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月亮圆
他走在大队里,目光只盯着眼前的几寸地,冷不丁出现的人影才停住。
郑月香看着这个弟弟,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两个人的排行是上下连着的,曾经比一母同胞的其他人都更加亲密。
正因为这样,所衍生出来的怨好像也更强烈。
郑重没有片刻犹豫,打算逃过她往前走。
不过郑月香就是奔着他来的,开口说:“粽子。”
其实这个小名,还是她叫起来的。
郑重一时恍惚,半晌还是假装没听见,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心里甚至觉得永远不相往来是最好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打扰他呢?
郑月香已经有点上火,但还是忍住说:“恭喜你考上大学。”
这句话,郑重最近听得太多,平淡道:“谢谢。”
说完仍旧想走。
郑月香终于没忍住道:“我在跟你说话!”
郑重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从家里搬走的那天,姐弟俩之间其实有过短暂的对话。
他那么绝望地看着力证自己才是陈佩要找的“心上人”的二姐,说:“为什么?”
郑月香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粽子,大哥是中专生啊。”
就因为郑俊峰在读中专,就因为他有光明前途,世上种种的不幸都得降临在郑重身上。
即使那在很多人眼里只是件小事,是个可有可无的罪名,于他而言却是来自最亲的人的背叛。
郑重脸色不变说:“我不理你。”
不是小孩子闹别扭的那种气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不想理会。
郑月香片刻怔忪,大概是从小这个弟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即使是这么多年没说上过话,她也下意识地觉得他还是那那样。
她是真的觉得委屈,说:“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既然日子过得不错,何必再去追究从前的事,人都发达了,宽容一些也是名声。
郑月香想得轻飘飘,完全忘记当年才十二岁的人离家在外遭受到多少。
郑重只觉得荒唐,愤怒再一次袭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情绪,但这会说:“是很好。”
他其实也知道让人难受的方法,说:“我要去上大学,我有光明未来。”
郑月香脸色有些僵硬,想到家里男人就叹口气,寻思明明是念过书的人,怎么比文盲还不如,连着两年都没考上。
她尴尬道:“是啊,所以你看,你的复习材料能不能给你姐夫。”
姐夫?
郑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不能。”
他手上的那些,几乎都是沈乔费心搜罗来的,他可是打算好好放起来,有人出钱买他都没舍得卖,更别提是给刘潘文。
郑月香当然想过他会拒绝,甚至觉得被拒绝是正常的,来之前已经给自己做过好些心理建设。
但人常常把自己想得太大方,她本质上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她也不知道是羞还是怒,说:“不要就不要。”
郑重居然有一种快感,但这种斤斤计较有悖于他受到的教育。
他想想还是说:“嗯,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说话。”
大家一辈子不要再纠缠,各过各的日子就很好。
郑月香狠狠瞪他一眼,到底转身就走。
郑重这才松口气,私心里觉得自己还是少遇见这种事的好。
当然,没过几分钟就有叫他更为难的事情。
刘巧妹别看腿脚不便,身手还是灵活的,眼看他送来的东西,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乡下哪有什么用不上的,一针一线可都是钱,她哪能收这些。
不过郑重也有可以应对的方法,把筐卸下来撒腿就跑。
刘巧妹哪能敌上他的速度,站在原地跺脚说:“黑尾,你快给你粽子叔送回去。”
黑尾虽然才八岁,不过人情世故上已经很通达,说:“沈姨姨肯定会再送过来的。”
那也不能就这样收下啊,刘巧妹道:“还是我跟你去。”
这种事,叫个孩子也不合适。
黑尾正爱惜地摸着书本,站起来拍拍灰说:“妈,你做点包子吧。”
好端端吃什么包子,又要白面又要肉的,刘巧妹说:“不年不节的。”
黑尾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说:“我是说,给我粽子叔他们送过去。”
对对对,是该送点什么做回礼。
刘巧妹回过神来,心想收下也不是不行,她欣慰地摸摸孩子的头。
黑尾别看有时候孩子气得很,这会目光中全是坚毅道:“我也会努力读书的。”
真是有这么个儿子,刘巧妹觉得自己死了都值,手抬起来掩饰地在眼角擦一下没说话。
她是老派人,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贴心话,对着别人还是有几句可以炫耀的,尤其是过几天在沈乔面前。
沈乔本来是跟她推让香喷喷的肉包子,听见这段说:“黑尾是个好孩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又说:“等他识字了,有什么事只管给我们寄信。”
大忙肯定是帮不上,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是要照顾的。
刘巧妹倒是应下来,知道以后肯定有需要他们夫妻的地方,毕竟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意外。
因此她觉得更要好好维护这段关系,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其它的,说道:“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可以给你们,就这几个包子带着路上吃吧。”
粮食就已经是最珍贵的东西,沈乔见推不掉,只得收下来,心里却惦记着回学校以后给她寄点什么。
刘巧妹也在想着她要走的事情,感慨道:“下回回来就得过年了吧?”
这可有点说不好。
虽然住在学校有种种不方便,但可见的回大队麻烦也不少。
沈乔没有正面回应,只道:“到时候再看看吧。”
刘巧妹听这话音,也觉得自己说错话,寻思自己要是郑重的话,估计恨不得离大队十万八千里远。
她道:“其实跑来跑去的也折腾。”
话题转得怪生硬的,沈乔心想这也是个不擅长交际的,怎么能生出黑尾这样的儿子呢,真是怪哉。
她顺着讲些别的,等人走跟郑重说:“黑尾不像她妈。”
确实不像,郑重带出三分忧伤说:“像他爸。”
说起黑尾爸,那就是郑重以前唯一的朋友。
沈乔懊恼地想着自己不该提的,抿着嘴有些不安。
其实已经是好多年的事了,时间却是很大程度能让人忘记一切,
郑重只是感慨于自己终于要离开大队,说:“我答应过他,帮他好好照顾家里。”
那是少年人之间的承诺,他这么些年一直没敢忘。
沈乔当然愿意在能做到的程度上成全他的义气,赶紧说:“我会请大队长帮忙的,以后我们也多寄点东西回来。”
郑重在队里也就这件事最放不下心,觉得这样的安排就很好,说:“谢谢。”
说谢谢也太见外了吧,沈乔抱臂说:“我生气啦。”
郑重自觉食言,赶紧哄她说:“是我说错话了。”
这种时候,看着又挺能言善辩的。
沈乔好笑道:“知道就好。”
又拍拍自己坐的位置旁边,说:“再看一看这个家吧。”
等下就要去火车站,下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郑重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两个人一起看着房梁。
于他而言,这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的避风港,他此时看着只觉得往事历历在目,指着说:“我搬进来的时候,这、这、这、这都会漏水。”
按他这个指法,不就是四处都在漏水吗?
沈乔心疼道:“那怎么住人?”
住是能住的,运气好没赶上雨季。
白天上工晚上修修补补,到底能遮风避雨。
郑重无意赘述自己的太多不幸,语气也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既不怕吃苦,也很能吃苦,或者说他们这代人几乎都是这样。
他道:“可以的。”
又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住进来。”
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个人。
这栋房子终于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沈乔好笑道:“讲得跟你不欢迎我来的一样。”
说话也是需要技巧,郑重也是得亏娶的是她,换一个媳妇只怕都能一天被骂被八次。
郑重就是整天觉得自己说错话,索性闭口不言。
这会气氛正好,沈乔也不对提,夫妻俩各有思量的发呆,眼看时间差不多站起来说:“走吧。”
该打过招呼的人都提前说过了,也不用再额外跟谁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