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坠珠葡萄
段汁桃单独坐副驾,单琮容坐在后排,看行李。
“去哪儿啊,您两位?”司机问道。
“京大家属院,师傅您认识路吗?”段汁桃答道。
“嗐,您说什么话呢,京大是咱们北京和全国的门面,我们跑出租的,能不知道吗?”
这会儿是暑假,司机眼睛毒,见着他们拎了几个行李箱,不像是外地游客去京大旅游的,便问:“您二位是在京大工作吗?”
段汁桃:“我爱人在京大里头教书,不过外派好多年了,这会儿流放完才回来。”
司机往后视镜,打量了一眼单琮容,注意到他脸上厚厚的镜片,确实一看就像是书卷气息浓厚的教授。
司机说:“你们教授,是不是工资特高啊?”
段汁桃笑笑:“靠那点儿工资,养活一家老小是不能够了。”
工资确实算不上高,教师待遇对比起香港,确实会让生活显得捉襟见肘。
不过段汁桃话只说了一半,本职工作之外的外快,足够能让一家人过上还算富足的生活。
司机应声:“这几年北京的房子涨了好多,以前都说万元户不得了,现在得百八十万的,才能沾得上富裕的边儿。”
段汁桃对着司机说出口的这个数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打了个算盘,自己手头有五六张卡,其中两张加起来,就够得上那个数字。
可能是在香港待久了,见识过香港的纸醉金迷,段汁桃心里便也不觉得,那是一个多大的数字。
司机是个话痨,特别爱从段汁桃的嘴里套话,因为单琮容是个闷葫芦,压根不接他的茬儿。
段汁桃坐在副驾上,被下午的太阳,晒得真个人热熏熏的,听着司机的唠叨,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儿。
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家属院的巷子口。
单琮容下车去后备箱拿行李,司机心热,下车帮他一起抬。
段汁桃还没下车呢,坐在副驾上,惊悚地看到她大哥段志强,骑着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吹着口哨,正往巷子里钻。
段汁桃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看见从巷子的门院儿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影,段汁桃这才确信,刚刚那个骑自行车,从自己眼前滑过的人,就是她大哥没错。
她大嫂何秀琴,正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可能是听到自行车车轱辘压过石子儿的声音,赶了出来,把段志强拦下,撒野的把段志强拽下了车,吼道:“你怎么回事儿?!车间主任说你今天又没去上工,这个月已经旷工五天了,这才月中,段志强,你真是能耐啊你!一天天的骑着自行车出去浪,浪到了哪个野娘们儿那里!”
段志强被母老虎拽下车,一时没扶稳车,车被摔在了地上,两个大轮胎,骨碌碌地转着。
“还能上哪儿去,去打麻将了呗!我跟你说,我今天手气好,赢了三把自摸,四把送糊。晚上加菜啊!这会儿还早,你上菜市场割点猪头肉回来,我下酒。”
何秀琴拎起他的耳朵,银牙切齿地骂道:“我看把你这耳朵割下来就酒就很好!再说了,你爹妈他们在,买菜的钱,用不着咱们出,咱们能不出就不出。想吃肉,你和你妈说去!”
何秀琴注意到巷子口停了一辆出租车,瞟见车后备箱盖子后面隐约的人影,吓了一跳:“今天几号?你妹你妹夫,这是回来了?”
何秀琴刚下工没多久,她和段志强不在一个厂子干,不过两个厂子离得近,何秀琴吃了晌午饭去找段志强,想商量商量两人到底要不要出去租房子,又或者还是脸皮厚点儿,继续赖在妹子妹婿的家里,过渡一阵儿。
大正午的,也没带一把伞,顶着老大的太阳去找段志强,结果他们车间主任跟何秀琴说,段志强今天压根儿没来上工,气的何秀琴也撂挑子不干了。
他不上班挣钱,她还挣个球!
女的在家忙活吃喝还不够,他们男的,懒到连工都不去上了。做女人没必要这么苦自己,男人不争气,那自己就比他更不争气,看看谁比谁烂,烂菜里面,总有一个得出头。
何秀琴一点儿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段志强爹妈健在,段志强摆烂,不愁没有爹妈给他擦屁股,她呀,省省这心吧,把自己过明白了,多享受。
段志强循声望去,整个人也惊了一下,今天是二十号了吗?段汁桃他们回来了?
段汁桃早把他们在巷子里说的话,全部听在了耳朵里。
心想:大哥两口子,可真应了那句:天造地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连几个菜钱,他们都想从妈的口袋里抠。
段汁桃眼下还没想到,为什么自己的大哥,会骑车自行车,穿梭在家属院里,只当他们这回,是来做客。
何秀琴捅了捅段志强,给他使眼色,让他上去帮单琮容提行李箱。
段志强犯犟不肯去。
让他去给单琮容抬箱子?做梦吧!
别忘了,爹说,可是单琮容一直拦着妹子资助他,这个抠精吝啬鬼,别想他这个大舅子,能给他甩什么好脸儿!
何秀琴被他这愚蠢的智商气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他可真是一点儿不明白呀。
何秀琴赔着笑脸迎上去,段汁桃伸脚从车上下来。
“大嫂,我们今天回来,你和大哥来看我们啊?”
之前和父母通电话,父母说这几年大哥大嫂上北京打工来了,想来是听说他们两口子从香港回来,今天特意来看他们的吧?
也好,多个亲戚在北京,也能走动走动。
何秀琴支支吾吾的:“桃儿,大嫂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
段汁桃下了车,刚站稳脚跟,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听大嫂这话,就是话里有话。
段汁桃镇定地说:“什么事儿啊?”
何秀琴瞭了一眼巷子里的段志强,装作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你哥在三环那块儿的房子,租期前几天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爸说先让我们两口子上你这挤挤。”
段汁桃被膈应了一下。
爸说?爸有什么权利说呀!这是她和单琮容的家,爸问过女婿一声吗?擅自做什么主!
不过人已经先斩后奏地住进来了,段汁桃也不好多说什么,她知道哥哥嫂子的脾气,她要是当场发作起来,恐怕日后,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还会成为他们给她身上泼脏水的话柄。
他们会在乡里乡外,绘声绘色地大骂出口:段汁桃啊?别跟我提这个人,我就当没她这个妹子!人家现在攀了高枝儿,是城里人,咱们乡下穷亲戚,人不待见我们!
段汁桃强笑着说:“住啊……我这平房卧室不多,嫂子,你和我哥是打地铺吗?”
何秀琴被段汁桃落了个下马威。
确实,她忘了段汁桃回来的日子,昨晚还占着段汁桃的主卧呢。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没见着老头和老太在屋里,不知道他们俩上哪儿去了。可能是掐算着女儿女婿今天回来,领着段扬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吧。
何秀琴领着段汁桃和单琮容进屋。
段汁桃和单琮容拎着四只胖手提箱,段汁桃给他使眼色,隐隐觉得这画风不太对劲。
怎么大嫂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给他们夫妻俩带路啊?
这不是她的家吗?
段志强已经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推进了院里,立好了脚靠。
单琮容叫了句:“大哥。”
段志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扭头就去了客厅,瘫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何秀琴被他气到心梗。这人,好歹也装装样子啊!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演一演的吗?!
不争气的东西,什么东西筹谋得再好,到了段志强这里,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这蠢出生天的蠢货,他是想现在,就把馅儿露给妹子妹婿看?
猪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秀娟气恼地去把电视的插头都拔了,恨恨瞪了窝在沙发上的段志强一眼,示意他别再捣乱。
何秀琴有些心虚,跟着段汁桃进了卧室,刚要张口说房间睡不下,她和段志强昨晚在他们的主卧睡了一宿,可没想到,原来这屋子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床单都换了新的。
她和段志强挂在衣柜上的衣服,她放在梳妆台上一些搽脸的香,眼下全部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婆婆打扫的屋子,她嘴里一直念叨着闺女二十号回来。
何秀琴心里有些吃味儿。自从婆婆五六年前,那次上北京瞧肠子的毛病开始,她在女儿女婿家,享了一阵的老人福,回到兴州,婆婆是怎么看他们夫妻和老二家都不顺眼了。
她和弟媳妇私下里吐槽过:外头的人,都说咱妈好,嘁,她好哪儿了!去了一趟北京,就跟自己有了北京户口似的,不拿正眼瞧人。咱们哪儿得罪了她呀!
叉着腰,说这番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的,一点儿不觉得自己之前,不出钱给老人瞧病,是什么忤逆不孝的事儿。
没来北京之前,婆婆多勤快呀!带孩子,烧饭,洗他们夫妻俩的衣服,洗孩子的尿布。就是孩子拉了屎,何秀琴都没亲手擦过屁股,婆婆怕她见不得脏,抢着要给孩子擦屎洗屁股。
何秀琴在段家的好日子,断送在了那次婆婆上北京瞧病之后。往后在段家,她再也没有享过那种清闲福。
何秀琴心眼子比网筛还多,在婆家享不了福,就闹着要分家,上北京打工。孩子呢,就丢在老家,左右两个儿子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两个老人不会亏待到他们到哪里去,自己还能拍拍屁股,当个甩手掌柜。
段志强大老爷们儿不争气,凭什么她何秀琴就得支棱起来啊?他们夫妻两个,谁都别嫌谁懒,谁也别觉得谁烂,没有因,哪来的果?
段汁桃在卧室里卸下了两只大皮箱,关上门,和单琮容在屋里压低声音说话。
“他爸,你发现了吗,咱们这屋子,被人动过。”
单琮容虽然是男人,在生活细节上,容易粗心大意,但他也发觉了,从一进这房子开始,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怎么说呢,明明是他们俩的房子,但自打迈进门开始,这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易了主,再也不姓单了。
就拿段志强停自行车来说。段志强把车推到院子里,那个单琮容之前让钢材市场老板,给段汁桃设计的不锈钢窝棚下面。
单琮容注意到,地面上有经年累月摩擦的轮胎痕迹。他记得,他走之前,段汁桃还把窝棚下面那块儿地,特地用地刷刷了一遍,敞亮干净极了,一点儿轮胎痕迹都没有。
后来,段志强一进屋,就自在地倒在了沙发上,姿势不雅,顺手往沙发缝里一摸,就熟练地摸到了电视遥控,打开了待机着的电视。
单琮容瞄了一眼,就看见电视遥控上的电源键,已经被磨得快没了标记。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屋子,这几年,绝对没有闲着,而且经常有人住。并且在这住的人,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窝,甚至连房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他都没把屋主放在眼里。
段汁桃坐在床上,惊叫一声:“啊!这席梦思怎么坏了!”
要死!放了几年,这席梦思都放坏啦?一屁股坐下,整个屁股就窝塌了下去,差点叫--------------丽嘉她吃不准重心,栽倒在床上。
段汁桃拧头一看,就连床头柜上的木板,都被磨出了两颗脑袋的褪色痕迹……那两颗脑袋的印子,和周围模板的颜色,天然分割出了深浅对比。
段汁桃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屏息着,不说话。
她都瞧出来了,她不相信单琮容这么鬼精的人,没瞧出来这些。
段汁桃在心里骂:走之前和家里说好的,这房子新,他们才住了一年,不喜欢亲戚来糟蹋。可大哥大嫂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就是他们说的“三环的房子租期到了,上这先挤一挤”?
这挤的日子,可真够久的啊!挤得她家,当初她置办的宝贝家具,都快成了破垃圾!
他们要是光明正大开口借住,段汁桃曾经也想过,自己到底会不会借他们住。想到最后,段汁桃无力地成人,自己恐怕是会心软,会答应他们的。
她记得,小时候,大哥也曾“丫头、丫头”的一声声叫着她。她在村子里,被个子高的男孩欺负,大哥也会替自己,去收拾那些混账的调皮蛋。他会用小石子儿,去砸那些野孩子的,砸得他们的脑袋,都被磕出了一个窟窿。
大哥回家被爹吊起来打,爹解下牛皮腰带,狠狠在大哥的屁股上,一抽又一抽。她哭着让爹别打大哥,大哥却犟着嘴,让她闪一边儿去,他根本没做错什么,爹打他,一点道理都没有。
段汁桃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大哥当年的这么点儿好,才不至于和大哥断了来往。
成年后的大哥,看似年龄懂事了,干的事儿,却越来越不懂事。爹天天给他洗脑,妹子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图个得力的妹婿的;老婆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生儿育女干家务的。
在爹日复一日的洗脑之下,大哥终于长成了那个让爹满意的“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