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觅芽子
江昱成接过,打开盒子,夹起一块,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
咸得发苦。
本能的反应让他一瞬间很抗拒,但一想到她也尝过这样苦涩的童年,他便咀嚼如常,未置一词。
最后,他拿着那打包好的便当盒坐在车里。
他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而后打开盒子,一言不发地把剩下的,咸涩发苦的藕都吃完了。
吃到后来口舌麻木,感受不到苦意了,他抽了后座底下的纯净水,大口大口地灌着。
未了,他又对着那空空无一物的盒子,出了神。
第二天兰烛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比平日里明亮了很多。
那些遮光的、厚厚的窗帘都被拆掉了,换上从前白色的纱布窗帘,外头的雪光映照进来,她能看到空气中许久不见的浮光飘动。
雪停了。
她几步来到了院子,却发现内院的大门开了。
她站在屋檐下,能从里看到外面,里院、外院的大门,全都开了!
她往前再走一步,看到江昱成站在院子的阳光房里,他穿着清爽,晨起发梢微塌,周身的戾气已除。
原先的一身黑衣被他换成浅米色,他在那冬日调零的槐树下摆弄着石桌上的碗筷,周围还有生着一个火炉,香气袅袅,颇有一幅烟火人家的味道来。他见到兰烛起来了,满是欣喜地朝他招手,“阿烛,过来。”
兰烛揉揉眼,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这样的场景太像她从前没有离开江昱成时常常做的梦了。
梦里他也像现在这样,站在树下,一袭清风,徐徐秉之,手里做一些闲散的活,他长相古典,浅笑的时候极为多情俊美,眼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兰烛觉得这像极了一场梦,可偏偏一脚踏下去,却真实地感受到了脚下的鹅卵石的存在。
她不明所以地站在那槐树下。
江昱成见人来了,放下手里白色的陶瓷勺,走到兰烛身边,拉着她往里走,“本想做好了再叫你,谁知道你就已经醒来了,看起来你肚子里的小馋虫名不虚传,早就闻到味了。”
兰烛许久反应不过来,只是被他拉着往那石凳子上坐。
院子在室外,树下生着冬日里特有的火炉,烤得她脚边暖意洋洋的。
江昱成从另一个炉子里用那陶瓷勺舀上来些什么,他背对着她,面对石桌,捣鼓了一会后端着一个白色的玉碟子过来,放在兰烛面前。
“阿烛,尝尝,新出锅的糖藕。”
兰烛看到糖藕,下意识地推开,“我不吃糖藕……”
江昱成不由分说,用筷子夹了一块,哄道∶“你尝尝,很甜,真的很甜。”
兰烛看了看白色盘子里的糖藕,一段糖藕被切成一片一片,藕粉色的藕洞之间被松软的糯米填满,码列整齐的糖藕上洒了一层桂花糕蜜,很地道的做法。
他是怎么学会的
江昱成试图再往兰烛嘴边送,他带着期盼看着兰烛,眼睛干净的好似初春新落的雪,兰烛甚至那一刻生出点不惹拒绝他的想法来,她尝试着咬了一口。
“怎么样”他急于求得她反馈。
入口软糯,甜而不腻,满口桂花香。是她许久、许久、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了。
那一年发烧后吃过以后,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糖藕都是劓咸要命。
只是有了那次母亲严厉的教育后,即便再想吃,一想到那咸的发苦的发烧的夜,就再也不想了。她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她爱吃糖藕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糖藕要做到如此软糯,怕是要提前炖上两个小时,这才清晨,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东西的呢
“还可以对不对”江昱成出声打断了兰烛的思绪。
“嗯。”兰烛放下筷子。
江昱成这才像是如释重负,他轻轻抓过兰烛的手,握在掌心里“阿烛,人间五味,各有各的口感,对吗”
他的话别有深意,像是看透她心里那沉积的别扭。
“若是你再想吃了,我让林伯,给你送来,好吗”
“送来”兰烛抬头问道。
“嗯。”江昱成转头,看向大门,“你瞧,浮京阁的大门又开了,从里到外的三头大门,边上的月牙小门,后面的后院门,都畅通无阻,阿烛,你可以走了。”
“我…”兰烛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灰黑色的铁门下,望向那朝她而开的大门,有些不确定,“我真的可以走吗”
“走吧。”江昱成起身,站在她身后,背着手,缓缓说道,“阿烛,我知道你想回剧团,剧团的所有人都在等你,槐京城的白蛇传,许久不演了,阿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去成名成角,槐京城的人们,许久没有听到,正宗的京腔了。”
兰烛回头,唇峰竟然微微发抖。
“阿烛,我终究是欠你一句抱歉。”江昱成神色平淡,站在那台阶上,嘉立在长风里,“对不起,阿烛。”
“愿你往后,自由如风。”
兰烛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半只脚踏出了浮京阁。
第62章
晨间大雾弥漫,兰烛一脚踏出浮京阁,再回头,巷子尽头的景物已经一片模糊,那屋檐的棱角都分辨不出来,四周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这飘渺的离世感让她蓦然生出点重回人间的感觉来。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就连那只终日黏着她的黑狗也没有出现,最终她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朝着光亮清晰的地方走去——远离这场大雾。
她走出巷子口,站了好一会儿,拦下车,打车去兰家剧团。
她在车上整理这思绪,迫使自己专注地想一会要见到的人,也不知道小芹他们怎么样,其他人怎么样,林渡怎么样。
她纠结不安地坐在车上攥着手,眼见着车越开越近,终于是看到了兰家剧团的牌子,她从车上下来,靠近门,扣了扣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开门的是个小师妹,她看到兰烛,兴奋地说到∶"兰角,您回来了!"
她高声一叫,吸引了许多人来。
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兰烛面前,七嘴八舌的,兰烛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和谁说话好。
小芹慌慌张张跑出来,“阿烛!阿烛!”
她一把抱住她。“你可回来了。”
她抱着她左看右看,像是在确认她身上有没有事,而后,又往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去,“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嗯。”兰烛点点头。
小芹小心翼翼地问到“二……二爷、他、他肯让你回来了”
“是。他让我回来的。”兰烛如实说。
“阿烛——”小芹身后,快步走过来一个男人。
兰烛微微惊讶到“林渡你还没有走吗”
协议没了,他应该带着林老板的那些人回去才是。
林渡“我怎么能走,我说过,我会在兰家剧团等你的,我当然不能走。”
“太好了!”院子里围着的一群人欢欣鼓舞,动情的说话间都带着哭腔,“兰角,南妄城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要怪自己,你怎么可以狠心几个月都不回来看我们呢?”
兰烛应付之间看了一眼林渡,林渡朝她点点头,想来,应该是林渡扯了个她愧疚难安难以回来见他们的谎,圆了过去。
她用眼神道了声谢,回头对院中的人说,“从前是我做的不好,是我太脆弱,让大家替我担心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好了好了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如今您和林先生都回来了,一切都回到了曾经美好的日子,林先生,先说好了,今天晚上,您可不能再拦我们了,我们可是要喝个不醉不归,至死方休!”
林渡站在亭院长廊下,背着手摇摇头,“行,不拦你们。”
而后,他往前一步,张开怀抱,“阿烛,欢迎你回来!”
兰烛一愣,反应了一会,终是微微一笑,回应了他这个拥抱。
他靠近,在她耳边说∶“阿烛,辛苦了。手好些了吗?”
兰烛松开手,离到和他半米远的地方,把自己的手拿出来让他看∶ “让你担心了,小伤。”
“那现在,伤口愈合了吗?”他问这话的时候,没看她的手,反而是看着她的眼睛。
不得不说,林渡是兰烛遇到过的最有分寸感的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问,却好像什么都问了。
兰烛点头“愈合了。”
林渡“往后,还会复发吗”
兰烛一瞬间想到消失在大雾里的江昱成,淡淡一笑,“不会复发了。”
她知道,他是一道开在她心口的伤疤,不管怎么样,伤疤最后都会愈合,她看着周身逐渐消散的雾气,想来刚刚那场大雾应该已经抹去了她心口这触目惊心的伤疤吧。
"好了好了别都愣着了,咱们把后院收拾一下,今晚上啊,雪中赏月,雪中对酒,喝它个不醉不休”
周围开始忙碌起来,后院的石桌上添置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兰烛又回到了自己的剧团,从前,他们也会像今天一样,坐在一起,讨论同一个爱好,钻研同一个行当,说到兴头上,就拿着酒杯碰盏,体会着人生的百种味道。
兰烛再度坐在那石桌上,听他们讲起人生来,却突然,多了别样的感觉。
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要说的具体一点,就好像看到一朵春花死在万物生长的谷雨季节里,一只大雁在南归之前奄奄一息,一群骆驼瘫倒在临近的水源边上……
多了一些本可以,本应该,但却服于命、服于世界的宿命感,少了一些向外的锋利和不甘。
重获自由,重新回到自己喜欢的事业中,身边的朋友笑容灿烂,彼此信任,这本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微微带点遗憾。
“阿烛,你发什么呆呀”小芹用手肘支了支她,“你瞧瞧,你最爱喝的荔枝酒,专门上街给你去买的。”
“来啊,让我们庆祝新时代的到来。”
小芹把那荔枝酒倒满,所有人把那酒杯拿的高高的,朝着那安静的霜月,朝着充满希望的明天。
兰烛拿过酒杯,手上的红玛瑙串碰到了玻璃浅口杯,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她有半刻的恍惚,而后也把手中的杯子举起来,像其他人一样,碰上大家手中的杯子,“来吧,让我们,庆祝新时代的到来。”
京西郊的独栋别墅院落是赵家老爷子送给侄女赵昭昭和侄郎官钦书的新婚礼物。
赵昭昭身体柔弱,西郊风大,她不爱往这儿跑,这别墅院落就成了钦书和几个赵家的门客往常商议事项的地方。
鹅软石铺就的院落里站着一个面容儒雅、身形偏瘦的男人。
身旁的另外一个人,压着嗓子说到∶“钦老板,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钦书对窗外,没回头∶“他江昱成,同意了?”