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邮
普天林没答话,突然捂着嘴,干呕了一声。付河一看这情况,也顾不得审问了,赶紧把人往厕所架。普天林趴在马桶上吐了个够,终于算是稍微缓过来点了。
付河拿杯子给他接了杯温水,要他漱口。普天林接过来,却坐在地上不动。
少年的眼角和眼底都是红的,付河原以为是吐的,可过了片刻,那双眼里忽然流出了眼泪。
也算是从小看大的小孩,普天林有多懂事,付河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标准的好孩子,醉酒这种事,之前从未有过。能憋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心里压了太久,真的过不去了。
付河也不催普天林漱口了,而是就地坐在普天林面前,等他稍微平静下来,才开口问:“怎么了?”
“难受。”普天林攥着杯子,却没注意角度,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了一些,顺着地砖的缝隙漫开来。付河伸手扶了扶他的手,帮他将被子端正。
“我给小静的生活费……本来也没多少,我爸今天跟我说,她半年还剩下来2000块钱。我都……”哽咽地停下,普天林吸了吸鼻子,才接着说,“我都不知道她每天吃的什么啊……”
不需要普天林多说,就这几句话,付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伸手,拍了拍普天林的肩:“好了,哭什么。”
“我难受……”普天林抹了把眼泪,“她还那么小,我跟她说了,让她别省着、别省着,正长身体呢……可她……”
付河看着普天林哭,倒是哼笑了一声:“她这样,像谁?”
听付河这么问,普天林撇过头,不说话了。
“你当初不是这样么,天天馒头咸菜,恨不得都得把肉塞在你嘴里你才吃。上大学以后也是,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不跟同学出去玩,不也是怕花钱吗?”
“不一样,”普天林说,“我这么拼,就是不想我妹妹也过得那么苦。”
“行,”付河哄人般说,“回头我给她打个电话,说说她。你还想吐吗?”
普天林摇摇头。
把自己喝成这样,付河本想骂他两句,可看见普天林瘦瘦的身板,坐在地上可怜兮兮的样子,也开不了口了。
“那你漱个口,收拾收拾,晚上去我屋睡。”
普天林一副没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的样子,慢半拍地抬起脑袋看着付河。付河瞧他那醉醺醺的样子,又有点来气,抬手照着他的脑袋给了他一巴掌:“我怕你晚上睡过去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不管是什么原因,下次再敢喝这么多,你看我不揍你的。”
普天林坐着不动,付河便先起了身,又弯腰拽了拽他的胳膊:“起来。”
“哥……”普天林忽然闷声说,“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我也想挣钱,想挣很多。”
总有人说不要一心想着挣钱,可普天林真的觉得,有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一个道理能够适用于所有的人。他很清楚没钱能把一个人逼成什么样子,什么自尊、生活、梦想,有时候,贫穷根本不会给他们面对这些的资格。他们面对的,是生存,是健康,是温饱。
“钱总会挣到的。而且现在有我给你兜着呢,你老那么急干什么?”付河有时候真的拿普天林的固执无可奈何,“当初让你读研的时候不是说了么,你好好读书,钱我现在有,不缺,能负担得起。这样,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就当我借你的,以后你还我,行不行?”
普天林摇头:“哥,你知道的,我还不清……”
“好了,”付河开口,打断了普天林的话,“别说了,我也不想跟醉鬼讨论,先收拾睡觉,有什么都等你酒醒了再说。”
交代完,看着普天林行动还算能自理,付河就回了房间。他先拨了一通电话,电话接通,那端是一个年迈的声音。
“德叔,”付河唤了一声。
“哎,付河,这么晚还没睡呢?”
“嗯,”付河简单问候了两句,直奔主题,“德叔,以后家里如果缺钱,您就直接跟我说。有什么花销,能瞒着天林就瞒着他点,他现在还是学生,虽然有收入但也没多少,而且这孩子从小就心事多,肩上胆子太重了,我怕他受不了。”
那端,德叔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叹道:“我知道。我现在也都是跟他说家里不缺钱,可家里的开销他心里算得门清,他妈治病要多少钱,妹妹上学要多少钱,他都记着呢,我瞒也瞒不了。”
“嗯,我知道,德叔,我先给您再转笔钱,治病和上学都是不能耽误的事,天林那我来跟他说。”
“付河……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
付河拉开一截窗帘,看着远处:“那就什么都别说了,您用不着跟我客气,我说过,您救过我,我管您,是应该的。”
“那不值得……”
“值得。”或许是因为付河的语气过于坚定,电话那端一时没了声音。
长久的安静后,德叔哽着声音说了一句:“好,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做饭。”
“行。”
付河又叮嘱了一句早睡,正要挂断电话,德叔却又叫了他一声。
“对了……你爸,这几天老问起你。”
付河的目光依旧抛向这个城市里很深的夜,他保持着一个动作没动,也没说话。
德叔对于他的这种反应并不意外,自顾自接着说:“问你今年过年回不回来,说怕你烦,不敢给你打电话。你要是有空,要不抽时间给他也打个电话,他现在膝盖也总是疼,我看也挺遭罪的。”
付河依旧没回话,德叔等了一会儿,才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那你早点睡吧。”
“他有定时去医院吗?”付河突然问。
“啊,有,有,”德叔结结巴巴地答,“去着呢。”
“嗯。”付河点了点头,道,“睡吧,德叔。”
“哎,那你今年过年,回来吗?”德叔问得有些犹豫,可又好像不甘心,忍不住补了句,“都好几年没回来了。”
“看吧。”
付河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便在烦乱中将电话收了尾。他重新把窗帘拉好,躺回床上。寂静的屋子似乎更容易被往事挤占,闷热隧道里摇晃的灯光、卡车窗户外没有星星的黑夜,还很多次睁眼醒来,看到的自天花板脱落而下的墙皮……在这样的环境的纵容下,那些陈旧却清晰的影像,都不打招呼地一股脑朝他扑了过来。
刚才游戏带来的好心情被现实的一通折腾彻底搅乱,付河烦躁地闭了闭眼,隔断回忆,也不愿再去思索和那人有关的事。
他没有忘记和路西加的约定,但看着已经过了路西加平日睡觉的点,便没再拨电话,只发了条信息过去。
“睡了吗?”
发完这条消息,付河就躺在床上等着。手机一直没有回音,安静到使人焦急。就在付河以为路西加已经睡了,打了“晚安”两个字准备发过去时,对话框内突然蹦出了一条新的消息。
“没呢。”
付河愣了愣。
在看到这两个字之前,他都没有细细衡量过,自己那股焦急的情绪里到底含了多少期盼。好像很多,多到这样两个字,能让他一下子体会到一颗悬着的心落地的感觉;可好像,又很少,因为他从不贪心,似乎,只要路西加随便发句什么,让他知道她在就好。
付河动了动手指,摸了摸那简单的两个字。屏幕没有温度,付河却觉得指尖是暖的。他开始敲击回复的话语,可一时间心绪涌动,竟忽然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些什么。
约过了几十秒,付河还在删删减减,斟酌措辞,那两个字下面却又出现了另一条消息——
“在等你。”
第12章 “我做饭也还不错”
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呢?好像,是这三个字让一个混乱的世界重新有了秩序。万物有了引力,扭曲的形态回归正常,停滞错乱的时间开始重新行进。
几乎是情绪驱使下的本能动作,付河拨出了一通电话。没有经过太长的等待,他便如愿听到了她的声音。
“喂。”
“已经躺下了么?”清了清喉咙,付河低声问。
“嗯,打算等等你的消息就睡的。”路西加说,“对了,刚才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我弟喝多了。”
这句话之后,两个人忽然都静了下来。听筒里是寂静的,可付河好像感觉到从里面钻来了一阵微风,带着路西加起伏的呼吸,钻进他的耳朵里。
耳根发软,他却不由自主地将电话贴得更近。
落在床上的游戏机还开着,小岛上的小动物们大多都睡了,夜空下飘着背景乐,乐声轻柔,安抚人心。
已经这么晚,肯定不可能再上岛了,付河知道他该对路西加说句“快睡觉”,可此时此刻的静谧气氛让他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打断。他自私地想要再这么待一会儿,可惜,总有人爱扰人好时光。
卧室的门几乎是被普天林撞开,随后,他整个身子重重地蹭过门板,跌跌撞撞地朝床这边扑了过来。付河眼看着他要砸下来,赶紧伸手把床上的游戏机捞了起来。
普天林一头栽倒在床上,却还坚持睁着眼睛。他盯着付河手里的两样东西看了半天,像是在思考什么。
付河把游戏机放在枕边,抬手,带着警告的意味指了指普天林,嘴上却轻声对着电话问:“明天要早起吗?”
“不用,明天可以睡晚一点。”路西加很快回答。
屋内安静,听筒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泄露出几分。普天林歪着脑袋朝付河这边凑,企图将电话中的声音听得更清。
“嗯,那还好,”付河用一只手抵住普天林的脑袋,阻止这个醉鬼靠近,“明天多睡一会儿。抱歉,今天害你熬夜了。”
“没关系的。”
“那……下次我再去你岛上?”
听到“岛上”这两个字,再看看被付河放在一旁的游戏机,普天林突然反应了过来。他猛地把脑袋支棱起来,嘴巴虚张两下后,出了声:“啊,哥,是嫂……唔……”
他没说完,就被付河一把捂住嘴巴。被醉意冲昏头脑的人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在以身犯险,还在不要命地扯着付河的胳膊挣扎,嘴里“呜呜”地企图喊出刚刚被堵在嘴里的称呼。
“好啊。哦对了,明天你有空的话,来试一下衣服吧,已经……”
“嫂子!”
留神听着路西加说的话,手上不自觉就松了劲,付河一时不妨,竟被普天林钻了空子。洪亮的一声,震得付河一只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
“你给我闭嘴!”
情急之下,付河低声朝普天林吼了这么一句。
电话那端忽然没了声音,付河很快意识到不对。
“不是,”付河也顾不得管普天林了,赶紧攥着手机起了身,“西加,我没说你,我在骂我弟,他一直在旁边吵。”
“哦……”停了两秒,路西加笑了一声,“吓我一跳。”
付河抬手,揉了揉眉心,对这个小乌龙有些哭笑不得。
“你弟弟……”路西加说着说着忽然停住,支吾了两声后,小声说道,“好像真的喝多了。”
付河意识到路西加一定是听到了那声“嫂子”,顿时懊恼地用手挠了挠头。
“他……喝多了会胡言乱语,抱歉,你……别介意。”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笑,那起码说明,她没因为这个生气,付河想。
这话题实在不大适合再继续下去,付河想起路西加没说完的话,赶紧问:“你刚才说,衣服是已经做好了吗?”
“嗯,你明天有空的话,来试一下?”
“好。”
床上的人还在埋着脑袋哼哼唧唧,得不到回应后又开始一口一声“哥”地叫,付河头疼地回头看了一眼,也顾不得多说,叮嘱路西加赶紧休息后便结束了通话。
挂了电话,他走回床边,朝着那个乌黑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明天收拾你。”
路西加不习惯晚睡,加上这几天屋里的暖气一直不大热,晚上屋子里特别冷,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以后她就觉得头很痛,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她抱着枕头趴了一会儿,脑袋里没有顺序蹦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片段。挑挑捡捡地过了一遍,神智回归清明时,脑海里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今天约了付河。
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路西加倾身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