闻见他身上的烟味,使劲往后退。
她从小鼻子灵,咳嗽咳个不停。
张顺到底是不高兴,说:“我特意来接你去约会的。”
又自认潇洒道:“你们小姑娘,不就想自由恋爱嘛。”
沈乔心想,眼下的情景跟自由是一分钱关系。
她依旧冷着脸,到这一步还是希望着张顺知难而退。
可惜张顺不会,只觉得她这样更好看,不过说:“也就我惯你们女人这点脾气。”
顺便批评道:“当着我爸妈别这样啊。”
这桩婚事,也是他花大力气他们才答应的。
沈乔直视他的脸,明明白白说:“我绝对会。”
张顺拧眉道:“怎么这么不听话。”
又凑近说:“这样可不行。”
他其实长得不算丑,这会却叫沈乔觉得面目狰狞。
她好像看到怪兽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吞噬她的一生。
这辈子真的要妥协吗?
沈乔忽然抖起来,觉得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连日来盘踞着的念头又绕过心头。
她想,她一定要走,要离开这儿。
作者有话说:
一边改,一边发。
觉得改比写困难多了。
第3章 离开
沈乔是早产儿,从小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尤其是嘴唇白白的,看着就不健康。
但很多时候,她会故意让自己看起来不健康,譬如小时候偷懒不想上学、想让妈妈给自己加个煮鸡蛋。
今天她故技重施,可以说是宝刀未老,连张顺看着都觉得她快倒下去,说:“你还是歇着吧。”
又说:“我看就是乡下太苦,把你吃得都干巴巴的。”
沈乔就是天生瘦,她其实没觉得自己在大队吃太多苦,唯一就是想家。
虽然这话听着不愿意,好歹目的是达到,好容易把人打发走,她径自进房间。
这间原来是她房间的地方,添上许多弟弟沈梁的东西。
当然,她不在家,这本身无可厚非,毕竟家家住得都不宽裕。
但她还是在此刻,分外怀念大队那间属于自己的知青宿舍。
起码那是彻底的她的地方,不会随时有人推门进来找东西。
沈乔环顾四周,她这次回来是轻装从简,几乎什么都没带,很多都是在沪市买的,有两套贴身的衣裤、一件新毛衣和棉外套、尖头的皮鞋和雪花膏。
就这些,少说得七八十块。
她一样一样往包里装,手却很迟疑。
世人常说父母的爱是无私的,但她却知道一切有代价,要是想坚定地表达自己的立场,那么这些东西好像就不适合带走,她坐在床沿,不知道如何是好。
年轻的时候,人总容易在不适宜的地方犯倔强。
沈乔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想想自己身无长物,好像都是父母给的,一下子又沮丧起来。
她是七零年的四月份下乡,那会才十五岁,年纪不大,力气也不大,加上从小身体不是特别好,父母对她没有别的要求,就是照顾好自己就行。
她也是这么做的,每天就挣三四个工分,自己的口粮肯定是不够的,年底还得掏钱补,每个月全靠家里救济。
这种情况持续到现在快六年,满光明大队都知道沈知青好福气,毕竟多数人家都是能供一二年,撑不了这么久。
沈乔也一直很得意于此,毕竟谁都希望自己是家中受宠爱的孩子。
然而眼下看来,宠爱是做不得假的,但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她好像一夜之间读懂人心,看清父母希望她嫁给张顺,更多是为弟弟打算这件事。
家里有多少存款她不知,但现在肯定是够给她买工作的。
然而一眨眼就是沈梁要毕业,到时候难道他下乡吗?能留下来肯定是最皆大欢喜的。
就是这个能达成“欢喜”的前提条件里,沈乔都觉得自己不太识趣。
她有两种情绪在拉扯,一方面是从小到大父母对自己的点点滴滴,那些疼爱是做不得假的,另一方面是人情世故教她看清的真相,在提醒着她什么才是现实。
她反复想,难道就不能看在父母的份上妥协吗?她为什么是这么不孝顺的孩子?怎么能够这么自私?
却没有在诘问里找到答案,反而是手下意识的动作,最终只把带回家的东西都装好。
正是家里没有人的点,大概也没人料到她会走,这种勇气不是一般人有的。
沈乔心里也没底,她甚至不能预料父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此时此刻,她好像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她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背着包往外走。
楼下大爷大妈多得很,见状都问她这是要去哪。
沈乔心里也不愿意闹得太沸沸扬扬,说:“去外婆家住两天。”
她外婆家在郊区公社,离这儿坐车得一个多小时,难得回来一趟,去也没什么。
大家多少知道她正在跟父母闹别扭,家属院毕竟没秘密,也不再多问。
说实话,一般都想不到有人情愿回乡下吃苦都不留在城里,毕竟张家这是多好的一门亲啊,别人只惋惜不是自家有这个机会。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家姑娘有沈乔长得好呢。
大爷大妈们盯着她的背影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瘦。”
瘦没福气啊,又不好生养。
沈乔哪里知道人家正在议论这些,到大街上搭乘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她虽然想连钱都不拿,来表示自己的态度,但想想完全不可能,毕竟火车票都要钱,还是把手里头全部的七十八块三毛二带上。
从家到火车站还是挺近的,沈乔怕家里人发现赶过来,步伐匆匆,买最近出发的一班车,和回大队是一个方向的就行,想着先走再说。
她的思路也是没错的,因为出发半小时之后,她妈就到火车站找人。
刘爱红今天是去吃喜酒,别的人没敢带,只抱着孙子去,回家路上寻思着女儿这两天不高兴,给她买了饼干。
谁知到家进孩子房间一看,桌上只有张字条。
她识字是不多,模模糊糊也猜出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