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觅芽子
兰烛没想到,江昱成带她来的,竟然是浮京阁那个戏楼子。
前几天是彩排,今天,才是正式的汇演。
兰烛和江昱成进场的时候,底下的宾客早已到齐,唯独视野最好的那儿,还留了两个位置。
沸沸扬扬的众人看到从西头的垂花门下进来两个人立刻就安静了不少。稍稍走在前面的,身形高挑,气质斐然,简单地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金丝边眼镜下一双凤眼微微上扬,不好亲近。挽着他手臂一起进来的,着一身香芋色的长身旗袍,皮肤白皙胜雪,哪怕是远远看去,看不清她的长相,也是人群中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两人一入座,身后的人纷纷就开始交头接耳。
“二爷身边带着的那姑娘是谁怎么从前没见过”
“人江二爷的事,用得着跟我们说吗,今天这儿,昨天那个的,谁记得住啊。”
“哎,这话你就说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槐京城京戏行当一年一度的行业交流会,每年都是江二爷做东,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在这种日子,把女人带进来过,还直接安排在他旁边的位置,那能是寻常人”
“我说诸位,咱们就别瞎猜了,要说槐京城这京戏行业,民间剧团里,看似都平分秋色,可谁不知道,其他剧团吃到的饭,都是江二爷让出来的,他手下的剧团,不都把现在当红的,最能赚钱的几个角签了嘛,今天啊,恐怕又是来跟我们这些剧团抢角色了。”
众人说到这儿,不少人扼腕叹息,连连摇头,一时间苦恼无法自己使用,只得挥挥手∶“二爷能留一些给我们,已经很不错了”
“好了好了,开始了,专心看戏”
*
戏楼上,是各个剧团和各家名师选送过来的新人。
一场轮着一场,唱着选段。好不热闹。
这头坐在江昱成边上的,是北城区的剧团张老板,等到那戏一场又一场演到尾声的时候,还是没有等到江昱成发话,他心里踌躇难安。
再加上坐在他旁边的别的剧团的团长戳着他用眼神暗示了好几次,他才斟酌了一会,最后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微微侧头,跟江昱成说道“二爷,您可有看中的?”
他这一问,周围的人立刻闻风而动,纷纷侧目,更有着急的人伸长脖子问道“二爷看中了是哪一个,不会是这会上台的这个吧,这是我们团里的人,二爷,合约都签了,您可不能抢。”
北城剧团的老板幸灾乐祸,他就怕自己手底下来送演的人被挖走,此刻有人出头,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二爷看上了的人,挑到他的剧团里去,对演员来说是无上的光荣,我说王老板,你是不是忒小气了……”
他转头对江二爷说,“我看现在台上这个苗子,的确不错,二爷您觉得呢”
江昱成兴致乏乏,手边那个穿着香芋色旗袍的温婉女子,用竹夹搅拌着壶中的煎茶,恰好此时水沫融合,沸水二鼓,茶香顿时四溢。
她舀了一碗双手递放到江昱成面前,江昱成这才起身,接过,而后转头,“张老板,您最近的眼光,可能不太行。”
他指了指台面上的那个人,“这半吊子的功夫,也叫还行?”
“这…”张团长一时失语。
江昱成淡淡地看着澄澈香润的茶汤“吴团长的剧团里最近的确收了几个没什么成绩的新人,你可以当做是吴团长热心肠,做好事,留几个不赚钱的人,给剧团打打杂,但你不能说,我江某不识货吧”
“这……”
各家剧团的主事人心底一片哗然,江二爷这话是一个都没有看上啊?
自从臻享会的东家换成江昱成后,各家剧团可以说是很矛盾的,又想培训着手下的新人能够在这次交流会中展露头角,被交流会中的名人雅士看重,说不定就能捧出个摇钱树来。又怕被江昱成看上了。从前但凡好的,他一定会让手下的吴团长费尽心思要人的,因此众人惴惴不安的,一下午下来,心思难定,就等着这个环节呢。
结果今天倒好,江昱成不知道是什么路数,说一个都没有看上,是嫌弃他们其他剧团无人了吗?
张老板心里也有恼意,但碍于面子,不好爆发,只能旁敲侧击地说∶ “江二爷说笑了,不知道二爷的剧团今年派了谁来,我们到现在都不曾见过呢”
张老板得到消息,之前拿了区冠军的海唐算是江昱成最拿的出手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安排她来。
“是啊,吴团长说浮京剧团人才辈出,总不会只是说说的吧,只能在外行举办的什么区赛中比比,遇到我们这种真的行家交流,就无人应战了吧。”
兰烛搅拌茶汤的竹夹微微一顿,她看了一眼江昱成,江昱成神色未变,只是品茶。
他察觉到兰烛在看她,回了个眼神给她,把茶盏放下,“谁说没有安排。”
“本来觉得捡到美玉自己私藏就行了,但奈何一些酸人自己没有见过偏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如此稀罕的东西,既然这样————”
江昱成朝向兰烛,“阿烛,你让他们开开眼?”
兰烛没想到这话锋就转到兰烛身上了。
江昱成没有提前跟她说过,让她做好准备,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不想是临时起意,好像偏偏是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好像是故意让兰烛有上场的机会。
她眼前的茶汤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拿着竹夹搅拌的手悬空在原地,她忘了避开,沸腾的水蒸气传来一阵灼热。
江昱成连忙把火关了,冰凉的手掌握上她的手肘。他从西装口袋抽出POCKET SQUARE,浸润过一旁的未煮的纯净水,绞干之后敷在她手臂上。
顿时、兰烛手腕上那种灼热感就不见了。
他低头,眉眼虽然没有波澜,但眼神落在有些手足无措的她身上,低声说∶
“别怕,这是我的地盘,你只管演,演成了算你的,演砸了算我的。”
第26章
云纹的淡蓝色绸缎巾依旧搭在兰烛的手肘上。
兰烛小声说“没带服装,也没带头面。”“后台有,林伯会接应你的。”
“从妆造到服装,得有半个多小时要准备。”“那正好,这帮老头心浮气躁的,正好让他们等等。”
“可是……”“没有可是。”
江昱成的手掌还落在兰烛的手腕上,他稍稍加重了力道,像是注入一道强心剂,“听好了兰烛,想想你的抱负,想想你的骄傲,想想你是怎么被别人从台上打下来的,想想你又是怎么样凭借自己得到了机会却还是被人拦在门外的。”
“命运写的再曲折复杂,也该到你的剧场了。”
兰烛眼睛里的淡漠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如琥珀色般的柔光,她微微仰着头,反问道“如果命运写好了,槐京城就没有我的剧场呢”
“如果没有,今天我江昱成,就是硬要在这里,造一个你的剧场。”
兰烛怔怔地看着江昱成,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她知道,在她和江昱成这场关系里,他从不吝啬,即便是上中大剧场这样难做到的事情,他也能让吴团长当做礼物轻飘飘地送给她。只是她拒绝这样的一步登天后,江昱成因为这个事,与她闹了脾气。无非是觉得她自命不凡,心有傲气。
如今却没有想到,江昱成把她带过来,也只是还了她一个本该属于她自己的机会,让她堂堂正正地,上去比一场,让她用自己的实力说话。
她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我这就去准备。”
*
台上的演员还剩几个,等兰烛准备工作做完,刚好最后一个演员也演完了。
林伯做事靠谱周到,后台找了个“许仙”和“小青”客串,三人因为没有排练过,兰烛就找了一场他们两个台词少的一场戏。
陈设已经摆列好,幕布后面,兰烛手心直冒汗,她拉开幕布的一角,看了一眼人群,一下午听下来,很多观众已经心猿意马,有些行家学者以及投资人找到了合适的合作对象,对于接下来的一场戏兴致乏乏。
她扫了一圈人群,一个一个地扫过后,她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江昱成身上。
他坐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周身气质依旧难以靠近,但却比她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让她觉得亲近。
江昱成提出让她上去演一场的时候,在场的一些剧团老板多有不满。参演名单是协会订的,都是根据各个剧团和各位在戏曲界举足轻重的名家举荐过来的名单定下来的,江昱成虽然是这次承办场地的东家,可也不能说让谁上谁就上啊,那他们其他二十四个剧团的面子,往哪儿放?
虽是如此,他们只不过尝试表达了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之后,江昱成就挑了挑眉,全然一副“你们有本事别借我这地盘办这活”的表情。
其他剧团长也很无奈,谁让江昱成偏不讲道理而他们又惹不起。
兰烛攥了攥自己的手心,转身没入幕布后面,调整着自己最后的状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从小练习的关于这场戏的片段,她自己的感悟,母亲的教导,曹老师的指正……
锣鼓霎鸣,大幕拉开。
台下的观众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僵硬着个脖子看着最后一场。
这一场白蛇讲的是许仙听信法海的话,猜忌白素贞和小青的蛇妖身份,哄着白素贞几杯雄黄酒下肚,后白蛇真化作蛇形,把闻声而来的许仙吓死了。
小青慌慌张张地跑上台,叫醒了昏迷中的白素贞。
白素贞出来,肝肠寸断。心上人已死,来不及表达哀痛,小青的一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想想怎么救官人吧”把白素贞打回了现实。
她左思右想,痛下决心,决定去仙山偷盗还魂的仙草,奈何仙山守卫森严,被守山神看到,必定是要大战一场,伤横累累难以避免,更为严重的,还有性命之忧。
锣鼓敲了两下,只见白素贞左右各甩了一遍袖子,哀痛又决绝,碎步走到死去的官人面前,悲从心来,于是就有了绝佳的那一段∶
“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
你护着官人受辛劳,但愿为姐回来早,救得官人命一条。
倘若是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的遗体葬荒郊。
坟头种上同心草,坟边栽起那相思树苗
为姐化作相思树苗,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1)
兰烛这一段表演,行云流水,悲壮凌云。
“好”
“好”
一段快板的长法,旋律速度极快,一字一句吐字却极为清晰,这么长的一段中间有悲痛、决绝、不舍等情绪,却要一口气唱下来,听的人倦意早已不见,只觉得心中悲壮,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荡气回肠之间,水袖不再是软塌塌的一块毫无生命的长布料,而是她的武器,她的情绪。用那水袖,把那痛把那哀收起来,只留下独身闯仙山的刚毅和决绝。
台下坐着的一位资深的戏评人连连感叹∶“要不说京戏美呢,咱们中国人表现美的方式最特别的方式,在于留白,京戏这个行当,要走的远,得唱的让人像今天一样,让坐不住凳子,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哦?这留白是个什么讲究?”一旁的听众竖起耳朵来,想听听传说中毒舌的这位戏评家怎么说。
“这京剧在舞台上的表演,自然是要演出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神色不能不到位,但又不能太满。少了观众感受不到,缺少了代入感,多了又显的有些冗余。很多初出茅庐的京剧演员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往往用力过度,再多的怨恨嗔嗤都表现在脸上,却往往忽略了,最终的奥义,还是要美。”
"明白了!"那头的听众频频点头,"今天这位角,演出的,那就是叫美!"
“真绝,不说这唱腔这身段,就光是这扮相,媚中带柔,清丽纯美,放眼整个槐京,也挑不出第二个吧。”
“对咯,美在于形态,在于身段,在于唱腔,在于韵味,在于对人物的揣摩把持度,更在于,演员自身的天分和后天的努力啊。”
那位戏评家说道此刻,双手握拳,“江二爷,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竟还敢说二爷手下没有名将,如下看来,果然是卧虎藏龙。我敢说,在座的剧团里,选出来的各位新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刚刚台上这位姑娘的十分之一的”
几个剧团长争先恐后地相互道歉,江昱成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直直地,盯着台上的人。
这一场戏很难,难度在于什么时候转哭腔,什么时候忍痛含泪又要镇定自若。兰烛却清晰的知道,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是跪坐在青瓷色毯子上,声音青涩的发抖,唱着西湖天色风光。他坐在那高高的椅子上,完全感受不到她嘴里说的“三潭映月、苏堤杨柳、桃花怯寒”。
她父亲自私自利,带着她来做这么多的讨好,为的不过是人世间的那几两碎银。偏是这几两碎银,也能让她毫无尊严地留在这槐京城的冬天里,挣扎苟活。
若不是他父亲寻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关系,他根本都不会见他们。对于他来说,他最不喜欢的,应该是跟这样曾经富裕过的穷人打交道。
他承认,他当初看她,不过是像在凛冬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即将冻死在冬天的麻雀。
那麻雀即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灭,没人会感知她的存在,懂得她的害怕和不安,人们只会在冰雪消融的时候,淡淡地说一句,"瞧,这儿冻死过一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