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旎热带鱼 第45章

　　“我们有一次获胜，奖励是一段音频。”

　　“那个应该变了声吧？”

　　“是。但是你说话有个习惯，”他笑了，模仿她，“有的时候，说话前要哼一声。也不是哼，就是从鼻腔发出这种……很可爱的声音。”

　　颜涩看着他的眼睛。他正静静地笑着，好像在回忆什么。她知道，他肯定在想无数个她轻轻哼出声来的瞬间。他注意到她的习惯，却没有提醒她，只是存放到记忆中，仿佛留在掌心里。

　　花不够多了，遮挡不住脸。没来由地，她不知道这是羞窘还是恼怒，也许两者皆非，可能两者皆有：“你是来看我热闹的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花店的工人插到两人中间，中断对视，弯腰搬起一盆蓝色的番红花，呼哧呼哧，起身离开。

　　电梯门再关上，电梯间里不再有花，只剩徒然在陆地上溺水的两个人。不断误解对方语义的对话让人窒息。

　　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来看中场休息有没有结束。”罗佳峪说。

　　在颜涩练习时，她决定和罗佳峪分手。远距离恋爱耗尽了信任，生活的疲惫剥夺了她爱的能力，这是颜涩决定的剧本。但罗佳峪不配合出演，他只把这当做她心情不好闹脾气，发挥掺杂恋情的溺爱。她明知不是如此，却还是故意胡搅蛮缠，说着心里不这样想的“你又把我当小孩”。罗佳峪不会跟孩子甜言蜜语，也不可能和孩子上床。她很清楚，这样做的理由仅仅是它能侮辱他。

　　现在，他这么说的时候，空气像是突如其来变成了海水。

　　电梯里充满了海水。

　　她一下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水在耳膜外敲打和滚动的声响。颜涩不是毫无预感，但却无法避免冲击。就像梦变成真的了一样，他还在爱着她吗？他还在等她？就算她那样对待他？

　　抵达楼层，颜涩开了口：“去你那边？”

　　“啊……”

　　罗佳峪买蛋糕大概是计划之后找机会和她聊天，但没想到，才回来就这么巧地偶遇。颜涩不能站在走廊上，所以只好先进去。罗佳峪快速地收拾房间，与站在玄关的她擦身而过，目光匆忙地掠过她眼睛。

　　他把书仓促地扔进行李箱，最后终于站起身，欢迎她进去落座。她看着他刚才不小心蹭到翘起的头发，犹豫不决，还是没提醒，就只是坐下。

　　颜涩说：“你还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吗？”

　　一辈子，永远，离成功最近的时候，失败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不会忘记。罗佳峪没有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微笑，用看似轻飘飘的神态回答：“记得的。”

　　对他来说一定很莫名其妙吧。颜涩想。不，或许也没那么无缘无故，他确实忙了很多。而且是她提出了这段时间要专心练习，连电话的时间都要节省。

　　她不是突然做的决定，而是日积月累地感觉到，负面超过了正面，消极越过了积极。

　　但她突然发去那种消息，他一定也会惊讶吧。颜涩知道他周末有会议和课程，也清楚当时是他必须专心的时候。她给他发消息：“你如果周末前不能回国找我，我们就分手。”她以为他会回复她安抚的话，然后她继续耍小性子，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就能分手。然而，罗佳峪却只说，会迟一点。

　　-

　　罗佳峪回消息给她：“会要迟一点。”

　　不用迟一点。

　　颜涩想。

　　她只是单纯想和他分手而已。

　　旁敲侧击过一些话，可罗佳峪没在乎。她知道他不会为她搁置实验参数和期望发布的文章，她也不打算让他放弃这些。她只是希望能分手。或许方法不对，但也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做，颜涩又不能无师自通。不是所有人一开始谈恋爱就知道该怎么分手的。

　　颜涩翻来覆去折腾了三次。

　　第一次就是这封威胁的讯息。

　　他在周末之后回来了。告诉她的时候，他已经确认了行程。工作很忙，机票很贵，也没守时。不过，也不是完全没用。颜涩挫败地承认，想要拒绝罗佳峪，线下比线上难很多。他会盯着你看，被他望着，你会产生他的爱情全源于自己的感觉。

　　他到离公司有一段距离的酒店门口等她。她到时，他在看门口的装饰。颜涩强忍着没有去挽他手臂，也没有做其他亲昵的事。

　　罗佳峪说：“练习很累吗？”他给她买了饮料，嘘寒问暖，从外到内地询问，小心翼翼去提她发来的消息。

　　“嗯……”她的回应很怠慢。

　　“前几天真的很忙……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罗佳峪挂着黑眼圈，看起来好疲惫，“你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们说好有事要沟通的吧？”他连过年都不回国，休假少之又少，却为了她回来了。

　　幸亏颜涩还做了其他准备。

　　她也没闲到故意去筹谋，只是那个女人刚好又联系上了她。颜涩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这一次，她在电话里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强硬：“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不会帮你联系他。”

　　那个年轻女人告诉她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和对方在一起，情投意合，双亲往来很多。那是颜涩会有点羡慕的情况。她没有一起长大的伙伴，虽然她不觉得自己会喜欢同龄人。罗佳峪的青梅竹马名字叫夏子。夏子和父母关系亲近，是独生女，也是大人的掌上明珠。他们小学、初中和高中都是同学。假如他没有跳级就好了。

　　夏子乐不可支地说：“学校里很多自以为是的女生喜欢他。他人很好，对我很好。班上同学孤立我的时候，他还是会陪我玩。”她的声音里透着诡异的骄傲和甜蜜。

　　中学时，夏子曾哭哭啼啼地问罗佳峪：“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这样对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罗佳峪，明天我不想上学了，你觉得可以吗？”

　　罗佳峪朝她微笑，回答她众多问题中的一个：“他们可能嫉妒你，因为你爸爸妈妈对你太好了。”

　　颜涩反省自己是否也曾这样。

　　但在攀谈的过程中，她还感觉到了很多异常感。

　　按理说，夏子也是快要奔三的年龄了，但她没有支付宝账号，只会用微信的零钱支付。她的工作是父母安排的。就算颜涩告诉了她碰面地点，她也不能自己确定怎么走，一定要颜涩给她详细的路线。但颜涩不觉得她智力有问题，因为她得知她上的是一流大学，学历比颜涩高得多。学校在本地，她每周都会回去一趟，把这一星期的衣服拿到家里洗。

　　颜涩问：“你是怎么找到我家里的？”

　　她说：“我听到我爸爸妈妈在说——”

　　“你和你爸爸妈妈住在一起？”颜涩说，“那你让他们帮你联系罗佳峪，应该不至于要这么麻烦吧。”

　　和夏子交流的过程中，颜涩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在音乐品味很好的咖啡厅，她们约在那里见面。这是颜涩的第二次分手尝试。她坐在“不愿破坏青梅竹马感情”的立场，那时候的心情没浑然全忘。她一方面想求证他到底有没有旧情，另一方面又想借此机会和他分手。怀揣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她等到了罗佳峪登场。

　　拖住他对她来说不费力。

　　“小美人鱼”是最后到的，但她不是一个人到的。颜涩惊讶到把餐具碰落在地。因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颜涩想起初次见面那一天。这个年轻女人穿着奇怪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没有觉察到原因。

　　女人牵着一个几岁的小孩。

　　崩塌与沦陷的感觉交替侵占神经，颜涩的内脏在往心脏的位置卷曲，很痛苦，很难受，很恐惧。

　　夏子说：“小安！”

　　她哭了，竟然一碰面就哭了：“小安，我找你找了好久……”

　　眼周肌肉在细微地跳动，不过面无表情了瞬间，罗佳峪当即微笑起来。他说：“你是夏子对吧？”

　　颜涩从未想到过，这一幕居然如此难以接受。好像被迫在满是钉子的床上滚过，行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我是不是变了很多？爸爸妈妈现在管我管得好严，”夏子是扑过来的，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搂着小孩，“我好想你。”她表现得像是颜涩不在场，虽然颜涩一次都没有自报身份，但毕竟还是四个人坐在餐桌边。

　　他们的座椅贴在一起，颜涩独自坐在另一侧。她干巴巴地喝柠檬茶，加了茶叶的味道很古怪。她在阴暗地揣测，没准罗佳峪就喜欢娇滴滴的类型，找她也是照着夏子的模板。不论人鱼公主还是邻国公主都是公主。

　　“你会帮我的吧？”夏子让人大跌眼镜的台词在下一句，“你能带我出国吗？”

　　颜涩把口中的柠檬茶吐回了杯子里。

　　罗佳峪倒是很冷静，稍微诧异，马上就耐心地回答：“你想出国？可以和叔叔阿姨说的吧。”

　　“我就是受不了他们管我才想出国啊！我现在是单亲妈妈，”夏子说，“他们不会让我出国的。到外面他们就管不了我了。”

　　颜涩终于忍不住插嘴：“你可以自己去办护照签证吧，还是说你想出国留学？”她才刚成年不久，就自己干脆利落地按流程办过。很多东西上网查查就能知道。虽然中间也有一些地方碰壁，但耐着性子多弄几次就好了。况且只要有钱，基本没什么难的。

　　“我……留学吧？”夏子说。

　　“这不是罗佳峪能帮你的事。”颜涩说，“你要去考语言，然后申请学校才行。”

　　像是自己无知的一面被揭露了，所以有点丢脸似的，夏子反问：“你是谁啊？这是我和小安的事，可以请你不要插嘴吗？”

　　在夏子的眼里，在场的三位成年人中，她和罗佳峪更熟，他们是一边的。而这位姓颜的陌生女性则是局外人。她有着可以口无遮拦的底气，没有人会驳她的意思，所以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夏子回过头，对罗佳峪说：“小安，你帮帮我好吗？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你对我特别好——”

　　这世界上竟然有她完全不能理解的人。颜涩尚且处在震惊中，突然间，真的是突然间，她感觉到一种视线。颜涩看到罗佳峪在看自己。他坐在她对面，虽然没有人直说，但也不难猜出是谁安排的这场会面。

　　在和夏子说话，可是却盯着颜涩看。他说：“是吗？”

　　罗佳峪微笑起来，先垂下头，不急于回答，难得小动作忽然变得特别多。稍微撑了一下侧脸，滑到后颈，放下手。他的脸色很温和，但是，很快，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儿童是很敏感的，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对气氛的觉察也会比成年人快。那个几岁的孩子自始至终没插嘴，安心流着口水，玩着妈妈的智能手机游戏。但此刻，他突然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

　　夏子还在滔滔不绝：“你不记得了而已。小安，我们以前……”

　　“你要去见游戏里认识的人的时候，我说了最好不要去吧。这是谁的孩子？网友？还是你大学从健身房认识的人？中学的时候你问我，我就告诉过你，不要老是像个孩子一样。”

　　夏子说话不喜欢看着人，所以这时候，她是后知后觉停下来的。他的语气有点陌生。对她来说是这样，需要缓一会儿才能回过神，这些话是罗佳峪说的。

　　他说：“对不起，我有点烦了。”

　　这好像是颜涩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烦”这个字。罗佳峪生气了吗？生她的气？因为她不顾他的意见让他和夏子见面？

　　“你爸爸妈妈为你操了很多心，多想想他们吧。”罗佳峪站起身。

　　他出去，拿起包，向颜涩伸出手。柠檬茶没喝完，已经冷掉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下是餐厅的票据。单独出去的时候，向来都是他买单。颜涩把它交给他，罗佳峪没吭声，也没有接过去。

　　他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起来。

　　罗佳峪带着颜涩出去，在前台买单，留下哭声震天的小孩和萍水相逢的青梅竹马。

　　他们走在外面的路上，颜涩穿着高跟鞋，却不是他给她买的那一双。她的手腕生疼，低声哀鸣，才让他停下来。她边去勾鞋绊边看着他的脸问：“你其实记得，是不是？”

　　罗佳峪没说话。

　　“你没有失忆是不是？”

　　“很早就恢复了，”他望着街道对面，“心因性失忆症本来就不会永久失忆。”

　　颜涩知道，想要分手，这时候提出来最好。可是她问：“那你之前说你不记得你妈妈的事了也是假的对吧？”当时她就有点奇怪，但她不喜欢思考，很多事都无所谓地过去。他去他妈妈的生日聚会，被冷落了，却告诉她没关系，反正他也不记得。

　　可他明明连妈妈的电话号码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讨厌我吗？”罗佳峪急促地反问，仿佛他现在就迫切要知道。

　　“……”

　　他问她：“为什么要让夏子过来？”

　　他们在街头争吵。

　　“我好奇你们的关系而已，”严格来说，颜涩这也不算撒谎，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我不想被你讨厌。”罗佳峪说着，不断地错开视线。他已经说过一次了，早就在很久以前，出国之前，第一次给她买礼物的时候，他就已经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当时还有余裕去谄笑，而现在则被逼到了绝境。

　　颜涩的目光慢慢垂落，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她以为夏子和他至少会有过一段前缘，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只要她借题发挥，都能为他们的分手助力。但罗佳峪却冷漠到对这位青梅毫无感触，使得这次见面反而成为纯粹的伤害——纯粹只是揭开他的伤疤，让他不舒服，刺痛他。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有谁……讨厌过你吗？”

　　罗佳峪望着远处，不去看她的脸庞。他有很长的沉默，然后说：“很多人。同学，朋友……我妈。但明明是她跟我说《横道世之介》的。”他脸上没有出现笑容，反而似乎漠视着想象中的影子。

　　“……”她不由得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玩弄了谁吗？”他终于看回她，询问得不合时宜。路上还有行人。颜涩不得不抓着他，把他牵到旁边，以防阻碍别人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