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坠珠葡萄
第42章
沈海森愿意尊重孩子的意愿。
沈岁进则心乱如麻,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我走了,爸爸怎么办?
“爸,我能好好想想,再回复你吗?”
沈海森其实有点伤心,闺女没有第一时间说不走,要跟着他,但还是情绪稳定的点了点头:“你想好了,再和爸爸说。”
徐慧兰那边呢,在段汁桃家的饭桌上,喝了一杯小酒,心里也有点失落。
孩子不是她生的,现在就连沈海森这个亲爹都做不了主,她一个后妈有什么资格在那说长道短?
段汁桃看出来徐慧兰心里藏着事,脸上阴淡淡的,但她不说,段汁桃也不好多问。正好吾翠芝也在,三个失意的女人,各烦各的,凑成一桌郁闷的年夜饭,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只有没心没肺的两个爷们——
一个说:“这凉拌猪耳朵,是不是麻油倒多了啊?嘴巴都麻肿了!”
另一个说:“这烤羊排熟是熟了,怎么没撒料啊?!”
三个郁闷的女人,看着两个没心肝的男同志,无不互相对看一眼,把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
徐慧兰从单家借了一屉猪肉白菜馅饺子回来。
她在厨房里下水饺,沈海森立在她边上调醋汁儿,嗅到她身上的酒气,问:“去隔壁喝上了?”
徐慧兰轻哼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沈岁进的外祖要把外孙女接走,或许在外人看来,徐慧兰该是这天下第一高兴的人了。她这个后妈,巴不得前任生的拖油瓶,发配的越远越好。
可徐慧兰想知道沈海森是怎么瞧她的,他是不是也会和那些外人一样,用这种想法去揣度琢磨她。
“沈海森,我有话问你。”
沈海森倒醋的动作顿了顿,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不与她正视。听她的语气,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儿?”
“闺女她姥爷问你要人,你给是不给?”
沈海森自然是不想给。女儿养到十来岁,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再说老人带孩子,沈海森是一万个不赞同。
老人带出来的孩子难免娇气又矫情,沈海森就踩过坑。小时候他就被爷爷奶奶惯着长大,才纵得他年少轻狂,做出许多出格的事儿,现在想来,那些年的不像话,确实是被老人过度溺爱了。
沈海森嗫嚅道:“我舍不得。我这辈子就这么个闺女,岁进是我的命。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吐奶有多厉害。100毫升的奶喂进去,要是不一直抱上足一个小时,差个两三分钟我把她放下去躺平了睡,这孩子吐奶就喷射状的吐。她呛了满脸满鼻腔的奶,我一边给她擦奶渣,一边就忍不住的哭。孩子受老大罪,我觉得都是自己的基因不行,因为我小时候据说也这么娇气过。”
徐慧兰想不出沈海森哭是什么模样。那么个大男人,对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啼啼哭哭,场面一定是兵荒马乱的。
她觉得他终归是公子哥儿出身,到底学不来地痞市侩那套花腔,既然他不想把孩子交出去,他是孩子亲爹,谁又能抢的过他呢?
她问他:“你觉得我们俩处的怎么样?”
沈海森不明所以的望着她,在心里琢磨不定。
说处得不好呢,确实两人这日子搭伙过得太平极了。互相有界限感,涉及到隐私和财务问题,井水不犯河水。
像沈海森有一次看到,徐慧兰那个装着满满当当信件的盒子,信封上的邮票都已经泛黄翘起边角,徐慧兰却还留着,说明写这些信的主人,在徐慧兰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可沈海森从不多问一嘴,那些信是怎么回事。那是人家徐慧兰的私事和隐私,他们打没结婚那时候起,就商量好婚后不能互相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说处的好呢,沈海森有时候也挺犯愁。心被亡妻挖的那个窟窿,到现在都是填不满的。有时候,沈海森会偷偷拿徐慧兰和向雪荧横纵比较,却无力的发现,当初热爱一个人的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成年人就像枯萎的蔷薇,花朵干枯了,就只剩下满墙的刺。成年人的生活太乏味、太枯燥、太苦了,苦到连爱,都挤不出一丁点,匀给后来认识的人。
见他良久不作声,徐慧兰哼了一声,觉得自己今晚是在段汁桃那喝上头了,和一个鳏夫扯这些臊,居然还厚着脸皮问他和自己处得怎么样。
她在心里骂自己:徐慧兰,你问他这话,倒像是你要上赶着去贴他,人家还以为你和他在打情骂俏呢。
她其实想对他说的是,如果他觉得两人处得好,反正这些日子处下来,她也觉得没问题。左右他把闺女教的好,她也稀罕着,不如两人诚心的去一趟苏州,去和两老谈谈沈岁进的抚养权问题。
可他久不作答,这让徐慧兰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眼下话咽在嘴边,不肯再说了。
“我觉得我们处的也就那样,孩子的事我说不上话,为了避免外面的人说是我这个后妈容不下岁进,孩子的事儿,你自己处理妥当了。”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眼睛都开始干涩。
徐慧兰要去拿盐兑饺子汤,踢了他一脚,喊他让让,别挤在厨房。
沈海森捏住她的手腕,用力捏,力气大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盯着她:“徐慧兰,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口是心非的臭毛病?”
他明明瞧出来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都是成年人,谁还没长眼睛了,她对自己闺女怎么样,同一个屋檐下,他又没瞎。
徐慧兰憋着一口气,冷脸说:“你但凡是个爷们,这孩子你就得争一争!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孩子,她姥姥姥爷那边再稀罕,可孩子从小到大都在国外,他们也没带过几日啊?我想过了,当初孩子妈死前和你立下这个字据,无非是怕将来你后娶的,亏待了孩子。可咱们俩怎么回事,咱们还不清楚吗?我心里也明白,我们之间逢场作戏,总不能叫你把孩子折出去。你放心,我会告假去苏州,好好找两老谈谈,这事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口口声声说的逢场作戏,让沈海森听着心里像猫挠似的,总觉得两人的情分,还不至于淡薄至此。可让他说些什么山盟海誓之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那分量太重,他觉得他承受不起。
“让让。”徐慧兰抬腿,拐了他一脚。
沈海森不让。
她是女领导,他还是京城阔少呢!
不让!
徐慧兰:“你姓孙啊?”
沈海森:“?”
徐慧兰:“你孙猴子家的定海神针吧!?杵在这干什么,饺子都好了,赶紧端出去,孩子饿了。”
把干捞的一盆饺子往他怀里一横,徐慧兰莫名其妙的偷偷笑了。
不认识他前,徐慧兰听别人说沈海森是个纸醉金迷的浪荡子,当年他在五道口干的那些“丰功伟绩”,劝退了多少良家少女。不成想真认识他了,发现这人却是个呆子。和隔壁的单愣子一天到晚待在实验室就算了,回到家里,好像这个家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变成她徐慧兰的领地,什么事情都得听她的指挥。
年前沈海萍送来的海货里有些鱼鲞,徐慧兰觉得年三十单吃饺子不像样,就又蒸了点干鱼鲞,拍了两根嫩黄瓜拌花生米。
忙活半晌,饺子都快凉透了,一家三口才在饭桌前坐齐整。
徐慧兰高昂的嗓门一扫屋内的阴霾,大有扭转乾坤之势,举起小酒杯先整个开场白:“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车胎爆了,闹的咱们仨连一桌年夜饭都混不上。但年三十,总归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先做个年终总结。”
“这一年,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正式成立的第一个年头。小进,徐阿姨不怕你笑话,单位里的人都说我结婚晚,是个暴脾气的老姑娘。就算结了婚到现在,徐阿姨也不敢说自己脾气软和了多少,但至少,徐阿姨打心眼里疼你,在你面前从不说一句重话。”一小口辣酒下肚,徐慧兰没多少醉意,却想借着这股酒劲儿把心里话说出来。
“刚刚电话里的事,徐阿姨心里有数,你姥姥姥爷想接你去苏州生活。徐阿姨今天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也不要觉得荒唐。”
这话一出,惊得沈海森手里的筷子都掉在饭桌上嗒嗒响。
沈岁进一脸疑惑的把脸转向沈海森,隐隐觉得这件事,一定和她爸逃不了干系。
“慧兰,你别冲动,有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了,再和孩子说。”沈海森心虚得腿都快软了。这女人怎么什么都敢说?他们俩之间的事,要是被孩子知道了,孩子该怎么看他们两个成年人?婚姻是儿戏吗?
徐慧兰面不改色,捏着酒杯,定定睨着沈海森:“嗯……不冲动,沈海森,你念着向雪荧的面子,连孩子都舍得掏出去给别人。一边说孩子是你的心肝肉、你的命,一边缩头王八似的不敢在老人面前呛两声!孩子这么大,她跟老人住过几天?她去苏州能适应吗?孩子在你眼皮子底下一路长到这么大,你觉得她舍得你?你想当好人,你想体恤老人的苦,你想成全你的亡妻,可我不忍心孩子受罪!你们男的,做事情衡量这个长,衡量那个短,可我们女的,更在乎眼前人。拿我侄女来说,从小我待她多亲啊?五岁之前,但凡她在家里,白天的时候,都是我领着她玩儿,一日三餐,喂饭都是我在边上盯着。我哥哥嫂子爱玩,就把孩子丢家里,两口子上南极上欧洲,都不乐意带着孩子。我待孩子这么好,可你知道吗,孩子夜里跟着我睡还是哭,还是要找她爹妈!这世上爹妈在孩子心里的分量,绝不是任何一个旁人能超过的,就算是亲姥爷亲姥姥也不能!沈岁进长到十几岁,你说你带孩子不假手他人,待孩子多好,可你怎么不想想,你待孩子越好,你在孩子心里的分量就越重。孩子恋爹妈是天性,别人能比爹妈好吗?”
一通炮轰,兜了沈海森满头冷水,扯破了沈海森心里的那层遮羞布。
确实,如徐慧兰所说,沈海森是懦弱的,懦弱到一边觉得对不起亡妻,想要遵行和亡妻生前定下的约定,可事到临头了,他又做不到像个君子一样,履行承诺把孩子交出去。
孩子,他不想给,但老人和亡妻,他也不想得罪。沈海森觉得自己快别扭死了。
当初有多爱向雪荧,现在就有多愧疚。现实面前,他终于不得不低头,人心是会变的。得知向雪荧得病的时候,那时的他是信誓旦旦此生只爱一人的。向雪荧走后,他是赌咒绝情弃爱的,发誓绝不会背叛这段感情,也不会和任何女人再走进婚姻。
可什么时候变了呢……或许从答应徐慧兰假结婚的那一刻起,他就悄无声息的在变。
假结婚,以为能化解家里的催婚压力。可沈海森渐渐发现不是这样的。从他开始默认走进这段婚姻的时候,无论它是假的或真的,那就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无论他多想辩解,他就是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
人和狗之间都能处出感情来,何况人和人相处呢?
经过半年的相处,沈海森已经开始既痛苦又卑鄙的想:人的心脏有左右心房,那就把向雪荧归置到左心房,把徐慧兰归置到右心房。她们俩在自己的心里井水不犯河水,两个女人谁都不要越界,就让她们在自己的躯体里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徐慧兰是会哭会笑会闹的人,不是一个毫无情绪的木偶。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和她共处一室,沈海森大多数时候也在爽朗的笑。
向雪荧走后,他有多久没笑过了?他记不清了。
但他却清晰的记得,向雪荧走后,自己第一次大笑,忘乎所以的大笑,是和徐慧兰在一起发生的。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是因为什么事情而笑了,但他却知道,自己失去向雪荧一年多后,那一次透劲儿的笑,让自己身体里冻结的血液,又开始回暖流动了。
水蒸气会提醒你水快开了,呜呜声会提醒你火车马上要发动,而徐慧兰,提醒了沈海森,人是会变的。
沈海森叹息一声,无力的垂下双肩,咂了下嘴,嗫嚅道:“徐慧兰,你这人不仅口是心非,还有牙尖嘴利的臭毛病,不过……挺好的,至少你把我想说的、不想说的、敢说的、不敢说的,都说了。”
徐慧兰就那么淡淡然的睇着他,不说话,想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点不醒他,这男人,往后就不配她正眼去瞧。
这个男人,明明那么在意前妻留下来的闺女,却总像得了创伤后遗症似的,把自己扎头在实验室里不肯回家。
徐慧兰观察过,沈海森不仅怕见着自己的闺女,更怕见到隔壁的段汁桃。这大约说的就是睹物思人吧,沈岁进和段汁桃,哪个都和向雪荧逃不了干系。
有几次沈海森夜里回家,正好赶上隔壁的段汁桃在院子里拾掇要腌渍的白菜,徐慧兰就故意走到院子里,去和段汁桃打招呼攀热乎。她和段汁桃聊天,沈海森回来,怎么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进门吧?
可沈海森的眼睛就像害了眼病,从不正眼去瞧段汁桃,就连跟段汁桃打一声招呼,都是眼睛斜在单家的屋顶上。
沈海森的心虚,徐慧兰其实有那么几分的理解。段汁桃和向雪荧长得再像,沈海森心里却始终清楚,那再也不会是向雪荧回来了。
真是人死如烟啊,徒留活着的人伤心罢了。
徐慧兰想听听沈海森对于孩子去苏州这件事怎么说,这事必须得有个了结,还得越快了结才好,免得夜长梦多。
沈海森把一双眼睛调去沈岁进的脸上:“岁进,你是不是只想跟着爸爸?”
沈岁进怔忡的点点头。她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外公外婆待她再好,她再喜欢苏州,但那永远也不会成为她的家。
起初接到电话,沈岁进都吓懵了。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外公打电话来提妈妈生前协议的事,要把她接去苏州,还说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是苏州最好的女子中学,初中直升高中部,以前她妈妈就在那儿念书。
沈岁进说:“妈妈当初为什么和你签这个协议,大概率是觉得我会受委屈。可我觉得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这个挺好,说的是徐慧兰挺好。
其实是现在无论跟着谁,她都能把自己过得很好。丧母后的创伤期,现在除了偶尔被触动时,觉得心被扎了的痛,其余时光,她和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况且,她还有妈妈留给她的小金库,生活品质一点儿也不低。
徐慧兰与其说是后妈,倒不如说是一位年长的朋友。
以前梅姐在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要把她打扮的无可挑剔,像个精致的俄罗斯瓷娃娃,穿着洋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淑女范儿。但徐慧兰却爱给她买裤子,买灯笼裤、工装裤,买敞领的红格子衬衫,她教她要像男孩儿一样洒脱、遒劲。
部队大院里的路数,徐慧兰打小就摸透了。那里头的人,个个儿声音像小号,走路腰板直,每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利索极了。
徐慧兰身上这股劲劲儿的味道,已经弥漫入侵到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从前梅姐爱给沈岁进梳高马尾,再在黑皮圈的最外层,套上一圈别致的花绳。徐慧兰呢,大多数的时候,爱给沈岁进梳两个麻花辫,像部队里的文艺女兵一样,让她穿着浆洗着有肥皂味被太阳晒透的衬衫,配上松松垮垮的工装裤,随性又干练。
沈岁进爱公主裙,也爱徐慧兰给她买的衬衫和裤子,穿上衬衫和工装裤的沈岁进,身上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后的落魄味儿,而是和徐慧兰一样精神好看。
“去年暑假我在苏州呆了一阵,太热了,感觉比加州还热。加州的热,是干热,苏州的夏天,又湿又闷又热,走在路上都觉得皮肤上黏糊糊的。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更喜欢北京。不过爸爸,我喜欢北京不是因为喜欢北京的气候,我是喜欢北京的人。”
沈岁进是想留在北京的,甚至比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纽约,她还是更喜欢北京。这里的一砖一瓦怎么说呢,都有人情味儿,这里四处都可以嗅得见人间烟火。
而纽约,是冰冷的。同一个社区,相邻的house,都隔了老远的距离,大家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不像家属院里的平房家家紧挨着,就隔一道墙,谁家今天吃什么菜,站在院子里一闻饭菜香气,就能猜得出来。
苏州的话……去的时候是夏天,热、出奇的热。热到沈岁进觉得,苏州那种奇奇怪怪的绿豆汤,是夏天里最好吃的食物。
一想起那种放了绿豆、糯米、百合、冬瓜糖和大薄荷味儿汤水,沈岁进的天灵盖都透着薄荷的劲儿凉。
沈岁进微眯着眼,盯着徐慧兰和徐海森说:“如果你们觉得我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我还是希望继续呆在北京生活。”
沈海森差点被这句话心酸的砸出眼泪:“这就是你家,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