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小火腿
姚安刚想开口介绍, 祁航那边因为年轻气盛,已经一点就着:“我是祁航。你呢?你又是哪位?”
少年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从钟浅锡剪裁得当的西装、到男人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再到他身后那辆闪闪发亮的宾利轿车——无论从哪一点看,祁航自认为都比对方更适合出现在这条街道。
钟浅锡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 是不会浪费精力在这样幼稚的挑衅上面的。
他压根没有回应对方的打算,只是示意姚安:“我们走吧。”
去哪里、去做什么?
也许并不重要。
钟浅锡总有他的理由。
“等等。”祁航见姚安真的要上车,愣了一下, 跟着跑了过来, “你不是、不是说,还要回去预习功课的吗?”
十八九岁的男生,喜欢和焦急都写在脸上,一点也藏不住。
钟浅锡停下脚步, 若有所思地回望。他是个压迫感很强的人,尤其是在不笑的时候。
空气微妙地JSG紧缩起来,长满了刺。
姚安也跟着止步, 像是被两股绳子同时扯住。
在某个瞬间, 她隐约看到野兽露出它雪白的獠牙。可很快,尖刃被收起来, 一切只是她眼花。
因为钟浅锡再次开口时, 语气是十分温和的。
“小心碰头。”他绅士地拉开车门, 右手挡住车门上缘, 另外一只手握住姚安的腕子。
体贴中夹杂了一点暧昧。根本用不着姚安自己开口, 他是她的谁,关系就已经不言自喻了。
祁航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你看,旁人是不会理解的,哪怕是刚刚还一起吃过麦当劳的老乡——年轻貌美的女孩和出身富裕的男人之间,大概是很让人相信,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的。
姚安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自己和钟浅锡的关系,又有点惧怕朋友失望的眼神,只能扭脸不去看祁航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晌午没什么风,叮嘱的话也跟着干巴巴的。
宾利蓦地向前启动,喷出一串苍白的尾气。
初生的爱情还没露出个模样,就碎了一地。祁航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好久没有挪动过地方。
*
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色几乎是一晃而过。
钟浅锡修长的指头握住方向盘,视线停在路面上,空气异常安静着。
如果眼前的沉默发生在任何一任男朋友身上,都应该被理解为是在吃醋。可钟浅锡的神情偏偏又是平和的,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姚安的错觉。
姚安拿不准他的意思,也担心是自作多情。清了清嗓子,才试探着解释:“祁航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老乡。正好假期快结束了,我们都有空,才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好看吗?”钟浅锡看上去并不在意,甚至还能接着话题往下聊。
“还可以。”话到这里,姚安想了想,小声开口,“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来找我呢?”
钟浅锡没有带司机,也没有带保镖,是自己开的车。这很不寻常,更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行程。
姚安很聪明,说的是无心之语,却戳中一点隐匿的事实。
钟浅锡确实更改了原本的计划。
这还要从那间病气沉沉的卧室说起。
“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记住我说的话。”父亲留下警告,喝了口水,又躺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钟浅锡坐在床边,注视着盖在老人胸口的那条克什米尔羊绒毯。
它随着病人的喘息落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停滞不动,像是要断气。隔了一会儿,呼噜噜,肺部的湿啰音再次响起,毛毯才重又艰难地升上来。
而在对方呼吸卡住的那一两秒里,钟浅锡是真诚地感到了一点愉快。
多么恶劣的愉快。
多么公平的报复。
再坐下去,也许要被天谴劈了。钟浅锡淡漠地笑了笑,站起身,拉好房门,从二楼走下来。
客厅里只剩正在读书的钟太太。瑞恩已经不见了,多半是因为不想和钟浅锡见面,干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的父亲怎么说?”看见钟浅锡出来,钟太太问。
“我尽力了,但他不愿意去医院。”
钟太太信以为真:“天啊,看来我们得想想其他办法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留下来做什么呢。
手拉着手坐在餐桌前祈祷,感谢被赐予的食物,宣誓不会背叛父亲、不会背叛兄弟,就好像彼此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似的。
钟浅锡不是不能演戏。
只是在那间气氛沉闷的卧室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再善于伪装的人,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不了,我还有点急事要去处理。”
钟太太明显对这样的借口松了口气,却又要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亲爱的孩子,一定多回家看看。”
“当然。”如果这栋房子算是他的家的话。
从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
这一天才过了一多半,钟浅锡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公司、俱乐部、甚至到船上去钓钓鱼。
他也有很多人可以见。
米歇尔先生在电话里说:“有个做贸易的丹尼尔先生一直想要认识你,为了南边的生意。要是正好有空,不如今天来家里坐坐。新到了一批新鲜的牡蛎,我的太太为此还专门请了一个厨师。”
但车开到一半,钟浅锡改变了主意,决定掉头往南去。
因为他忽然感到空虚。
不是肉|体上的饥饿。
少吃一顿饭、少喝一点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他经历过更久的拷打与禁食——有利于维护灵魂的纯洁,洗刷罪恶,他们是这么说的。
这是一种长久的、精神上的空虚。
如同走在烈日覆盖的沙漠里,四周全是路,没有一条是他想要去的。
比起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钓上一两只鳕鱼,钟浅锡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看那双圆眼睛,听她讲讲遥远的故乡和过去。
也许只是一时兴起。
“我自己开车,你们不用跟着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钟浅锡对司机和保镖说。
可一路南下抵达丹桂大街,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他的小鹿从一辆破车上跳下来,身边围着那只不停发消息的马蜂。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滋长,渐渐突破藩篱。
钟浅锡说不出那是什么。
是嫉妒么?
他不确定,只知道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很小的时候,也许有过。
*
“Chink!”
“黄皮猪!”
一些尖利的叫声,在钟浅锡的回忆里响了起来。
大概四五岁起,钟浅锡就知道,自己和镇上的其他小孩是不一样的。
在一个全是白人的保守小镇上,混血的肤色抑或是东方的姓氏,都显得格格不入。
钟浅锡。
这个绕口的、旁人念不出来的亚裔名字,据说是父亲给他起的。那个男人留下了他,却不肯带走他,把他扔在无穷无尽的审判中。
“你没有父亲,是个孤儿!”
“你的母亲是不贞洁的,死了会下地狱!”
“你长得和我们不一样,是个怪物,迟早要被烧死!”
小孩们最残忍,总是怪叫着嘲弄钟浅锡。本应落在地上的篮球,弹过几次,总是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打他不要紧,不能把课本弄脏。哪怕狼狈地扑在土里,也要把书包护住。
母亲对教育和洁净有着执念,考不好试,就要挨打,就要被禁食。
“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呢?”钟浅锡那时候年纪还小,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追问。
没有人想要承受那些被打翻的墨水、课间的白眼、操场上的推搡,和满是歧视含义的侮辱词。
“你要听话、要有教养、要干净,父亲才会喜欢你。”记忆里那个黑头发女人,操着浓重的法国口音,是这样对钟浅锡说的。
你是带着罪出生的孩子。
苦难看起来没有尽头。唯一让钟浅锡稍许安慰的是,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原罪出生的。
只要洗刷掉它们,父亲就会来接他了。
“去那个流淌着蜂蜜与奶的地方。”[1]
以色列人可以逃出埃及,奔向迦南地,他也可以。
于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时间,钟浅锡就会一遍接着一遍,去背诵那些能洗刷他罪恶的东西。
直到它们成了本能,长进骨头里。
终于有一天。
也许只是某个很平常的午后,钟浅锡记不清了。
他真的得到了那个宝贵的机会。
“你父亲刚刚打来电话。”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放下手机,激动地咳嗽,“这个周末……就是这个周末。他可以见你。”
钟浅锡整整一夜没睡。他跪在窗前,发誓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了加百列雪白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